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北好像能回忆起那时两个人的交谈。
汪露曦说那帽子太厚,太热了,况且她还披散着头发,快要中暑了。最后是他擎着小风扇,给她吹了半小时的凉风。
“真是哎!”
照片被朋友们顺次传阅。
“袁北你谈恋爱啦?”
“……没有。”他说。
“那这是?”
“……”
袁北特刻意地找了个话题,把这茬掀了过去。
酒过三巡,几个朋友勾肩搭背之时,有人问及袁北:“你要是真舍不得北京,就过两年麻溜回来,别跟外面瞎晃。”
舍不得吗。
袁北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脑袋昏昏涨涨,好不容易得出答案。
他舍不得北京。
临出行的前两天,要把两只猫所有行李都打包好,送到发小家。
发小俩孩子,老二闺女还很小,老大是男孩儿,正是调皮的时候,得知家里要有新成员了,兴奋得满屋转圈狂奔,一会儿闹着要摸摸小猫,一会儿又要给猫拿冰淇淋吃。
“它吃不了冰淇淋。”袁北苦笑。
“那它们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他捏了捏孩子小脸蛋儿,“你给他们取名字吧。”
发小朝着儿子屁股踢了一脚:“昨晚爸爸妈妈怎么告诉你的?今天要和袁北叔叔说什么?”
小男孩儿原地一立正,敬个礼:“袁北叔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猫的,等你回来,我会把小猫还给你,那个时候它们就会变成大猫了!”
袁北笑了,蹲下来:“好,到那时候,你也变成大人了。”
临出行的前一天,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
车也交给发小了,完全空闲的一天时间,袁北在空荡荡的家里呆不住,就坐公交车出去晃悠,瞎转圈,没有目的地,晃到哪算哪。
57路公交车,由东到西。
西城就是更安静,更有烟火气些,然后再到丰台……行至六里桥时,上来一群大爷大妈,袁北起身把座让出来,正好听见一奶奶和人闲聊,说附近市场的西红柿鸡蛋馅饺子好吃,清爽,而且是现包的,塑料盒装好了,回家自己煮,特方便。
袁北听了一耳朵,忽然想起这也是自己小时候常吃的饺子馅儿。
西红柿鸡蛋的饺子挺考手艺的,容易下汤,那馅料调好了就得马上包,时间一长就捏不成形。
好像有挺多年没吃了。
他厚着脸皮问了一嘴,市场在哪,然后在下一站下车,步行过去,买了一盒,拎在手里。
从闹哄哄的市场里走出来的时候,袁北在市场门口停了停,抬手遮阳光,恍惚一霎,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
他好像被传染了。
这一天,坐公交闲逛的习惯像是汪露曦,厚脸皮和人打听事儿的行为也像汪露曦,最要命的是,刚刚买饺子,汪露曦的脸就一直在他脑袋里打晃,她缠着他,拽着他胳膊来回那么摇。
“袁北袁北,你说两句北京话给我听呗。”
“说什么。”
“就说,西红柿,”她嘿嘿笑,嗓音清亮,模仿那四不像的儿化音,“凶儿柿,凶儿柿……”
……袁北一下子不饿了。
攥紧手里的塑料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堵得慌。
他猜到自己今天可能精神不大正常。
但没想到能疯成这样。
原地打车,到天坛公园,在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了整整一下午,目睹黄昏时分的蓝调时刻,再到天彻底黑下去。
晚上的天坛瞧上去和白天是不一样的风景,静谧,深邃。
只可惜今天不是周末,祈年殿不开灯,不然可以瞧见清白灯光映衬下的蓝瓦圆顶,运气好的话,还有一轮圆月做衬。
袁北拿起手机拍了一张。
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像是被黑洞吞噬掉一切的寂寞宇宙。
从天坛出来,打车回家,路上接到了快递的电话。
快递小哥告诉他,有个件,挺大的,标注易碎,要亲收,问袁北在不在家,这是今天最后一个件,要下班了。
明天的飞机,都这会儿了,袁北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还没到,只能告诉对方,搁门卫吧。
网约车到了。
袁北刚上车,就听见司机在打电话,和孩子,手机开着免提,话筒里传出来稚嫩声音,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司机和袁北对了下手机尾号,和孩子说了句:“冬天就回去了,你在家听姥姥话,别总玩手机。我这上乘客了。”然后匆匆将电话挂断。
袁北其实不介意:“您接着打吧,没事儿。”
司机则看了眼袁北,憨厚笑笑,示意车内:“有录音,平台现在管得严,别说打电话了,我们都不敢和乘客聊天儿,容易吃投诉。”
袁北也笑了笑:“那要是乘客主动聊呢?”
“那就……那就唠呗!”
就这么,聊了起来。
司机大哥操着东北口音,由孩子始,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为什么要把孩子扔在家里,一个人在北京开网约车。
“我白天送外卖,还和人合伙弄了这么个车,他白天,我晚上……现在活不好干,攒不到多少好评就不给你派单,就只能干着急。”司机大哥说,“没办法,咱文化也不高,也不会干别的。”
“您爱人呢?在老家陪孩子?”
袁北问了这么一句,然后看见司机大哥挠了挠头皮,笑了笑:“不在了。孩子跟她姥姥姥爷在老家。”
戳人伤口,自觉不礼貌,袁北道了个歉。
“没事儿,我第一次来北京就是前几年,陪媳妇来北京看病,协和。废了老大劲排的号,那号排的呀,哎呀……”
……似乎没有哪里比医院更能见证人间疾苦。
其实不必说协和,北京任何一家医院都算在内,门诊,急诊,有人的地方永远都是拥挤不堪,摩肩擦踵,医院门前的公交站从早到晚,都挤满拎着影像资料袋的病人和家属。
但这里也见证了最多的真情真意。
司机大哥说:“我在北京反正能比在老家挣多点,我得好好挣钱养孩子,不然以后在天上见面了,我媳妇非得扇我。”
讲完,俩人都笑了。
当袁北说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离开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司机大哥好像也有评论要发表:“挺好,挺好,人这辈子不就活个过程和经历?有的人经历长点,有的人经历短点,哪有什么漂泊不漂泊,归宿不归宿,大伙都没长前后眼,到头来都是天上见。身边有人,哪都是家,好好珍惜。”
路过建外soho,上国贸桥,那应该是北京最漂亮的都市夜景,两侧建筑规整,流光溢彩尽收眼底,车流不息,好像汩汩流淌的脉搏。
这座城市,有人来,就有人走。
司机大哥哼着歌,把车窗开了一条小小的缝,温热夜风涌了进来:“北京真好哈。”
袁北点点头:“嗯,真好。”
回到家,先从门卫那把包裹领了回去。
真是个大家伙。
袁北没急着拆箱,先去厨房把已经坨得不成样子的西红柿饺子煮了,意料之中,成了片儿汤,已然毫无食欲。
他撑着流理台,心里一阵阵发慌,至于发慌的原因,自己也搞不明白。就好像心脏也放进滚水里煮过了,破了皮,漏了馅,今天闲逛一天,所思所想,无处遁藏。
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感受,他好像从未体会过。
随便播个电影,却还是上次汪露曦在这里没看完的哈利波特大结局。
冰箱里还有汪露曦没吃完的零食和饮料,要清出去,然后断电。
汪露曦走前把她双肩包上的“凤啾啾”挂在了客卧门把手上,这会儿就在门上晃悠着,那是她辛苦辗转收来的,不知为什么留在了他这里。
袁北走过去,盯了半晌,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了门板上。
乱七八糟。
袁北从未想过自己离开家的前一晚竟是这样的光景,他好像个苟延残喘的逃兵,又好像是前人留下的遗物,破败而饱经沧桑,就那么孤零零存活于战场之上。
一切都迷幻又颓唐。
他就这么坐在客厅地毯上,一夜未睡,坐到了天亮。
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有可能,什么都没想。
下午的飞机,还有些时间。
他起身,去给随身行李装箱,装了一半,又懊恼地将行李箱踢远了,原地站定,沉默许久,拿来手机,打开和汪露曦的对话框。
[你还住之前那个地方么?]
他想这样编辑信息发送,可还没来得及打字,屏幕画面却跳了一下。
汪露曦的长语音先他一步发了过来:“袁北袁北,快递昨晚就显示签收啦,你这人怎么回事,收到快递也不说一声。”
袁北不自觉地,肩膀松泛了半分,他完全没听到汪露曦说话的内容,只觉得好像有汹涌氧气重新自头顶灌入。
心从滚水里捞起来了,沥干了。
他又活过来了。
晨起的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落在地板上,成了灿目的油画。
汪露曦的风格,一句话要拆成几句话说,语速还飞快:“有没有碎掉啊?我不知道这东西工期这么久,我已经让老板加急了,可还是慢……你昨天有拆箱看一看吗?”
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的袁北,目光落向角落的巨大快递箱,一边拿剪刀拆快递,一边打了个电话过去,发现大清早的,汪露曦那边却很吵。
“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他问。
“我啊……”汪露曦顿了顿,“也没忙什么,就是没有和你讲话而已,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讲些什么,也怕不礼貌……”
袁北深深呼吸。
纸箱里面还是纸箱。包了好几层。
“袁北,这个东西你可能带不走,但可以挂到你的书房里。”汪露曦的声音很缓。
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北好像还听见了广播的电子机械音。
……几层纸箱里,还有泡沫纸,要一道一道扯开。
他一边拆一边问:“你现在在哪?”
汪露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书房里没有你写的字,你说你的字不配裱起来,但我不这么觉得,写得多好看啊,”她自顾自地说,“一定要挂起来……我送了猫咪礼物,却不知道送你什么,后来又一想,好像没什么东西比这个更合适。”
袁北此刻剥开了最后一层包装。
剪刀被扔远。
好像冥冥之中已经有所感,他坐在客厅地毯上,沉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幅字。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不说话啊袁北?裱的还好吗?我没看见实物,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是他写给汪露曦的那幅字。
莫愁前路无知己。
纸张之上,墨色分明。
汪露曦去把它裱了起来,然后,送还给他。
“我觉得这句话送给你更合适,”汪露曦的声音稍稍低了些,她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袁北,祝你学业顺利,生活顺利,莫愁前路无知己,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你也会遇到能一直陪着你的人……”
……话好多。
汪露曦你话好多。
袁北忽然觉得昨晚那股焦躁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如风如雨,砸得他气恼万分,特别是听着话筒那边,汪露曦似乎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声音有点喘,再加上周遭喧闹,令他头皮都发麻。
“汪露曦!”袁北冷冷开口。
“啊?”
“……啊什么!我在问你话!”袁北起身,站了起来,站在客厅的一片狼藉中,“你现在在哪!”
袁北,我在机场。
汪露曦忽然捂住了嘴巴,被袁北的语气搞得眼眶发烫。清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她站在人潮之中,好像一盏不变的灯塔。
原来在机场等一条船的故事不是假的,她觉得自己就是在等一条船。
她也不知那条船会不会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与之擦肩而过。
她只是执拗地想来这里等待而已,她想要和袁北好好告个别,一开始说好的,不愿来送机,但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似乎有种执念在,总觉得从哪里开始,就该在哪里结束。
“哪个机场!”袁北语气好差。
话筒传来窸窣声,还有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袁北倒吸一口凉气,嘶,估计是撞到了哪里。
“汪露曦,你别给我装哑巴,说话!”
“……首都机场,我在首都机场。”
汪露曦还是死死捂着嘴唇,将手机自耳边拿远些,她不能让袁北听到她朦朦胧胧的哽咽,不能让这么多天的坚持功亏一篑,那样一点都不酷。
“……”袁北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是摔门的声音,“等着。”
“我……你在哪?你现在已经在机场了吗?”她听着袁北的呼吸声,好像近在耳边,打着她的耳廓,那样清晰。
袁北没好气:“你管我!”
干嘛发火!
汪露曦的眼泪就这么憋回去了,她也来了脾气:“我又不是一定要见你,我回去了!”
“你敢!!”
汪露曦堪堪顿住了脚。
机场大厅好像一个巨大的交叉路口,把许多人的命运切割,分离,再连接……这里的相聚和别离一样多,心碎和拥抱也一样多,汪露曦回头望,看着不断交错又散开的人群,心乱如麻。
她不知袁北会从哪个方向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广播里的登机播报就没停过,一声声,一句句,催促着人们的脚步。
这里是机场。
汪露曦站在大厅角落想,幸好,这里是机场。
在这里,不论多么激动的情绪,不论何种表达情绪的方式,都能够被接受,大家都很忙碌,不会有人向她投来异样眼光。可当袁北到了机场,她看见袁北出现在人群里,并快步朝她走过来时,还是胆怯地往后挪了半步。
小心翼翼地,心虚地。
袁北手边是一个小小的银白色行李箱,他应当是刚刚赶过来的,所以额头有一点点汗,他在她面前站定,自上而下睨着她,用他那双清淡好看的眼睛,定定开口:“汪露曦,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在这?”
几天不见,他好像稍微憔悴了点,像是没休息好。
“就……”
不待人开口,他又打断:“挺会挑地方,跟我演偶像剧是吧?”
……什么嘛!
“演,演个够。”袁北自顾自说,“机场分别,偶像剧下一步该干嘛了?”
汪露曦愣愣仰头看着他。
该……该拥抱了。
但她没敢说。
下一秒,只来得及感觉到手臂上的温度,那是袁北的掌心,紧紧锢着她,一扯,紧接着,她就掉进一个怀抱里。
袁北比她高那么多,男人的骨架,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起来。
汪露曦呼吸窒了一霎。
此刻眼泪已经干了。
她感觉到了袁北的心跳,贴着他和她的胸腔,原来这样快。
“……你不是跑步来的吧袁北?”
“这会儿别讲话行么,谢谢你了。”袁北的声音在她发顶,好像有点无奈。
“哦。”
那就拥抱。
安静的拥抱。
他们站在机场大厅,无人在意的角落,安静的拥抱。
四周仍是那样吵闹。
无所谓了。
这是汪露曦第一次抱一个男人,年轻的男人,他的气息灼灼,身上是她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他们牵过手,她也悄悄亲吻过他的脖颈,但却是第一次拥抱。
原来是这种感觉。
汪露曦试图用词汇去描述,可不得其法,她的下巴抵在袁北的锁骨那儿,脸颊贴着他颈窝的皮肤,感觉到血液的流动。
“袁北,你抱得太紧了。”半晌,她艰难开口。
可力道却没松。
在感觉到她的双手也回抱住他的肩胛时,袁北的力气好像更重了。
“抱歉啊,”袁北说,“麻烦你再忍一会儿呗。”
汪露曦一下子笑出声。
很久,很久。
她也不知道这个拥抱到底持续了多久,久到好像要把这一整个夏天亏欠的,全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