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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少女头发编成两条乌黑长辫,耳上挂着金环耳珰,脚上是羊皮做的靴子,这打扮,是突厥女子的装束,少女穿着丝绸所制的翻领胡服,胡服袖口绣着墨蓝狼纹,而墨蓝狼纹,是阿史那家族的标志,阿史那,意思是高贵的狼,是突厥大可汗家族的姓氏,少女既然衣服上有阿史那家族的狼纹,所以,她是阿史那家族的人?
李楹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少女声音十分好听,不过却带着淡淡哀愁,她长得也十分柔弱,鹅蛋脸,弯弯的柳眉,白皙如玉的肤色,不像突厥人,倒像是生长在中原江南水乡的人士,少女茫然道:“我是……阿史那迦。”
“阿史那迦?”
她是阿史那迦,那大明宫里的惠妃,是谁?

第62章
李楹于是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是阿史那迦, 那大明宫中前来和亲的突厥公主,是谁?”
“她是我的堂姐……阿史那兀朵……”
月黑风高,夜阑人静, 带着帷帽的女子掀起帽上轻纱,露出纹着灼灼莲花的明艳面容。
肩膀上栖息着夜枭的男子行了个礼:“兀朵公主。”
阿史那兀朵嗤笑一声, 用不是很熟练的大周官话说道:“金祢, 你让夜枭通知我来见你, 到底所为何事?”
“臣是来恭贺公主, 能获得大周皇帝宠爱的。”
阿史那兀朵看着金祢干瘦精明的面容, 讥嘲道:“金祢, 你不是来恭贺我的,你是来要挟我的, 你想要挟我,保住你的性命,是么?”
金祢直起身子,笑道:“公主还是那般直言直语。”
“我最讨厌你们大周人,一句话要拐个十弯八弯,我们突厥人就不会这样, 你找到我,无非就是觉得我得到了大周皇帝宠爱, 想利用我保命罢了, 但是,我不会帮你。”阿史那兀朵鄙夷道:“像你这种背叛了大周, 又背叛了突厥的两姓家奴,一点骨气都没有, 我最是瞧不上,你活该被周人抓住, 千刀万剐。”
金祢愣住,阿史那兀朵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作为和亲公主来了大周也还是这副臭脾气,他怔了一会,才语带威胁的说道:“兀朵公主,你不要忘了,你是以阿史那迦的身份来到大周的,如果被大周皇帝知道,你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个传言中崔珣侍奉过的阿史那兀朵,你觉得他会怎么想?到时候,你还能欢欢喜喜,做你的惠妃吗?”
阿史那兀朵轻蔑一笑:“所以,你是准备用此事来要挟我?”
“这还不够么?”金祢说道:“崔珣在突厥当俘虏那两年,公主做过什么事,自己不会忘了吧?大周皇帝能忍受他的妃子,曾招揽过别的男人做入幕之宾么?他不但不能忍受,还会深以为耻,到时候,公主的性命,也未必能保住。”
阿史那兀朵闻言,忽哈哈笑了起来,右脸的莲花纹绯丽如霞,她说道:“金祢,你不会以为,大周皇帝不知道吧?”
金祢彻底愣住,阿史那兀朵悠悠道:“大周皇帝不是傻子,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男人,他早就知道我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阿史那兀朵。”
“这不可能。”金祢不敢相信:“他既然知晓,为何还封你做惠妃?”
“因为他喜欢我,他离不开我。”阿史那兀朵道:“就算你去他面前告状,他也不会在乎。”
“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他是皇帝,就必须在乎女人的名节?他是皇帝,但他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弱点,就会有钟情,而我,就是他的钟情。” 阿史那兀朵嘴角弯起:“所以,金祢,你的盘算,大概要落空了。”
她看着金祢面如死灰的模样,嘲讽道:“滚吧,金祢,看在你曾经为父汗效力的份上,我不告发你,你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至于你以后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永兴坊的新宅中,梳着两条麻花辫,长相柔婉的阿史那迦茫然看着李楹:“你身上……有崔珣的气味。”
李楹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才回过神来,她疑云满腹,探究般的问阿史那迦:“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她问什么,阿史那迦倒是答什么,她说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一缕执念。”
“执念?”李楹想起莫名出现在她门前的蔷薇干花和金鞘弯刀,还有阿史那迦说她身上有崔珣的气味,眼前的突厥少女,双眸中是浓到化不开的相思和哀愁,同是女子,李楹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李楹试探问道:“你的执念,是对崔珣的执念?”
她提到“崔珣”二字,阿史那迦目光一亮:“你认识崔珣吗?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他?”
但还没等李楹回答,阿史那迦就喃喃道:“不,我不能去见他,我没有颜面见他……”
她心神不定,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李楹更加断定,她的执念,就是对崔珣的执念。
一念成执,一念成痴,阿史那迦,应该早已死去,但因为放不下对崔珣的痴恋,于是一缕执念,附于金鞘弯刀之上,随着有心人一起来到大周。
只是一缕执念,连残魂都算不上,更别提聚成人形了,阿史那迦的执念应在弯刀之中沉睡良久,但在方才崔珣来之时,执念闻到崔珣气息,终于苏醒,聚成人形,重现人间。
至于为何金鞘弯刀与蔷薇干花一起出现在李楹门前,应该是那晚李楹将蔷薇干花扔在地上,有人带着金鞘弯刀刚好经过,弯刀中的阿史那迦感受到干花上的崔珣气息,于是带着干花,沿着气息一路寻找崔珣,只是没找到崔珣,却找到了李楹。
这般执着,李楹不由感慨万千,她说道:“阿史那迦公主,我的确认识崔珣,你想见他么?”
阿史那迦听后,却慌张的摇了摇头:“不,不要了,我没有颜面见他……”
李楹不由问:“为何没有颜面见他?”
但阿史那迦只是重复摇着头,她身影也越来越淡,她只是一缕执念,并没有办法聚集人形
太久,她身影如同一团白雾般渐渐消散,重新回到了金鞘弯刀之中。
李楹怔愣了下,阿史那迦就这样消失了,可是,她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她呢,比如是谁杀了她,比如是谁将她带来大周的,比如阿史那兀朵是怎么进宫的,再比如,崔珣在突厥,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但是金鞘弯刀又静静躺在地上,如同任何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生锈短刀,李楹拾起弯刀,想了想,然后让纸人轿夫抬着步辇,送自己去了西市集贤坊。
鱼扶危对于李楹的到来很是高兴,他本与府中胡姬一起拉着胡琴,群情欢洽,见到李楹后,他遣下胡姬,几个胡姬悻悻而去,李楹道:“对不住,鱼先生,我打扰你的雅兴了。”
鱼扶危笑道:“聊以自娱,不算什么雅兴。”
李楹瞥了眼胡琴和大鼓等物,她由衷道:“鱼先生每日都过的如此潇洒,真是让人羡慕。”
鱼扶危道:“潇洒也是过一天,不潇洒也是过一天,那还不如潇洒了。”
李楹心中,不由对鱼扶危多了几分敬佩,鱼扶危不能参加科举,一腔抱负无法施展,但他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专注经商,攒下这偌大家业,此人若能参政,定然也是个一代名臣。
不过鱼扶危现在还年轻,若太昌新政能一直推行,他未必没有机会参加科举。
李楹其实以前对政事不感兴趣,对太昌新政也没有太多研究,但自离开荷花池后,她接连遇上盛云廷、鱼扶危、虎奴这些寒门出身的人士,她开始对太昌新政有了更多理解,如果可以,她希望阿娘能将新政一直推下去,给更多的寒门人才一个机会。
鱼扶危问道:“不知公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说道:“鱼先生可听说执念化为人形的事?”
鱼扶危点头:“人活一世,总有求而不得之人,和求而不得之事,即使去了地府,也无法放下这点执着,执着过深,便会成为执念,聚成人形,徘徊人间不去,只有化解了这点执念,其在地府的鬼魂才能投胎转世,否则,便会永远困在阴曹地府了。”
李楹道:“这个人形,聚集不了太久吧?”
“当然,执念非人非鬼,非魂非魄,只是一丝意念罢了,即使聚成人形,也无法长久,更别提能像公主一样在白日行走了。”
李楹颔首:“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人形聚集的久一些呢?”
“那好办。”鱼扶危道:“只要让执念见到她执着之人,便能聚集的久一些了。”
所以,只要将弯刀带给崔珣,那弯刀中的阿史那迦执念,便能出现的久一些,她也能问到自己想问的事情了。
但李楹想都没想,就否定了这个办法。
阿史那迦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不愿见崔珣,她虽然只是一丝执念,就像鱼扶危说的,非人非鬼,非魂非魄,但李楹也愿意尊重她,既然阿史那迦不愿见崔珣,她就不会将弯刀带去给崔珣。
李楹问道:“鱼先生,有没有其他法子?”
鱼扶危想了想:“倒也是有,地府的曼珠沙华,生长于生死道,是接引之花,若将曼珠沙华点燃,执念的身形便能聚集的久一些。”
李楹闻言,欣喜不已:“那鱼先生库中,有没有曼珠沙华?”
“还真有。”鱼扶危笑道:“某可以卖给公主。”
“多谢。”
李楹拿到曼珠沙华后,鱼扶危不由问她:“公主是遇到何人执念?”
李楹犹豫了下,没有回答,她只是问道:“鱼先生知道阿史那兀朵吗?”
“阿史那兀朵?”鱼扶危道:“是突厥尼都可汗的公主,阿史那兀朵么?”
李楹点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鱼扶危思忖了下,道:“某也是听突厥胡商说的,阿史那兀朵是尼都可汗最宠爱的女儿,长相十分美丽,是西域第一美人,她武艺出众,箭术卓绝,但性情骄纵,就和她家族的姓氏一样,如草原狼一般残忍暴戾,而且,她还有一个十分残酷的嗜好。”
“什么嗜好?”
“尤喜熬鹰。”

开远门前, 李楹提着装着曼珠沙华的竹篮,徘徊不前。
她从西边的集贤坊回东边的永兴坊,本是不会经过开远门的, 但是她却不自觉的往反方向而行,慢慢走到了开远门, 再往南走的话, 就是义宁坊, 而察事厅, 就在义宁坊内。
她走到开远门前, 开远门是长安城最北的一座城门, 门外有直通西域的官道,所以门前驼铃阵阵, 牵着骆驼的高鼻碧眼胡商拿着纸质过所,出示给城门守卫查验,手腕戴着金色铃铛、鬓角插着鲜花的美貌胡姬面纱半掩,惊羡的望着开远门内的盛世气象,一片熙熙攘攘中,李楹却并未有闲心驻足观看, 她满脑子只有鱼扶危说的那四个字:
“尤喜熬鹰。”
她想起崔珣满身的狰狞伤痕,不由微微蹙眉, 双脚也不由自主往察事厅方向走去, 但走了两步,她却停住了。
一辆三马马车悠悠驶来, 马车里的青年微微撩起帷幔,定定看着她。
是崔珣。
他想必刚从大明宫回察事厅, 路过开远门,正巧遇到李楹。
李楹柔荑不由握紧竹篮把手, 她失神看着崔珣苍白胜雪的脸庞,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队官吏从开远门打马进来,为首的一袭绯衣,正是大理寺少卿卢淮。
大理寺这段时日一直在追寻金祢踪迹,察事厅也在追寻,两方人马时常遇上,谁也不服谁,卢淮勒住缰绳,薄唇紧抿,鄙夷看着马车中的崔珣。
进入开远门的数十胡姬并不知晓卢淮和崔珣身份,她们看到帷幔后露出的崔珣面容,眉如墨画,眼尾微微上挑,一双桃花眼秾艳绮丽,鼻梁挺直,唇线优美,肤色是如冷玉般的苍白,撩起帷幔的手指修长干净,这个男人全身上下仿佛没有一处不好看,胡姬们互相对视了眼,脸上露出羞涩神色,一个个纷纷摘下鬓角鲜花,往崔珣马车处掷去,还有甚者取下手腕金铃,扔给崔珣。
卢淮见状,不由嗤笑一声:“崔少卿果然不愧莲花郎之名,不管是突厥公主,还是普通胡姬,都会拜倒在崔少卿美色之下。”
“美色”这两个字,一般是形容女子的,卢淮这是故意将崔珣当作女人羞辱,李楹咬唇,眼中闪过一丝不忿,崔珣定定看着她,他也看到了她目光中的不忿,他向来不喜欢和人辩驳,但是今日,他想辩一辩。
他移回目光,对卢淮淡淡道:“卢少卿有空在这说三道四,还不如去找金祢踪迹,否则,也不至于调任大理寺数月,还是毫无建树。”
卢淮大怒:“毫无建树?那是因为我学不来崔少卿你的颠倒黑白,酷刑逼供!”
崔珣冷笑一声:“卢少卿固然菩萨心肠,但也要顾念一下自己的叔父。”
崔珣此语,就是明晃晃讽刺卢淮是靠叔父卢裕民关系才能调任大理寺的,卢淮愤然变色,他张望四周,只见百姓都伸长脖子,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卢淮咬牙,他不愿和崔珣继续在这争论,让百姓看笑话,于是怒视崔珣一眼,然后带领大理寺众人,不甘心的打马而去。
卢淮走后,李楹看了眼崔珣,她咬了咬唇,然后垂首转身往永兴坊的方向走去,崔珣马车则缓缓跟着李楹,一直到李楹走到一处海棠花溪,坐下小憩,崔珣才让车夫赶着马车离去,自己则慢步走到李楹身边,席地坐下。
春意盎然,潺潺溪流旁栽种的海棠树倒映在湛清溪水中,粉色花瓣随风飘落,落到溪水中,流淌成花溪,崔珣问道:“为何又不高兴了?”
李楹咬着唇,良久才道:“不是不高兴,是……”
是难过。
但最后两个字,她终是没说出来,只是低着头,捡起一块鹅卵石,闷闷不乐朝溪水里扔去,崔珣也没说话,而是看着她扔了一块又一块的鹅卵石,等到她身旁鹅卵石都快要被扔完了,他才说:“卢淮也没讨得巧。”
李楹心里堵得慌:“他讨没讨得巧,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
她咬了咬唇,后面的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又捡了块鹅卵石,扔进水中,才说道:“崔珣,为什么会这样?”
崔珣没回答,他静静看着飘零落花随淙淙流水而去,奔向未知的结局,半晌,他才垂下眼眸,说了句:“你住在外面,查案总归不太方便,还是搬回来吧。”
李楹茫然看着海棠花落,她没有很快答应崔珣,崔珣道:“还在生我的气么?”
李楹看着眼竹编的提篮,提篮上放着盖子,崔珣看不见里面的曼珠沙华,李楹道:“我其实,从来没生过你的气。”
崔珣略略怔了怔,李楹苦笑道:“我只是有点……难受罢了。”
崔珣抿了抿唇,他知道当日李楹说要帮他,他又一次拒绝,李楹定然觉得难受的很,但,李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间,待她找得真相,她便可投胎转世,她一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转世之后,也定然能像今生一样,被父母宠爱,如珠如宝,而他,如何配将皎皎明月留在这肮脏浊世?
他低声说道:“对不住,是我让你难受了。”
海棠花的淡雅香气随春风拂过,远山青黛,海棠花溪,崔珣耳边听得李楹轻声说道:“不,我不是因为你难受,而是……为了你难受。
难受因他没做过的事,世人欺他辱他,难受她无力改变这一切,或者说,不仅仅是难受,还有一丝,心痛。
她在为崔珣心痛。
崔珣愣住,片刻后,他长长鸦睫垂下,覆盖眼睑,双眸氲氤,如同被云雾缭绕,他久久未语,李楹也未再说话,只是看着流水落花,半晌,她提起装满曼珠沙华的竹篮,说道:“崔珣,我先走了。”
崔珣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站起,她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落日余晖,他端坐于海棠花溪前,裹着银白狐裘的背影洁如霜雪,但实际却是一身泥泞,永世污名。
李楹忽有些不忍再看,她转过头去,握紧手中的提篮,然后咬了咬唇,快步离去。
回到永兴坊的新宅后,李楹从提篮中取出曼珠沙华,花瓣鲜红如血,艳丽妖娆,李楹将曼珠沙华置于五足银熏炉之中,一缕青烟自熏炉镂空云纹中冉冉升起,檀木案几上放置的金鞘弯刀发出幽幽绿光,阿史那迦的身影徐徐出现。
阿史那迦似是闻到些什么,她往李楹方向欣喜前进了步,但很快就往后瑟缩了几步,她期期艾艾问道:“你方才,见过崔珣?”
李楹点了点头,阿史那迦又问:“你是崔珣的朋友么?”
李楹又点了点头,她说道:“阿史那迦公主,你是不是,很喜欢崔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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