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小摊没有座位,成本就低,后来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档口,再后来,变成了一家小酒馆,有了店面。
毕业时,他决定全职开店,包括袁北在内的几个关系好的,每人入了点股。
汪露曦没点东西,是袁北替她点的。
每杯酒端上来时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名字和度数,还有一首很文艺的小诗,大概是这杯酒名字的来源,汪露曦这杯的名字简单,叫苹果薄荷,她喝了一口,有点像青苹果味的美年达。
“这么说这家店你也有份?”
“一点点。”袁北说。
更多的是大学时代同学交情的证明。
“……我这杯特别好喝,一点酒精的味道都没有。”
店里灯光很温馨,是暖黄色,暖意盈盈,汪露曦夸赞了一句这酒,转头却看见灯影之下,袁北看着旁边似笑非笑的,霎时明白过来,拿来那小卡片一看,酒精度0。
“……”
“我答应带你找个喝东西的地方,谁说带你喝酒了。”袁北喝了口自己的。汪露曦不服气,把他的夺过来抿一口,更过分,柠檬水。
“我还要开车。”袁北说。
店里除了吧台和小桌椅,还搭了个小小的舞台,顺着舞台走到拐角,里面也别有洞天。
汪露曦发现这家店门头小,但面积还挺大,白墙上安了投影仪,前面坐了些客人,都是小马扎,端着各自的酒杯。投影仪上播的不是电影或球赛,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好家伙,ppt,中国现代史。
“啊???”
袁北乐了:“坐着,听会儿。”
……是在后来,“学术酒吧”的概念在网上大火,汪露曦才知道,原来有很多城市的大学附近都有这样的小酒馆,每天有不一样的嘉宾来分享内容,大多是附近学校的同学,分享范围五花八门,从微积分到世界史,从文学鉴赏到ps入门……像开讲座一样,主打一个互帮互助,“微醺学法”。
“以后和同学出来玩,想喝东西,可以来这儿。”袁北说。
汪露曦眼睛盯着ppt,轻嗤一声:“干嘛?我的学业就不劳您费心了吧。”
“不是,”变幻光线落入袁北的眼睛,“有熟人在,怎么也安全点儿。”
“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傻乎乎的酒鬼。”
“酒鬼你不够格,前面那形容词挺准确。”袁北正抿着笑喝水,被汪露曦一推,饮料差点洒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外面的小舞台也有了动静。
是一道很好听的女声,用麦克风和大家say hi。汪露曦拽着袁北去看热闹,发现是一个小乐队,主唱是个女孩子,长发,卷着泡面卷儿,很“野”的打扮,声音却很柔,就好像校园剧里的温柔学姐。
“确实是学姐,”袁北说,“咱们学校的,常来这演出。”
汪露曦悄悄用手机查了这支乐队的名字,发现乐队刚成立不久,但作品很多。
“好厉害啊……”她再次发出感慨。
这一晚见到的,听到的,都在不断刷新汪露曦的认知。
她的惊喜不在于见识到了大学生活的精彩,而是,她原本以为大学毕业后,大家的出路无非是继续升学和进入职场,至少这两种居多,但这一晚,她发现,其实人生很广阔,不是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大家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奔波之上,追求那么一点点“理想”。
不一定要跟着前人的路走,也不一定要有特别漂亮的成绩,才能拥有很漂亮的人生。
自由。
汪露曦来到北京后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个词。自由不是别人给的,自由是靠勇气、努力还有执念,然后才能得到的。
台上的女主唱开始了第一首歌,结果第一首就很炸,和她的嗓音有点违和,但气氛很燃。
汪露曦看到里面“上现代史课”的同学探出头来瞄了几眼,然后关上了门。
互不打扰。
听歌时的汪露曦很开心,她的烦恼似乎被并不高级的现场音箱砸出来的杂音打散了。
歌曲间隙还有一些小游戏。
她玩嗨了,自然要拉着袁北一起。
能瞧得出袁北兴致不高,但她更知道,袁北不会拒绝她。
他不会拒绝她的任何一个要求。
从小酒馆出来,已经快要凌晨一点。
甫一自封闭的空间踏进室外,会有一种丢失时间、恍如隔世的错觉。街上行人还是不少,外卖小哥匆匆而过,空气里仍残余着雨后水汽,但汪露曦冷不防抬头,竟看到了星星。
天晴了。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她高高昂着脖子看天,手腕被袁北拽住,往后拉了下,一辆电动车就这么贴着她的面前飞速过去了。
“看路,别望天。”他说。
汪露曦不管不顾:“袁北,我们看日出去吧。”
……彻底玩疯了。
袁北一言难尽看着她:“我为什么永远听不见你喊累?”
“不累啊。”她实话实说,“北京哪里能看到日出啊?”
……看日出。
亏她想得出来。
袁北又回了店里,拿了罐红牛走。
路上汪露曦就睡着了,睡前还不忘连一下自己的手机歌单,她刚刚收藏了那个乐队的所有歌曲,等轮播完一遍,就是随机歌单了。
袁北听出有几首是北欧歌手的歌。
大数据是个坏东西。
它让人变透明,让人最近的所思所想,都苍白地摊开,毫无秘密可言。
余光瞥了下汪露曦的侧脸,发现她睡得熟,头发丝儿粘在脸上,压出了印儿,睫毛微颤着。
袁北没有喊醒她。
是她自然醒的。
“到哪了?”
汪露曦醒来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搓了搓脸,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脸上尽是油光,但她今天不想顾及形象了:“我还没学驾照,不然可以替你开,嘿嘿。”
傻乐什么呢。
袁北这样想着,可脸上也难以自控地浮了点笑意。
情绪会传染,他和汪露曦在一块儿,却总是她传染他。
“我们去哪呀?”
“鬼笑石。”袁北说。
要是路远,他今天真就未必有体力长途跋涉,可巧就巧在天时地利,鬼笑石在西山森林公园,路程挺近的,他大学时和室友有一次喝醉酒,大半夜骑车来过。
这大概是北京近郊爬山看日出最好的地方。
汪露曦补了一会儿觉,这会儿特精神。到了停车场,发现已经有不少车和游客了,有人还带了帐篷。
她上网查了查,爬到鬼笑石大概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慢慢走,难度不大,不过此时是黑天,要注意安全。
“袁北,你不要和我讲话,我要保持状态。”她打开手机手电。
一条上山路,尽是人,大家都朝着鬼笑石进发,路上还有人聊天唱歌。
汪露曦不让袁北讲话,自己却顾着和同行的一位老爷爷攀谈,没注意眼前树枝之间的蜘蛛网,匆忙一避,刚好脚踩湿泥,一下子跪那了。
“没过年呢。”袁北把她扶起来,“还能走么?”
“能!”她拿湿纸巾擦了擦膝盖,不让袁北用手电查看,“没关系!快走快走,不然就错过了。”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五点半日出。
他们于四点左右到达鬼笑石。
此时天际已经有明显的泛红了,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候,有人支起帐篷,有人铺着野餐布团团围坐。
汪露曦牺牲了自己包里的一个笔记本,撕了几张纸,和袁北席地而坐。
“你要不要先睡一下呀?”她特仗义地拍拍自己肩膀,“借你,革命友谊,别客气。”
袁北笑了:“好。”
却没有真的枕她的肩,而是低头,额头抵在双膝,就那么凑合着休息。
汪露曦有些愧疚。
她伸手,指尖碰了碰袁北后脑勺的发梢,然后快速收了回来。
天边的金红色越来越盛。
雨过天晴之后的日出,好像格外有纪念意义。
汪露曦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看日出,她摸不准时间,什么时候该起身,什么时候该拍照。
是跟着旁边的人一起站起来的。
袁北也醒来了。
他牵着她的手腕,尽量往前,占一个好些的视角,不要像上次景山公园看故宫那样遗憾。
汪露曦眼见天尽头,有夺目的光彩渐渐显现。
一轮火红的太阳,就那么缓缓地升起来了。
照耀着整个北京城。
另一个视角,CBD,中国尊高耸着,在视野中央。
真是好天气。
周遭的云彩都被染上绚丽颜色,那样刺目,令人眼眶滚烫。有人在呼喊,有人在拍照,有人还带了小小的国旗,挥舞着。
汪露曦也好想哭。
她伸手去包里摸拍立得,却恍惚想起,自己忘记更换相纸。
……是天意吗?
可能吧。
汪露曦耸耸肩,这样她倒是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一场完整的日出,不错过任何一秒,也不必透过相机镜头去观赏。
好像任何境遇都可以被接受,她能够自洽,汪露曦想,之后的人生,她不会忘记这场日出,是她十八岁时看到的日出,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场自由浪漫的日出。
在碰到黑夜和沟坎之时,她不会忘记今天是如何一步步爬到山顶的。
还有陪她一起爬山的人。
汪露曦转头,看见袁北安静站在她身边。
旭日万方,璀璨的晨光尽数披在他肩膀。
“……袁北。”她叫他名字。
“嗯。”
“我不怨你了。”汪露曦深深呼吸,“我承认,你拒绝了我,我除了难过,还有点埋怨你,因为你笨,你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袁北笑了笑:“这么夸自己。”
“事实嘛。”她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不过我也平衡了,至少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而且我们留下了很多瞬间,以后再碰到类似的时刻,不论是下雨,刮风,日出还是日落,你都会想起我。”
袁北没有说话。
“还有,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汪露曦眼底有光在闪,但她忍住了,“不要再这么丧里丧气的了,袁北,虽然我没资格妄谈人生,但,生活确实有挺多值得的瞬间,对吗?”
“你哪一天的飞机呀?”她问。
袁北默了下:“二十九号。”
那就刚刚好,剩一个星期。
“我就不去送你了,”汪露曦用力合了合眼皮,再次睁开,眼神清清亮亮,“祝你一切顺利,祝我们都开启新生活。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胸腔充盈着清早冰凉的、清澈干净的氧气,耳边蝉鸣声越来越汹涌,甚至盖住了袁北的回答。
汪露曦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走吧,下山!”她手一挥。
下山路要比上山路好走多了。
但因为刚刚摔那一跤,膝盖每每弯曲,就会疼得皱眉。袁北注意到了,于是站到了她面前,低两个台阶的位置:“上来。”
“?”汪露曦有点尴尬,“你背得动我?”
袁北倒是真诚实:“……够呛,走走歇歇吧。”
“……”
……就这么走走停停,时不时地,下来休息一会儿。
汪露曦后来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转过弯儿来,什么时候想通的。
大概就是这一天。
很多个瞬间。
比如,在吃火锅的时候,袁北隔着雾气看她的眼神。
比如,临走时,他小心翼翼带走了那支被她忘记的玫瑰花。
比如,晚上喝酒玩小游戏的时候,他们作为搭档要牵手,袁北与她十指紧扣,力道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掌纹里。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牵手。
再比如,刚刚在日出时,袁北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看见了,看见了当她说那一番“总结陈词”时,他也红了的眼圈。
……哦,还有。
还有现在。
她趴在袁北的背上,目光落在他的耳侧和脖颈,那里有汗珠滑下来,他背着她,走完了下山的路。
汪露曦忽然觉得,一切也没那么糟糕。
她所求的,她一直劝说袁北要珍惜的,不就是过程中的浪漫,不经意的瞬间吗?
如此说来,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抱怨?
一切都很完满,到此为止,一切都很好。
这就够了。
汪露曦心念在闪烁,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可能会有点出格,但既然已经到了最后了,所谓规则就理所应当变得宽泛一些。上天会原谅她的小小任性。
她借着自己困倦的由头,轻轻低下了头,下巴抵在了袁北的颈窝。
然后轻轻地,将嘴唇贴在了袁北的侧颈之上。
是温热的,还有些汗湿。
她轻轻亲了一下,在感觉到袁北脖颈皮肤僵了一瞬的同时,迅速挪开了。
完美的结局。
汪露曦在心里给自己的初恋打板杀青。
到了停车场,钻进车里,空调冷风扑在脸上,也让又红又烫的脸颊得以迅速降温。
汪露曦重新连上了手机歌单,对袁北说:“哦对,有首歌我昨天想播给你听来着,故意气气你,忘了。”
袁北启动车:“什么?”
“算了算了,我还是忍着吧,不播了。”汪露曦觉得不大好。
袁北看她一眼,眼神内容很明朗,他不信她能憋得住。
车子过了一个路口。
汪露曦开始操作歌单。
“说好,不许生气啊,我只播一遍。”她咬着指甲,有些犹豫,“说了不怨你,但你总要让我泄泄愤嘛!”
在汪露曦的大笑里,袁北听见了这首歌。
周杰伦。
《算什么男人》
“……”
“说好不生气!你这什么表情!”
“……”
汪露曦的笑声溢满了这一天的清晨。
又或许,是溢满了一整个八月。
不论如何,2023年,北京的夏天,终于行进到了它的末尾。
这一场日出过后, 接下来的几天里,袁北都没有联系汪露曦。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样的, 他也没有收到来自汪露曦的任何消息。
朋友圈倒是更新照常, 上一条是在今天早上,定位在鼓楼大街的一家包子店,配文:黄芥末酱加上蒜泥和醋, 完全不黑暗,好好吃啊!
袁北皱着眉把那照片放大, 细细观察,桌上一盘包子,一碗炒肝儿, 一碟蘸料。
一个人的分量。
再点开和汪露曦的对话框,发了一会儿呆。
若说完全没有交集, 其实也不尽然。
袁北收到了三个快递包裹,两小一大。两个小的纸箱里是猫罐头,猫条, 带粉红色蝴蝶结的陶瓷小猫碗,两只猫各一份,大的纸箱里是一个自动喂食机。
袁北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一个电话打过去。
“把猫咪送给朋友照顾, 也要备齐东西, 带资进组, 待遇总不会太差。”汪露曦原话,“这段时间麻烦你啦, 想来想去应该要感谢你,但又不知道送什么好, 所以……”
袁北不爱听她这些没用的客套,直截了当:“你在哪。”
他听到话筒那边特吵。
“我在剧本杀。先不说啦。”
电话被挂断了。
袁北坐在沙发上发愣。
从下午坐到了天黑。
离开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临出行的前三天,发小攒局,给袁北送行。
浩浩荡荡一伙人约在饭店包间,饭局的主人公看上去情绪低迷,发小揽着袁北肩膀:“当初又申学校又辞职,不是挺坚定么?好像我们这群人就不值得您驻足,现在怎么了这是?临了要走了,舍不得啦?您早干什么去了。”
“滚蛋。”袁北没好气。
“我觉得袁北未必是舍不得在座的吧,”另一个朋友开玩笑,“前几天我媳妇带孩子去环球,说是看见袁北了,和一姑娘在一块儿,还以为是看错了,问我来着。”
饭桌上一下子开锅了。
不但有传言,还有照片为证,那朋友拿出和媳妇的聊天记录来,就是路人视角,有点糊,照片里,俩人站在礼品商店的货架前,袁北微微俯身低头,任由汪露曦踮脚往他头上试戴tim熊的发箍,她自己则戴了顶无牙仔的帽子,从背影看,翅膀耳朵都支棱着,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