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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她忽没说下去了, 其实她本想说,总有一日, 她能找到真相,投胎转世, 但说到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莫名犹豫了。
投胎转世,本是她这三十年来最大的梦想,她是那般怕寂寞的一个人,在荷花池的时候,那无尽的黑暗和死寂几乎要将她逼疯,在那里,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她能看到来荷花池玩耍的宫女内侍,但无人能看到她的存在,她只能一人独自面对那永无止境的孤单和无助。
她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了,她想早日投胎,早日再世为人,可是……
她心乱如麻,于是快步走了几步,离开那片花海,但她脚步终究还是顿住,她回头看向崔珣,阳春三月,他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站在灼灼蔷薇花海之中,花海如烈焰般赤红绚烂,更衬得他如病鹤般苍白清瘦,一阵风起,蔷薇花枝弯折,花瓣随风狂舞,赤红花海
瞬间翻涌如潮,犹如燃起地狱红莲业火般,将崔珣整个人吞没。
李楹呆呆望着他如同伫立在熊熊业火中的嶙峋身影,她张了张口,那四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李楹手中握着崔珣折给她的那朵蔷薇,她望着崔珣,脚步没有动,一双眼眸似有千言万语,仿佛想让崔珣走过来,崔珣抿了抿唇,缓步向前,步步走离了那片红莲业火。
他终于走到她的身边,李楹忽觉得眼眶有些莫名的湿润,她悄悄低下头,双手交叠,缩在绫罗衣袖中,那朵蔷薇花,则如珍宝般,藏在掌心。
她低下头时,露出的那一点后颈肌肤如白瓷般细腻柔润,金色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淡淡圣光,崔珣忽说道:“你方才,话好像没说完。”
李楹怔了怔,她镇定了下心绪,抬头,说道:“没有,我说完了。”
崔珣也没追问,他只道:“我会帮你的。”
“帮我?”
崔珣点头:“帮你,早日找到真相,投胎转世。”
他把那四个字说出来了,李楹不知道他是无意说的,还是有意说的,她心中忽涌现一丝莫名的酸楚,她轻声问道:“崔珣,你希望我投胎转世吗?”
崔珣看着她如琉璃般湛清的双眸,他迟疑了下,但还是点头道:“你不该留在这里。”
李楹愣愣看着他,他眼神平静,且坚定,她移开视线,带着些许失望的说着:“知道了。”
隆兴二十年,春。
这一年的春季,风调雨顺,白鹭翩飞,农人耕田,商人络绎,百姓安居乐业,万民富足安康,一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的景象。
但或许只有紫宸殿的人知晓,朝中崔党和卢党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局面,崔党推新政,卢党废新政,两党之间相互攻讦,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只是争斗至此,但两党魁首崔颂清和卢裕民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两人皆不爱财,不爱色,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着心中那一点梦想,若不是理念不同,倒是能成为至交好友。
卢裕民曾与崔颂清在朝中辩论:“士有百行,以德为先,这是五姓七望子弟入学教的第一句话,世家百年传承,积淀深厚,子弟三岁读经,五岁学史,文韬武略,更是不在话下,以世家为重臣,方能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于国于民皆有大益。”
崔颂清对此嗤之以鼻:“世家固可为重臣,然大半世家,连稻和麦都分不清,又何谈知晓民间疾苦?寒族虽出身微贱,也有志存高远,矢志不渝之人,若宰相的儿子永远是宰相,农人的儿子永远是农人,天下就会变成一潭死水,五胡乱华之事,不久矣。”
五胡乱华,就是在卢裕民推崇的魏晋风骨时期发生的,崔颂清这是故意拿此嘲讽卢裕民,卢裕民气的目瞪口呆,正欲再辩之时,忽传来急报,道突厥内乱,突厥左贤王金祢外逃,如今已逃窜入了大周境内。
众人惊愕不已,崔颂清和卢裕民都变了脸色,但朝中其他人,视线却一致投向了手持象牙笏板,安静立于一侧的崔珣身上。
大理寺少卿卢淮首先嗤笑了声:“金祢此人,曾任大周百骑司都尉,先帝待他不薄,他却意图谋反,事败之后逃往突厥,不但当了突厥的左贤王,而且还屡次献计,带领突厥进犯边境,这种首尾两端的叛贼,居然还敢逃入大周?臣奏请圣人,即刻将其缉拿,凌迟处死,以泄大周臣民之恨。”
卢淮虽然在骂金祢,但却悠悠看向崔珣,显然意有所指,他是卢裕民内侄,无所顾忌 ,但是其他人却低着头,不敢附和,崔珣则是眼神始终静海无波,仿佛听不出卢淮在指桑骂槐一样。
龙椅上的圣人点头道:“卢卿所言甚是,立着各州县缉拿金祢,务必要将其杀一儆百!”
圣人发话,群臣自然齐声称是,卢淮还补了句:“禀圣人,臣以为应将金祢生擒活捉,押送至大理寺拷打,说不定,还能牵出几个叛国之徒呢。”
卢淮这话,更是意有所指,谁不知道崔珣当初投降突厥,只是因为没有人证物证,而且他又抵死不认,这才没让他被以叛国罪处置,如今金祢送上门来,卢淮更是誓要趁此机会,将崔珣一并处置。
只是他话音刚落,处于漩涡中心的崔珣神色未变,倒是两党魁首崔颂清和卢裕民,脸色都白了一白。
李楹自从那日崔珣说她不该留在这里后,她就莫名十分气馁,人也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既然崔珣希望她早日投胎,那她也想早日查明真相,魂归地府。
不过阿娘严令崔珣不许再查,李楹也不想再牵连了他,于是便想着自己去查案,但她毕竟不是崔珣这般的刑吏之人,根本不知从何查起,她想到城中酒肆人多口杂,经常有说书人借古讽今,或许能听到一些消息。
李楹于是就前往长安城最热闹的酒肆,在路上的时候,看到人群熙熙攘攘往一个地方去,她也好奇过去,却原来是官差在张贴悬赏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约莫六旬左右、面容阴沉的男子,李楹读着名字:“金祢?”
这个人,好像是阿耶的百骑司都尉,百骑司是察事厅的前身,专门负责探听百官动向,百骑司都尉,和崔珣的察事厅少卿是一个性质,都是皇家的暗探头子,这个金祢经常进宫面见阿耶,算是阿耶依仗的一个大臣,她也见过此人几次,他虽然表现的恭恭敬敬,但她总觉得这人眼睛之中权欲太重,心术不正,所以不是很喜欢他。
李楹正想着往事之时,她并没有发现自己适才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之人擦肩而过,那人腰上挂着一把金鞘弯刀,和她相遇之时,那柄金鞘弯刀,突然闪现出荧荧绿光。

“他可是突厥的左贤王,当然值钱。”
“以前他不是周人吗?投降了突厥不说, 还带突厥兵打我们, 这种叛国贼, 就应该凌迟个三天三夜!”
“除了这个叛国贼, 咱们大周, 可还有一个叛国贼!”
“嘘!你不要命了?”
众人噤了声, 李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他们在骂崔珣, 但她一个孤魂,连现出形体都做不到,更别提为崔珣辩驳了,她只能默默走开,走到一个小巷时,忽然看到鱼扶危怀抱着一个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 笑容潇洒不羁,朝她挥着手。
鱼扶危带李楹来了附近一间茶肆, 这茶肆乃是鱼扶危所开, 内设雅室,雅室之内和田玉三足香炉中燃着檀香木, 暗香氤氲,轩窗外则是小桥流水, 青山翠竹,李楹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鱼扶危笑道:“士人品茗, 品的不止是茗,还品景、品情、品境,若不弄的风雅些,哪有客人上门。”
李楹托腮瞧着轩窗外,日照青山,风摇翠竹,光景雅致,美不胜收,她移回目光,对鱼扶危笑道:“鱼先生鬼的生意做的精明,人的生意也做的精明。”
她这一笑,艳杀春日百花,鱼扶危心中不由怦然一动,他不自觉咳了两声,掩饰住心底的紧张,还好李楹并没有看出来,鱼扶危于是拿起案几上的蔓草纹长柄银匙,给李楹舀了杯紫笋茶汤,紫笋茶茶芽细嫩,其形如笋,色泽带紫,故名紫笋,鱼扶危道:“这紫笋茶虽不是贡茶,但也不比宫中的差,公主尝尝?”
李楹端起碧色琉璃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生津,回味之后,还有淡淡竹香,李楹说道:“好茶,的确不比宫中的差。”
鱼扶危很是高兴:“公主喜欢就好。”
李楹将琉璃茶盏放在案几上,她说道:“今日真是凑巧,能遇到鱼先生。”
“不是凑巧。”鱼扶危道:“某每日都会
去崔府徘徊,终于在今日见到公主出府,于是某便跟着公主,一路到此。”
李楹愣了愣:“鱼先生为何要去崔府徘徊?”
“因为某想见公主。”鱼扶危坦然道。
李楹又是一愣,鱼扶危眼神之中,满是炙热神色,他直勾勾的看着李楹,李楹没来由的有点慌乱,她垂下头,抓起案几上的碧色琉璃茶盏,抿了口茶,眼睛都不敢看鱼扶危,而是闪躲着他的炽烈眼神,这断然不是一个女子面对心仪情郎告白时应有的反应,而是一个女子面对不心仪男子告白时应有的反应。
鱼扶危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心中不由涌现淡淡苦涩,他勉强笑道:“自从上次盛阿蛮的事情之后,某就没见过公主了,崔珣不许某进崔府,连院墙都让哑仆盯紧了,但公主于某,是十分看重的朋友,某甚是担心公主,故而才会去崔府徘徊,并无其他意思。”
十分看重的朋友……李楹心中疑虑渐去,鱼扶危出身市井,向来狂放不羁,又喜欢说些戏谑之言,不是她以前接触过的那种正经士人,看来方才那眼神,果然是她想多了。
她终于松了口气,于是抬头道:“多谢鱼先生关心,我一切都好。”
鱼扶危颔首,他又问道:“对了,那公主今日为何出府呢?”
“我本来是想出来打听点消息。”李楹道:“但现在,应是不用了。”
“为何?”
“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的悬赏布告。”
“金祢?”
李楹点了点头:“我想打听一些三十年前的事情,金祢在三十年前是百骑司都尉,宫闱秘事,还有百官动向,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找到他,也许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但是这个人,全大周都在找他,并不是很好找。”
“不好找,我也要找。”李楹说道。
鱼扶危笑了笑:“那某帮公主一起找。”
李楹莞尔道:“如此,就多谢鱼先生了。”
雅室之内,檀香木即将燃尽,空气中满是檀香芬芳浓郁气味,除了檀香之外,似乎还有淡淡花香。
鱼扶危忽道:“公主身上,有蔷薇花么?”
“蔷薇?”
“某好像闻到了蔷薇花香。”
李楹忽想起什么,她大大方方从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一朵红色蔷薇干花:“鱼先生的鼻子真是灵敏,我身上的确有蔷薇花。”
蔷薇干花色泽依旧明艳如火,花瓣虽然失去水分,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和纹理,鱼扶危很是喜欢,他拿起蔷薇干花仔细端详,心中却多一丝浪漫念头:“这朵蔷薇花,公主可以送给某么?”
李楹怔了一怔,她尴尬笑了笑,然后摇头:“恐怕不行。”
鱼扶危不太甘心的问:“为何?”
李楹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她吞吞吐吐道:“这是旁人送给我的,我不好再送给先生。”
“旁人?”鱼扶危一猜便中:“哪有什么旁人,是崔珣吧。”
李楹想起那日崔珣送自己蔷薇花的模样,她不由垂首,轻轻点了点头,鱼扶危苦笑:“这朵花,恐怕崔珣只是随手一送,结果公主就细心保管,甚至舍不得它凋谢,将其制成干花,收在自己荷囊之中。”
鱼扶危说的话,虽然是李楹自己做的事,但李楹听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尤其是想起崔珣刚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就更觉得不太对劲,她含糊辩解道:“我也没有那么重视这朵花,只是见它好看,所以才制成了干花。”
鱼扶危闻言,没说话,只是继续苦笑了声,李楹莫名有些心虚,于是端起琉璃茶盏,抿了口,鱼扶危喃喃道:“看来陷进去的,不仅是我一个人。”
他声音说的很小,李楹没有听清,她问:“鱼先生,你刚刚在说什么?”
鱼扶危摇了摇头,酸涩道:“没说什么。”
他转而取出放在一旁的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他打开攒盒,攒盒内置錾花银小方盘十二盏,每一盏里面都放着一个花朵形状的茶菓子,茶菓子用吴兴米和白马豆制成,手工雕琢成各种花形,不仅花形花貌形如真花,就连花蕊都栩栩如生,李楹不由道:“这茶菓子做的真是好看。”
鱼扶危道:“这茶菓子名叫十二花月令,里面有梅、杏、桃、牡丹、榴、莲,玉簪、桂、菊、芙蓉、山茶、水仙十二种花,分别对应十二月份,因为形状精美,味道清甜不腻,在长安城很是流行,方才公主看金祢的告示时,某去买了一盒,送给公主品鉴。”
李楹瞧着有趣,她说道:“这价值不菲吧。”
鱼扶危道:“还好,公主若是喜欢,就带回崔府吧。”
他想了想,虽然不甘心,但不愿一直像这般徘徊数日才能见李楹一面,于是悻悻道:“也就当送给崔少卿,作为上次撕他符咒的赔罪了。”
说罢,他就准备盖上攒盒盒盖,李楹忽道:“欸?等一下。”
鱼扶危疑惑道:“怎么了?”
李楹从攒盒中拿起一块莲花状的茶菓子:“这个,不要了。”
“为何?”
李楹说道:“崔珣不喜欢莲花,这个送他,不好。”
鱼扶危怔了一怔:“他不喜欢莲花?”
李楹点了点头,时人爱莲,酒器、茶具等盛行用莲花纹,但崔珣府中,一个带莲花纹的物事都没有,所以她觉得,崔珣应是不喜莲花的。
鱼扶危不太理解:“他雅号莲花郎,他还不喜欢莲花?”
李楹想起上次崔颂清说崔珣二弟给崔珣起了“莲花郎”的雅号,崔珣将其打至头破血流,她说道:“这个雅号,他也是不喜欢的。”
鱼扶危更是困惑不解:“莲花郎,美如莲花,这名头传的突厥都知道,他还不喜欢。”
李楹也没分辩什么,事实上,崔珣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愿和旁人说,她也不知如何分辩,她默了默,忽问道:“鱼先生,为什么你们都说崔珣投降了突厥,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李楹不许鱼扶危在她面前说崔珣坏话,鱼扶危就真的再没说过,他虽忍的辛苦,但不想李楹不高兴,所以真的闭口不谈,不过今日李楹问起,那就不算他主动说了:“是被突厥抓去的百姓说的,那些百姓逃回大周后,说崔珣被俘虏后,因为害怕被杀,便投降了突厥,而且因为他容貌长得好,被突厥公主看上,过的很是富贵,除了讨好突厥公主外,他还帮助突厥练兵,突厥王封他做了右贤王,风头都盖过了左贤王金祢。”
李楹想起崔珣的那一身累累伤痕,她苦笑:“我看他不像右贤王的待遇。”
“一个逃回来的百姓这样说也就罢了,好几个素不相识的百姓都这样说,那就值得怀疑了。”鱼扶危顿了顿,又道:“他不承认也没关系,等抓到金祢后,一审便知,若为真,我看他这回也躲不过和金祢一起,被剐个三天三夜了。”
鱼扶危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李楹整个人都愣住了,鱼扶危见她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心中暗自叹气,他忽对李楹道:“对了,公主住在崔府前,是不是一直住在公主陵?”
李楹还在想着他那句话,都忘了回答鱼扶危,鱼扶危长叹一声,说道:“公主如今住在崔府,总不是长久之计,虽是一人一鬼,但到底男女有别,而公主陵又太远,某在永兴坊倒有一处宅子,可以卖给公主。”

李楹终于回过神来, 她想了下,说道:“我买下这宅子,也行。”
她这般轻易就答应, 鱼扶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李楹又说道:“只是, 鱼先生, 我买下这宅子, 并不是因为你的‘男女有别’四个字, 事实上, 崔珣对我, 从未逾规越矩,相反, 他是一个……”
李楹本来想说崔珣是一个干净的
人,他和她相处这么久,从未轻薄过她半分,偶有不慎肢体接触,也很快就放开,但是她想了想, 又觉得这两个字形容他并不贴切,他其实双手并不干净, 在大周波诡云谲的政斗党争中, 他作为刑狱的头子,不可避免要干着最脏的活, 也不可避免要招着最狠的骂,颠倒是非, 排除异已,他是有做过, 他从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干净这两个字,的确不太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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