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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书房外面,李楹坐在地上,双脚垂于廊下,口中含着加了桃花的福满堂糖霜,她听着崔珣说着沈蓉的事情,听到最后,她垂下眼眸:“所以,表姊为了进宫当妃子,想用巫蛊置我于死地,姨母也没有阻止她,是吗?”
崔珣轻轻点头,他微微侧目,看向李楹,李楹脸上,果然露出难过神色,是的,怎么会不难过呢,那般真心相待的亲人,居然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杀了她,她怎么会不觉得心伤呢?
李楹只觉心口被大石压住一样,闷的难受,还好口中糖霜细腻清甜,冲淡了她心中的伤怀,她喃喃道:“崔珣,我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对不起过一个人,为什么他们都想让我死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崔珣静静说道:“这世间之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李楹撇过头问他:“就像天威军吗?”
她忽然提起天威军,崔珣微微一怔,他默然无言,李楹心中微微叹气,他还是不想说。
他既不想说,她也不再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以前总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我有时候会想,这八个字,真的存在吗?若非我离开了荷花池,王燃犀还在舒舒服服的做她的金城郡夫人,所以善恶终有报这句话,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她话语之中,带了一丝迷惘,崔珣看着她,他似乎有些紧张:“他们要害你,那是他们的过错,与你无关,你没必要为了这些人,去打碎你一直坚守的本心。”
李楹侧头望他,他眉头微微皱着,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眸如今泛起点点涟漪,李楹笑了笑:“你怎么比我还想让我坚守本心?”
崔珣愣了愣,他移开目光,慢慢说道:“因为,公主是天上的
明月,明月,是不应该染上尘埃的。”
李楹看着他,他侧脸苍白如寒玉,她忽问道:“若我是天上的明月,那你是什么?”
崔珣大概是没有料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怔愣了下,脑海中回响起今日在马车上行人的窃窃私语,响起太后的那句“恶犬”和“犬绳”,他弯起嘴角,自嘲道:“大概,是地上的污泥吧。”
李楹抿了抿唇,望着他,他长长的鸦睫低垂,遮住雾一般的双眸,教人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移回视线,她忽叹了口气,认真说道:“不是,你是望舒使。”
崔珣闻言,又是一阵怔愣,然后他回过神来,轻轻笑了笑,李楹也抿嘴笑着,两人坐在廊前,一阵风起,满院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落,有粉色的,有白色的,花瓣在空中轻盈的起舞,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
李楹伸出手,接住一片悠悠而落的白色海棠花瓣,她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因为表姊要害我,就要去打碎我一直坚守的本心。”
崔珣本要掸落落在他手背上的一朵海棠花,闻言,他动作滞了滞,他说道:“是么?”
李楹点了点头:“人,总要相信些什么吧,即使我有时候,会有些怀疑,但也不至于为了表姊,去改变我的本心,她还不值得。”
崔珣闻言,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说道:“是的,她不值得。”
李楹口中糖霜已尽,她又从油纸中拿出一块,含在口中,清甜滋味再一次融化在口腔之中,她说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很高兴。”
“何事?”
“你说阿娘,亲口承认不是杀我的凶手,我真的很开心。”李楹眉宇间露出松快神色:“虽然我一直说,我不相信是阿娘杀了我,但其实,我心中很是害怕,我害怕我错了,我害怕阿娘真的因为权力弃我于不顾,但还好,我没有错。”
崔珣轻轻颔首:“太后说,她就算舍了性命,也绝不会害公主分毫,她一直很挂念公主。”
李楹微微笑了笑:“所以,这次还是我赌赢了。”
崔珣也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时,眼中那欺霜赛雪般的冰寒似乎都融化成了一弯春水,容颜璨璨如朝霞,将这满院的海棠花都比了下去,李楹看着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朵海棠花,他手指修长,手背苍白如冷玉,配上灼灼红色海棠花瓣,显得红的愈发浓郁似火,白的愈发孤清如雪,李楹忽说道:“崔珣,你不喜欢花,也不喜欢吃糖霜吧?”
崔珣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李楹拿出一块糖霜,递给他:“其实糖霜很好吃的,你可以试一试。”
崔珣看着那块琥珀色的糖霜,并没有接过,李楹说道:“我小时候,心里难过的时候,阿娘就会给我吃一块糖霜,她说吃了,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我试了试,果然是这样,后来,我就喜欢上了吃糖霜。”
她想了想,斟酌着言辞,说道:“崔珣,你心里,装了太多事情了,应该,很是辛苦吧,你试试吃一块糖霜吧,吃了,就没那么苦了。”
崔珣还是没有接,他确实不喜欢吃糖霜,他三岁丧母,父亲不慈,继母不爱,兄弟不睦,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心里苦的时候,可以吃一块糖霜,后来他大了,更加不喜这些哄骗孩童的玩意,但李楹却锲而不舍的伸着手,莹润手掌上静静放着那块琥珀色的糖霜,大有一副他不拿她就不放手的架势,崔珣顿了顿,还是从她手掌拿起那块糖霜,含在口中。
糖霜一入口,丝丝甜意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桃花清香的甘甜顺着味蕾,一路沁到心中,宛如春风般,将心中雾霾渐渐驱散,李楹看着他,问道:“好吃么?”
崔珣含着糖霜,含糊点了点头,李楹莞尔笑了笑:“那以后,你心里觉得苦的时候,就不要自己熬着,吃一块糖霜,好不好?”
崔珣没有看她,只是看着随风飘落的海棠花瓣,花瓣落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素洁花毯,伴随海棠花的淡淡香气,让人心中不由变的宁静平和,他口中含着甘甜糖霜,再次,含糊点了点头。

第57章
沈阙认罪后, 猫鬼一案也算是正式了结,只是裴观岳指使手下道士截杀蒋良,显然他对此也是知情的, 崔珣本想追查那个道士下落,但裴观岳十分狡猾, 提前遣散了所有道士, 让崔珣想查也无从查起, 只能作罢。
沈阙被太后下令流放到岭南, 除了两个幼子, 其余妻妾均要随行, 他妻妾都是名门贵女,吃不了这苦头, 加上沈阙虽长得俊美,但向来薄情,和他同床共枕这些年,从没得到过他半点真心,于是好几个都选择和他和离,崔珣也找太后求了个恩典, 放阿蛮与沈阙和离,让她不需要随沈阙去岭南流放。
但让崔珣意外的是, 阿蛮却不愿留在长安, 反而愿意陪沈阙去岭南,崔珣惊愕不已, 寻到阿蛮询问因由,阿蛮只道:“留在长安被其他人欺侮, 和去岭南被沈阙欺侮,有什么区别么?况且沈阙如今意气消沉, 也没那个心力折辱我了,我到了岭南,也许还能有另一片天地,留长安,只能重复以前的日子罢了。”
崔珣道:“你留在长安,我不会让其他人欺侮你。”
阿蛮看着他,忽嗤笑一声:“我知道只要你崔珣愿意,无人敢欺侮我,但是你愿意,我不愿意,你背叛了天威军,背叛了阿兄,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受你的恩惠。”
崔珣咬牙:“你何必为了和我斗气,拿自己生死开玩笑。”
“斗气?”阿蛮眉眼都是不屑:“崔珣,我不是和你斗气,我是瞧不起你,你的钱我都嫌脏,你的恩惠我更嫌脏。”
崔珣薄唇紧抿,双眸中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痛楚,他说道:“你嫌我脏可以,但是你不可以跟沈阙去岭南。”
“凭什么?”
“就凭他是杀你阿兄的凶手!”崔珣道:“你之前在你阿兄坟前问我,问你阿兄是不是死于山匪劫杀,我如今告诉你,他不是死于山匪劫杀,而是死于沈阙之手!所以,你不可以跟他去岭南!”
阿蛮双目圆睁,秀丽脸上都是震惊神色,手紧紧握成拳头,她死死瞪着崔珣,胸膛起伏:“你不要为了让我留在长安,就胡言乱语。”
崔珣道:“我胡言乱语?六年前,天威军被困落雁岭,你阿兄受郭帅之命前来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时,被沈阙设计诱杀,尸首埋于通化门外,六年后尸骨才得以重现天日。盛阿蛮,你怎么恨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你莫让你阿兄死不瞑目。”
阿蛮身体开始颤抖,她脸色苍白:“你说沈阙杀了我阿兄,好,我问你,他为什么要杀我阿兄?”
“他不想让你阿兄进通化门。”
“他为什么不想让我阿兄进通化门?”
崔珣咬着牙,他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知道他不能说,此事背后牵扯千条万缕,并非阿蛮一个孤女能够承受的,况且阿蛮又性烈如火,说了,反而会害其性命。
他闭口不说,阿蛮反而讽刺的笑了:“你说不出来了吗?那行,证据呢?你把证据拿出来。”
崔珣心中无力感更甚,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此事已过六年,没有证据。”
阿蛮呵笑了声:“没有证据……所以,你是想凭你的几句话,就让我相信你?崔珣,一个投降突厥的你,一个背叛天威军的你,如何能让我相信?是,沈阙不是什么好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阿蛮声声质问,崔珣却一句都无法反驳,他张了张口,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阿蛮鄙夷道:“崔珣,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今后我盛阿蛮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阿蛮深恶崔珣,崔珣根本无法说服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随着沈阙一起踏上流放之路,是日碧空如洗,崔珣站在山坡上,看着官道上戴着镣铐的沈阙被押送而行,沈阙诸妾俱已散去,只留下其妻和阿蛮愿意陪他前去岭南,沈阙之妻身体羸弱,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阿蛮朝押送的解差说了什么
,几人停下休息,不一会儿解差就赶了辆简陋的马车过来,阿蛮扶沈阙和沈妻上了马车,自己则从荷囊中掏出几块碎银,递给解差:“几位郎君,此次路途遥远,还劳烦几位照顾了。”
她将一切打点的妥妥贴贴,那几个解差接过碎银,嬉皮笑脸道:“听说沈阙污了小娘子的身子,这才将小娘子从崔珣的手中抢了过来,如今沈阙落了难,小娘子怎么不跟了崔珣,反而要跟沈阙去岭南受苦?”
阿蛮木然道:“我一条贱命,去哪里不是一样,何况我夫君只是一时落难,但他到底还是圣人的表兄,太后的外甥,想必在岭南也呆不了多久,我又何必担一个见风使舵的骂名。”
几个解差互相看了一眼,阿蛮这话倒提醒了他们,沈阙再怎么落难,那也是圣人的表兄,得罪不起,于是众人恭恭敬敬道:“小娘子说的对,这一路上,小娘子也无需担心。”
阿蛮点了点头,她转身钻进马车,将刚装满水的革囊递给沈阙和沈妻,沈妻说道:“辛苦妹妹了。”
沈阙则眼神复杂,一言不发,片刻后,才说了句:“为何?”
阿蛮垂首,只说道:“我认命了。”
只是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脑海中,却回响起那日沈阙被判流放,他自宫中归来,喝的酩酊大醉,嘴里喃喃说着很多她听不懂的话,什么阿姊,什么阿娘,还说什么他恨了二十九年,发现是一场笑话,最后他口中居然囫囵说着“天威军”、“盛云廷”几个字。
天威军?盛云廷?赏春宴时她就奇怪,阿兄只是一个小小虞侯,沈阙四品中郎将,到底为何对他那般仇恨?如今他口中又说出“盛云廷”三字,她更是奇怪。
她要随沈阙去岭南,她要弄清楚,但现在,不用她弄清楚了,一切已经有了答案。
阿蛮低眉,藏起眉眼间的那一抹愤恨,她撇过头,掀起马车帷幔,望向山坡,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暗绯身影,她面上没什么神情,只是放下帷幔,垂下头去。
此去岭南,生死难料,她虽只是一介弱女子,但也有一身铮铮铁骨,兄仇不报,她盛阿蛮,誓不为人。
马车悠悠驶离官道,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崔珣才抿了抿唇,回过头。
他意外的,看到了李楹。
他愣了一愣,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楹微微笑了笑:“知道今日阿蛮要走,你定然心里难过,所以来陪你。”
崔珣也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有些许黯然,他慢慢说道:“我已去信给桂州都督,让他多照顾照顾阿蛮,其余的,只能靠她自己了。”
李楹大概知晓桂州都督张弘毅,此人乃是朝中清流,因为不结党不营私,又喜欢直言进谏,不太得人喜欢,所以被外放到桂州做都督,既是清流,想来定然是看不上崔珣的,崔珣此次给他写信,一定是极尽低声下气,他回信之时,对崔珣又定是百般羞辱,而崔珣向来自尊心极强,这般求一个看不上自己的人,他心里肯定不是很好受。
李楹抿了抿唇,忽说道:“刚才上山的时候,看到蔷薇花开了一路,特别好看,你陪我去看看,好么?”
崔珣点了点头,他和李楹一起,沿着山下小路走去,果然看到了一片蔷薇花海。
蔷薇花花瓣层层叠叠,红的灿烂奔放,如耀眼云霞般艳丽夺目,李楹与崔珣朝花海走去,她忽问:“崔珣,你是十四岁的时候,去天威军的吗?”
崔珣怔了下,然后点头,李楹又道:“你在天威军,呆了三年?”
崔珣又点了点头,后面李楹就没说了,因为三年后,就是落雁岭一战,天威军全军覆没,崔珣也被突厥俘虏,人人都说他投降了突厥,但李楹却觉得,他没有。
可这段经历崔珣不愿讲,李楹也不再问,她只是道:“天威军的主帅,叫郭勤威么?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崔珣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起郭帅,但他仍回忆了下,说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平易近人,关爱下属,和士兵同吃同住,自己的赏赐和俸禄全部分给部下,大家都很喜欢他。”
“你也很喜欢他么?”
崔珣颔首,少女语气轻柔,让他郁卒的心情慢慢变的平和,他喉咙动了动,说道:“我……视他如父。”
李楹轻轻点头:“那天威军其他人,也应该是很好的人吧?”
崔珣眼前,出现了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庞,他顿了顿,道:“他们出身寒族,大多家徒四壁,也没念过什么书,但在郭帅的教导下,都学会了赤忱待人,我,视他们如兄。”
李楹默然,如父……如兄……所以短短三年的相处,能让他如今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去一次次弯下他如修竹般的脊背,世人都说此人无情无义,无君无父,乃卑劣之徒,但谁又能知道,这卑劣之徒,心中的情义,比谁都要多。
李楹再没说话,两人走到蔷薇花海前,李楹闻着蔷薇花的馥郁芬芳,她忽说道:“崔珣,今日,我还是很高兴的。”
“嗯?”
“你能跟我说郭帅的事情,说天威军的事情,我很高兴。”
崔珣怔了怔,还没来得及思考她话中含义,李楹就又道:“我房中的花,是你吩咐哑仆,每天放一束的吧?”
崔珣不知她是如何知晓的,他不由有些紧张的侧头看她,李楹手指轻轻触了触蔷薇花瓣,她没说自己是怎么知晓的,只是说道:“你这人吧,心里事不说,做了好事,也不说。”
崔珣呢喃:“这也不算什么好事。”
“怎么不算好事呢?我喜欢花,看到花,我的心情就会愉悦,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怎么不算好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认真,好像她就是这么想的,没有一分一毫作假,崔珣心中涌现一股暖意,他嘴角扬起,折下一朵火红蔷薇,送给她:“那今日的好事,便提前做了。”

在蔷薇花海的时候, 崔珣还和李楹说了一些话。
他说,太后虽不是杀她的凶手,但太后定然知晓些什么。
李楹蹙眉:“你意思是, 阿娘知道谁是杀我的凶手?”
崔珣颔了颔首:“否则,她不会阻止我查下去。”
“但是, 阿娘为什么这么做呢?”
“或许, 太后有难言之隐。”
李楹眼眸之中满是迷茫, 究竟是什么难言之隐, 才会让阿娘阻止将凶手公之于众呢?
她心里的确掠过一丝不解, 还有一丝对阿娘的失望, 但片刻后,她又抿了抿唇, 道:“阿娘这样做,想必是有她的因由,她那般爱护我,我不应该怀疑她。”
她相信一个人的时候,就愿意毫无保留的相信,她说道:“阿娘不愿说, 我就自己查,我相信, 总有一日, 我能找到真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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