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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但是太后没有想到,沈国夫人拼了命要救沈蓉。
大理寺的囚室里面,刚生下沈阙的沈国夫人叩的满头是血:“灵晔,是蓉儿一时鬼迷心窍,她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她吧!”
当时尚是姜贵妃的太后面容之上,满是悲凉神色:“阿姊,你爱女心切,我难道不爱女心切吗?沈蓉是你的心头肉,明月珠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沈国夫人哭求道:“我知道,是蓉儿错了,你打她,骂她,流放她,怎么都可以,但是你不要杀她,你给她留一条命吧!”
姜贵妃哀痛的看着自己最敬爱的姐姐,她摇了摇头:“谁伤害了明月珠,我就要谁的性命,就算是沈蓉,我也不会放过。”
“不要,灵晔,你就当念一念阿姊的赠鞋之恩,算阿姊求你了。”
“阿姊,我就是念你的赠鞋之恩,否则,你以为你还有命吗?”姜贵妃含泪道:“谁都疼爱自己的女儿,可是,你的女儿要杀我的女儿啊!她做的是错事啊!你怎么可以不阻止她,反而帮她呢?你还是我的阿姊么?不,你不是!我以后,也不愿再见到你!”
沈国夫人羞惭交加,她看向狱卒捧着的毒酒,忽然她踉跄爬起,冲上前,将毒酒一饮而尽。
姜贵妃大惊失色:“阿姊,你做什么?我没想杀你!”
毒酒药效发作的很快,沈国夫人瘫倒在地,口鼻都流出鲜血,她艰难爬向太后,拽住她的裙角:“灵晔,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若没有我赠给你的衣鞋,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祸事?但是,你是九天的凤凰,我不能误了你……明月珠的性命,我赔给她,你放过我的蓉儿,就当阿姊,最后一次求你……”
姜贵妃眼泪簌簌而下,往日沈国夫人对她的照拂也一一出现在眼前,她望着沈国夫人,那句“好”字却迟迟不肯说出口,直到沈国夫人圆睁着眼睛死去,她都没说出那个字。
囚室里,沈蓉发髻散乱,已经哭到浑身颤抖,她的哭,到底是哀痛,还是害怕,无人得知。
姜贵妃闭上眼睛,压抑住自己纷杂的心绪,她缓缓睁开眼,眸中神色和太昌帝愈发相像,她一字一句道:“沈蓉,你母亲死了。”
沈蓉慌乱的爬向姜贵妃:“姨母,姨母,我知道错了,你看在阿娘的面上,放过我,放过我吧……”
姜贵妃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你母亲是为你而死的,她最是疼爱你,姨母今日便送你,下去为她尽孝。”
沈蓉一呆,她抓着姜贵妃的衣摆,惊惶道:“不,姨母,阿娘已经用她的命抵了明月珠的命了,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啊!”
但姜贵妃只是嫌恶的将衣摆从她手中扯出,她转过身,对狱卒道:“送她一杯毒酒,让她,上路。”

第55章
雕栏玉砌的宫殿中, 梁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炯炯龙睛静静的看着殿下众人,似乎也在为这出因
野心而起的人伦惨剧感到悲悯。
沈阙木然瘫跪在地上, 太后望着他,缓缓说道:“沈阙, 你的母亲和姐姐, 的确是因吾而死, 但关于此事, 吾自问并未对不起她们一分一毫, 为了不让她们背负杀戮公主的罪名, 吾宁愿被人唾骂毒妇二十九年,吾自认为已做到仁至义尽, 你若仍憎恨吾,吾也无话可说。”
太后话语之中,隐隐暗含对沈阙的失望和杀意,隆兴帝听出她话中含意,不由看向沈阙,崔珣也抬眸, 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望向沈阙,但生死系于一线的沈阙却失魂落魄, 脸上早已没了刚进蓬莱殿时的嚣张桀骜, 良久,他才惨笑一声:“我恨了你二十九年, 如今你告诉我,我恨错人了, 一切是我阿姊罪有应得,我阿娘的死, 也是被我阿姊连累所致,和你并没有关系,你让我如何能够接受?”
太后听后,默然片刻,她说道:“吾不愿阿姊唯一的儿子成为罪人之后,故而二十九年都隐忍不语,没想到,反倒害了你。”
沈阙喃喃道:“你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过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话中隐有悔意,但却仍然不愿低头向太后认错,太后长叹一声:“沈阙,你勾结蒋良,用猫鬼害吾,吾可以原谅你,但是……”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咬牙道:“吾不能让明月珠白死……”
她刚想说出对沈阙的判决,忽然殿外有人来报:“太后,姜国公求见。”
太后父亲只有太后与沈国夫人两个女儿,当初太后被封为皇后之时,太后父亲也被追封为姜国公,先帝又从姜氏一族中选了一个干练子侄,让他过继给太后父亲,袭了国公爵位,当作给太后培养的外戚势力。
如今姜国公因为重病在身,已经许久没上朝了,但不知今日为何强撑病体,来到这蓬莱殿。
太后即使诧异,仍然召他觐见,姜国公拄着拐杖,气喘吁吁走进大殿,太后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姜国公谢过太后和圣人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丧魂失魄般的沈阙,然后恭恭敬敬的拿出一个木匣,说道:“太后,此乃沈国夫人旧物。”
内侍接过匣子,递给太后,太后打开一看,却发现是一双精美的绣花云头鞋。
姜国公说道:“太后,二十九年前,沈国夫人将这匣子交给臣保管,她说,这是为永安公主十六岁生辰做的鞋子,她还说,若将来有一日,她的儿子惹怒太后,让臣务必将此物送予太后。”
太后怔怔看着绣着如意云纹的云头鞋,耳边似乎回绕起当初她与沈国夫人的对话:
“阿姊,明月珠有尚衣局给她做鞋,都穿不完,你眼睛不好,不要给她做了。”
“灵晔,以前阿姊做鞋贴补家用的时候,你总是会眼巴巴的看着,问我:‘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我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你大了,不需要我为你做鞋了,我便想将欠你的鞋履,为明月珠补上,阿姊就算眼睛不好,每年做一双,还是没有大碍的。”
她劝不动沈国夫人,之后沈国夫人真的每年都在李楹生辰,为她做一双鞋子,但是李楹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沈国夫人却没有做,太后虽觉得奇怪,但想着也许是沈国夫人怀了身孕,事情太多忘了吧,忘了也好,沈国夫人的眼睛一天差过一天,她也不想让她做。
没想到,那双鞋,沈国夫人早就做好了,只是那时候沈蓉已经在筹谋如何杀害李楹了,沈国夫人羞愧之下,不敢送给李楹。
太后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自眼中滑落,她这个阿姊,一生苦命,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又被女儿连累,横死在大理寺,阿姊对她的心是真的,对明月珠的心也是真的,但她太爱自己的女儿了,才会误入歧途,做了错事。
阿姊大概是预料到了自己结局,才会在怀着身孕的时候还辛苦做了一双鞋子,只为保全她腹中孩子的性命。
太后缓缓睁开眼,她对沈阙道:“沈阙,吾不杀你,但也不会留你在长安,吾会将你流放到岭南,就当给阿姊,一个交代了。”
岭南离长安距离一千七百里,山高路远,困苦不堪,沈阙到了那里,又有小吏看管,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再谋害太后了。
但这处罚,相对于沈阙犯下的罪过,已经算是从轻了,至少,沈阙保住了一条命。
沈阙没有求饶,也没有谢恩,只是木然任凭左右千牛卫将他带下去,但他走之前,太后忽问了他一句:“沈阙,你以猫鬼谋害吾,这其中,有没有其他同党?”
太后说这话时,眼睛瞥了眼隆兴帝,隆兴帝愣了一愣,他脸色发白,眼中似有含屈神色,沈阙呆愣摇头:“不,此事是臣一人所谋,和旁人无关。”
虽是沈阙答话,但太后却一直瞧着隆兴帝,片刻后,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圣人对沈阙的处罚,有无异议?”
隆兴帝勉强笑道:“阿娘做的决断,朕自是没有异议的。”
太后点了点头,她看着沈阙被千牛卫押走,然后才道:“吾也乏了,圣人若无其他事的话,就先退下吧。”
隆兴帝默然颔首,他起身,太后又道:“崔珣留下。”
隆兴帝顿住脚步,他看了崔珣一眼,脸上不由露出厌弃和憎恶神态,崔珣垂眸,对太后说了声:“诺。”
蓬莱殿外,花团锦簇,绿树成荫,隆兴帝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份美景,他也没有回自己的神龙殿,而是急急去了惠妃所在的含凉殿。
隆兴帝走后,蓬莱殿里只剩下崔珣和太后二人,太后问道:“崔珣,你适才一言不发,是否心中另有盘算?”
崔珣鸦睫遮住双眸,他从巫蛊木偶中猜到沈国夫人之死另有因由,或许错不在太后,而是在沈蓉,于是他自玄诚口中取得沈阙犯案的铁证后,便马不停蹄来了蓬莱殿,他知晓太后向来对沈阙纵容,此次不一定会杀沈阙,故而极力游说太后说出当年实情,就算沈阙不死,也要让他恨无所恨,形同废人。
他这一出,将太后也算计进去了,事情进展果然如他所料,太后没杀沈阙,但沈阙也和废了没两样,裴观岳阵营又折损一员大将,他心知他此时应该见好就收,但,他却犹豫了。
崔珣小心斟酌言辞,还是问道:“太后,臣有一事,不得不问。”
“何事?”
“天下行巫者,有蒋良这种本事的,凤毛麟角,更多的是招摇撞骗之徒,沈蓉以巫蛊诅咒永安公主,但永安公主落入荷花池前,身体并无抱恙,所以,沈蓉她的确意图杀害永安公主,但其实,她并不是杀害公主的元凶。”
太后抬头,锐利眼神淡淡瞥向崔珣:“哦?那你觉得谁是元凶?”
这句话,已经隐含警告之意了,但崔珣却没有闭嘴,反而继续说了下去:“不是太后。”
太后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问:“为何不是吾?”
“太后对待要害自己的沈阙,尚且能够念着旧情饶过他性命,又如何会为了皇后之位,去杀害永安公主呢?难道皇后之位,比太后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崔珣眼神平静:“所以,也不是太后。”
太后端详着崔珣苍白面容,一言不发,蓬莱殿中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气息,崔珣垂着眸,一副恭顺谨慎模样,但身躯如修竹般挺直,半点都没有后退的意思,太后忽轻轻一笑:“崔珣,你说的对,沈蓉没有杀害明月珠,吾也没有杀害明月珠,沈蓉找的那个方士,的确是个招摇撞骗之徒,明月珠落水,与巫蛊无关,而吾一生之中,亲缘淡薄,数十年来都只有明月珠一个女儿,明月珠又是那般好,吾就算舍了自己性命,也绝不会害明月珠分毫。”
崔珣打探到想要的答案,他思量了会,又试探性的问了句:“江州王那篇檄文,流传甚广,既然太后与公主薨逝无关,为何太后要承受这不白之冤?”
太后许是看出崔珣心思,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珣,你以前,很是聪明。”
崔珣微微怔了怔,太后又道:“但是最近,你有些变了,不该说的话,你说了,不该做的事,你做了。”太后似笑非笑:“还是说,你遇到什么红颜知己,让你这只恶犬,想挣脱犬绳了?”
崔珣垂眸,鸦睫微微颤抖,他恭敬道:“臣不敢。”
“方才圣人看你的眼神,你也看到了,圣人憎恶你。”太后悠悠道:“若无吾的庇佑,如你这般的名声,少不得被推上刑台,凌迟处死,你若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就永远不要再问。”
崔珣薄唇紧抿,他跪下叩首道:“臣,领旨。”
太后和崔珣谈话期间,隆兴帝则侧卧在惠妃阿史那迦腿上小憩,阿史那迦身穿大周铠甲,英姿飒爽,脸上纹的莲花纹颜色灼灼,她轻轻按揉着隆兴帝的太阳穴,隆兴帝半梦半醒间,忽说了句:“惠妃,朕害怕。”
阿史那迦去握隆兴帝的手:“圣人不要怕,妾在这里。”
“朕总是能梦到,阿娘废了朕的模样。”隆兴帝握着阿史那迦的手,和长安贵女细嫩如丝绸的手不同,阿史那迦的指腹和掌心都带着薄茧,那是惯常用弓箭的突厥女子才有的,有她在身边,他似乎安心了些,他梦呓道:“朕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讨好阿娘,无论是当太子,还是当皇帝,朕都在讨好她,朕希望她能看朕一眼,可是在她的眼里,似乎什么都比朕重要,阿姊比朕重要,权力比朕重要,就连崔珣,也比朕重要。”
听到崔珣,阿史那迦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连带着右脸的莲花纹也更加艳丽生动起来,她手指抚过隆兴帝的鬓角,漫不经心道:“怎么会呢?崔珣在太后的眼里,就是一条狗而已,怎么能和圣人相比呢?”
“如果阿娘只是将他当一条狗,为什么三年前要力排众议将他从大理寺救出?为什么在他屡次作恶时都放过他性命?”隆兴帝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莲花郎,美如莲花,朕讨厌这个人,他让朕成了天下的笑柄,朕一定会杀了他……杀了他……”
隆兴帝声音渐渐小了,似乎又沉沉睡了过去,阿史那迦手指抚着隆兴帝俊雅脸庞,这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也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
但她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莲花郎……
不,不是莲花郎,是她一个人的,莲花奴。

东市, 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一辆三马马车循着青石板,马蹄轻扬, 徐徐前行,车帷随着车轮轧在青石板上的“咯吱”声轻轻飘飖, 露出马车里昳丽如莲, 又苍白胜雪的脸。
有年轻女郎停了脚步, 好奇张望, 三马马车, 这应该是个四品官员, 马车里的面容霞姿月韵,色如春晓之花, 定然就是察事厅少卿崔珣了,马车从大明宫驶出,想必是崔珣进宫面见太后了,不知道长安城又有哪些官员要倒霉了,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容貌, 偏偏有这么狠毒的心肠。
众人窃窃私语,但又不敢不避让崔珣的马车, 崔珣端坐在马车中, 帷裳外有几句不堪议论随风钻进他的耳中,他面上神色未变, 腰上挂着的鎏金银香球香气袅袅,清雅芳香萦绕鼻尖, 崔珣垂首,看着轻微摇晃的鎏金银香球, 他心中只想着,该如何将沈蓉的事情告诉李楹。
从李楹的只言片语中,他也能感受到李楹十分尊重她这个表姊,沈蓉喜欢扬州进贡的联珠团窠纹织锦,李楹二话没说就大方让给她,但是她哪里知晓,沈蓉是要这个织锦,去制作诅咒她的巫蛊木偶呢?她将沈蓉当姐姐,沈蓉却将她当向上爬的青云梯,她尊重敬爱沈蓉,沈蓉却恶毒到想要她的性命。
她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赋予真心,无论是未婚夫郑筠,还是沈国夫人和沈蓉,她都以诚相待,但这些人,却每个都想要她的命,真是何其悲哀。
马车外面熙熙攘攘,一股诱人甜香扑鼻而来,马车应是经过了食肆,崔珣手指徐徐挑起帷裳,果然看到了以经营糕点盛名的福满堂。
崔珣心中动了动,于是让车夫顿轭,自己则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福满堂里面,福满堂内部装饰得精致典雅,店铺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有玲珑剔透的樱桃饆饠,有酥脆可口的麻葛糕,有形状精美的透花糍,店铺掌柜认出崔珣,讨好的问道:“崔少卿,这次又是来买糖霜吗?”
崔珣点了点头,掌柜点头哈腰道:“这次糖霜里面加了桃花,口味更加清甜,崔少卿要不要试试?”
掌柜取出一块糖霜,殷勤递给崔珣,崔珣摇头:“多谢,某不爱吃糖霜。”
掌柜疑惑了,不爱吃糖霜,还来买糖霜?那是给别人吃的?可是崔珣这个活阎王向来独来独往,没听说他有什么交好的朋友,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啊,掌柜虽然疑惑,但又不敢多问,只得包起一包琥珀色的糖霜,递给崔珣,崔珣付了钱后,便提着糖霜,上了马车,车轮滚动,悠悠往宣阳坊驶去。
春和景明,桃柳争妍,马车在离崔府不远处停下,崔珣打发了车夫回察事厅,自己则提着包着糖霜的油纸,缓步往前走去,煦色韶光中,他果然看到那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的纤柔少女坐在青石台阶上,托着腮,等着他回来。
他脚步不由慢了些,春风吹拂在身上,让他体内那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寒都缓解了不少,少女似乎看到了他,她眼睛一亮,脸上绽放明媚笑容,欢欢喜喜的站起朝他挥着手:“崔珣,你回来了?”
崔珣嘴角也不由轻轻扬起,他快步走到少女身边,将包着糖霜的油纸递给她:“我给你带的,福满堂的糖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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