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回答:“是。”
方思阮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垂眸,弯腰将漆盘轻轻放在桌上,缩手之际,王保保突然擒住她的手腕,指腹按在了大陵、内关二穴之上,盯着她耳后一处莹白细腻的肌肤,冷不丁地问道:
“峨眉高足,不请自来。姑娘有何指教?”
他漆黑的眼眸瞟了过来,神态自若,毫无醉色。
方思阮未挣扎,径直站起身。他也没阻止,顺着她的力度起身,只是仍旧紧紧捏住她的腕子不放。
“汝阳王府高手云集,小王爷难道还怕我一个普通的峨眉弟子不成?”
方思阮有意刺一刺他,眼带笑意,轻轻浮了过去。
王保保见她虽故意往丑了扮去,但羽睫微眨,双眸秋水盈盈,只凭这一双眼,就知她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难怪乌旺阿普死在她的手中。
“姑娘可不是普通的峨眉弟子,能在我汝阳王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乌旺阿普的人岂是泛泛之辈?”
乌旺阿普的死原本没有查到丝毫线索,直到他见到那把乌旺阿普献上来的宝剑时,突然灵机一动。事有蹊跷,乌旺阿普从哪里获得的这把宝剑?沿着这条脉络捋下去,果不其然查到他难改好色本性,私底下掳回个峨眉派女弟子,且从她手中得到了这把清商剑献了上来。乌旺阿普本将此事隐瞒得严严实实,只在醉酒后跟一个人说漏嘴过。那人本不欲惹祸上身,但后来见瞒不下去,只能交代出来。
若不是这把清商剑让她露了马脚,他哪能猜到她潜伏在了王府之中?
王保保并不在意乌旺阿普的死。
他不过是他众多手下中的一个,并非无法取代。
"你既悄无声息地杀了乌旺阿普,何不就此离去,为何还要留在王府?"
方思阮不慌不忙:"小王爷明知故问。"
手忽用力,她脚下一踉跄,呼吸也紧跟着凑近,王保保叹了口气,鼻间传来一股幽幽香气,他盯着她的眼睛:"以你现在......难道还夺得回清商剑吗?"
方思阮微微笑了。
明明还是那张长了麻子的枯黄脸,但王保保却从这一笑中窥出那隐藏的动人面貌。
偶然露出半分生动神色便已足够。
心,微微一动。
未来得及多思,只听她言:"那也未必。"
衣角相蹭,冷香掠过。只在眨眼功夫,她身体已绕到他身后,紧紧贴着。王保保依旧牢牢握住她的左手腕,方思阮右手的发簪尖端已抵上他的颈侧。
形势一转,双方皆捏住对方的命脉。
方思阮淡漠地开口:"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废话很多。"
第8章 光明顶(8)
想也是不可能,到了他这个位置,身边多的是奉承他的人。方思阮不想与他浪费时间,直接问道:“清商剑在哪儿?”
颈间那一点儿凉意很快被身体的温度融化,稍纵即逝,王保保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失笑:“方姑娘,你我如今可算得上是半斤八两。”
“那怎么相同?”方思阮脸色没有变化,手微微用力,尖利的发簪顷刻间戳破肌肤,鲜血涌出,“我的命可没有你的值钱。我死了也就死了。死之前若还能拉上小王爷你当垫背,也值了。但我想,与你相比,还是我的簪子快一些。”
血,顺着他修长的脖子往下流去,在他雪白的衣领上晕染开。
王保保的神色倏尔沉了下来。
远处,响起了模糊的鸟鸣。晚风徐徐袭来,枝叶簌簌作响,静得能够听到彼此交织的心跳声。
他在迟疑,在犹豫,在权衡利弊。
方思阮可没有耐心去等他的回复。
冰凉的簪子一点一点没入他的皮肉,仿佛要挑断脉搏,催促着他尽快做出选择。
方思阮知道他一定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果不其然。
在一阵僵持之后,王保保率先退让一步。
他说:“清商剑被保存在藏宝阁中。”
方思阮道:“你且吩咐手下去取来。”
王保保冷着一张脸,按她要求吩咐下属。
小王爷发话,门外侍卫自无不应。其中一人抬起脚刚走几步,突觉不对。方才那婢女不过送个醒酒茶却迟迟未出来。这么晚了,小王爷却突然要取剑。
这些线索结合到一起,他的脑中仿若惊雷劈过,亮如白昼。他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匆匆而去,报哈总管去。
哈总管刚准备休息,突得侍卫前来报信,当即大惊失色,只觉自己项上人头悬于一线之间。王爷奉旨前往江淮地区镇压红巾军,倘若小王爷在王府出事,自己便是死上个一百次也不够。
他刚想去召集人手,忽想起方才的一顿宴席,王府里的高手都吃了不少酒,离开时皆有醉色,如今估计睡得正酣。等他们酒醒后再赶来,光这一来一去就得有一段时间。至于侍卫,那人既能制住小王爷,更不会把这些普通侍卫放在眼里了。
哈总管冷静下来沉着地思考着。
“苦大师!对了,苦大师方才滴酒未沾!”哈总管一拍脑袋,回过神,“你快去寻苦大师说明情况,再召集守卫。那把剑,我亲自去取!”
他口中的苦大师是半年前西域花刺子模国进献而来的哑巴头陀。擒虎毙狮,不在话下。他武功奇高,在府中仅次于玄冥二老。但他是个和尚,严守戒律,所以平日里一向滴酒不沾。
哈总管心中大定,急忙自己赶去藏宝阁亲自取剑。
两方人员聚集,府中侍卫已听取命令悄然将书房团团围住。哈总管将清商剑递给了苦头陀,不语,只比划了个手势。
苦头陀眼睛一转,颔首。
哈总管吸了口气,走上前,叩动门扉:“小王爷,清商剑已取来了。”
话毕,他便向旁移开,给苦头陀让路。
“进来。”
听到书房内传来王保保的声音,苦头陀推门而入。他本以为会看到王保保被劫持的场景,却不想见一妙龄女郎披散着黑发依偎在王保保怀里。王保保衣襟敞开,一双雪白滑腻的皓腕紧紧挂在他脖颈上。
少女正亲昵地凑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在见到一个满脸疤痕的赤发头陀持剑进来,当即一声惊呼,声音中充满惊恐,随即将脸埋在了王保保的胸口,嫩柳似的身子微微轻颤,只露出小半张侧脸精致的玉容,隐隐可见秀挺的鼻和不点而赤的朱唇。
苦头陀呆了一呆,似是没想到里面是这个场景。
王保保立即搂着少女连番安慰,露出愠色,语气不耐地命他将剑放在桌上后离开。
苦头陀回过神,垂眸,放下剑,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恰与在门口探出个头的哈总管视线对上,双方都不自在地撇开。
阖上门之际,燕语莺声从门缝里逸出。只听里面少女娇声问道:“……这便是那清商剑吗?”
烛火微动,纸窗上倒映着一双剪影。
只不过是小王爷一时兴起宠幸了个美貌婢女罢了,听那婢女对清商剑好奇,你侬我侬时耳根子一软,就吩咐人去取剑。
哪里来得歹徒?
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哈总管瞪了眼那通风报信侍卫,又在苦头陀面前好言赔罪。那侍卫心里也纳闷得很,刚才进去的侍女,他也见过,那容貌甚是……小王爷却……
里头的灯突然熄了。
闺房之事,谁会高兴被人听到。哈总管担忧打搅到小王爷,扫了他的兴致,立时将包围书房的侍卫撤走。
屋内霎时陷入寂寂的黑暗之中,只能靠窗外朦朦胧胧的月光分辨身影。
剑已到手,方思阮松开王保保,他滚烫的大手仍旧牢牢从背后搂着她,视线落在她脸庞怔怔出神,没有放开,她抬起头望他,见他一直出神地盯着自己,不适地用力推开。她一时气恼,冷冷道:“看够了没有?”
王保保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方思阮好奇问:“什么?”
他回道:“难怪乌旺阿普说什么都要把你掳回来。”
这话实在可笑。难道一个女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就能任人掳走欺凌?那些登徒子就为非作歹就有了正当理由?实则还不是那些人心生欲念,贪好美色!
“所以他死了。”
有了清商剑,方思阮收回簪子,抽剑指他,语气波澜不惊,
“小王爷有空还是多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吧!”
王保保本意只是赞她美貌,却不想引她误会,惹致不满。但他久居上位,向来都是别人讨他欢心,从不会跟别人解释,也说不出解释的话来。
他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气闷,或是因被人误解。到此时,他已然没有过多地担忧自己的性命。有那么多机会,如果她要杀他,他早就如乌旺阿普一般死了。
反倒是……
他竟有些贪恋此刻与她的相处,
只盼着更久些,
时间过得更慢些……
方思阮见他眼神有异,心觉这倒是奇了,现在他却是完全不怕死了。
王保保伸手触碰到剑身,轻轻施力,指腹当即渗出一串血珠。他没有移开眼睛,目光仍旧专注地集中在清商剑上,随意捻了捻流血的手指,微微一笑。
"好剑!"他赞叹,抬起眼,灼灼的目光射向方思阮,在她脸上逡巡着,过了片刻,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二十年前,汝阳王府有一宝剑,后来被贵派的灭绝师太偷偷盗去,成为了传派之宝。"
“倚天剑本就是我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随身佩剑,什么时候成了汝阳王府的了?”
王保保负着手,淡淡道:“有些东西,你没保管好,自会有人接手。弱肉强食,强者为王。”
就如倚天剑,先前流落江湖辗转落到汝阳王府,那就是他们王府的宝物。
就如汉土,南宋积弱积贫,就由他们大元取而代之。
再譬如,眼前人……
方思阮观他此刻眼神睥睨,尽显傲慢,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今日若是凭实力夺走你藏宝阁中所有宝物,那它们从今之后就是我的了?”
王保保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眼中掠过一抹惊讶,却还是道:“当然。”他不由心想,若是你成为王府的一员,不必抢,藏宝阁中的宝物自然都是你的。
“我可不像你们,总对别人的东西虎视眈眈。”方思阮意有所指,手指拂过他身上少商、阙盆二穴,“请小王爷跟我走一趟。”
第9章 光明顶(9)
月已下落,衬得天际灰蒙蒙一片,屋檐之上泛着一点乳白,是露水凝结成的霜。天地之间,陷入黑暗,仿佛只有这一点亮色。
一道虚影轻晃,方思阮纵身跃下房檐,悄无声息来到马厩之中,放轻步子,马匹们半卧在秸秆上,沉沉入睡,她从腰间掏出一小瓷瓶,将迷药混入饲料中。
她离开峨眉时,灭绝师太为她准备了不少丹药,如今恰好派上用场。
先前喂给俞三侠的化毒丸,就是峨眉派独有的丹药,能解天下诸多奇毒,即便有一二种毒性无法根除,但也能暂时延缓毒性,减轻毒性带来的痛苦。
她此刻下得迷药能使这个马厩中的马匹们昏睡上整整两日。
这时,余光微微一闪,她回望过去。
角落里一匹通身白色的小马驹从母马腹间仰着脖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方思阮一愣,随即朝它伸出手。它站起身,哒哒地踱步而来,天真无邪地朝她伸出脖颈来。
手拂过柔顺的鬃毛,小马驹呼哧呼哧的鼻息喷洒在她的手心。她的手一转,顺势从马槽里捧出一把干草递去。小马驹亲亲热热地卷起干草咀嚼着。
方思阮看着它,忽觉心中生出些柔软,却犹如云烟飘散,转瞬即逝。曾几何时,她也同它一般,对一切都不设防。
雪岭就如其名终年飘雪,从无四季之分,人迹罕至。她便是在那长大成人,四周荒寒,只能练武打发时光,待到及笄之日,按照门派规矩,她总算可以出去历练。
起初她看一切都新鲜,草长莺飞,峰峦重叠,无尽的美丽。雪岭外的人乍一见她,都呆立在原地,回过神后温言软语地上前搭话。她自然一一如实说了。
她从未与见过那么多人,也从未和这么多人说过话。可只要听到她提及她师父的名字,他们就勃然变色,拔剑相向。
后来她才知他们口中的魔头就是对她师父的称呼,而她就此被冠上“小妖女”的称号。她是何其有幸,刚入江湖就能博得这称号,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经此一役,她学会隐藏起身份,后面的路途倒是顺了些。
但最后终究还是死在他们手中。
药效渐起,小马驹眼皮耷拉着,打了个响鼻,随即垂下头,轻轻嗅了嗅地面的秸秆,倒下昏睡了过去。
方思阮见状往外走去,重新飞回方才趴伏着的屋檐之上,王保保静静趴在原处等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看上去并没有反抗的意思。相反,从头到尾异常配合,甚至将府中侍卫轮流换岗的时辰一一告知于她,仿佛认定了一切局势都尽数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即使面对她这一意外变故,仍应付自如,游刃有余。
或许是思及前尘往事,方思阮的情绪一时低落。
王保保望着她的侧脸,微颤的羽睫之下一双眸子黑沉沉的,透着几分冷淡之意,似乎一切在她眼里皆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他的嘴唇忽然凑近她耳廓:“如此就足够了吗?”
温热的气息冲进耳朵,就好像是扑朔飞进了只虫子东撞西倒。方思阮不适,与他拉开距离,故意说道:“我把你们汝阳王府所有的马都毒死啦!”
她厌了!厌倦了过往的那十几年里日复一日的虚伪。真可怖!只一个莫名而来的称谓,浮于江湖中的虚无谣言,便快将她溺毙。身死后,换了一个世界,依旧受人摆布。
彼此对视了一瞬,方思阮挑衅似的向他一笑,仿佛雪光之中忽绽出的一抹艳色。王保保感到有一阵阵的眩晕,绷紧了神经,却肯定道:“你不会。”
她的手就近在咫尺,他伸手要去触碰。
方思阮移开,伸手揪住他的后领,一跃,足尖轻点一记树干,施轻功带他飞出汝阳王府。王保保本欲张口与她说话,直直地被灌了一肚子的风,放弃,最后闭上了嘴。
一连赶了数日的路,雨也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汽和一股子泥土腥味。朦胧的烟雨中,翠绿的山坳间燃起一缕袅袅炊烟。
天色将晚,荒山野岭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王保保指着那炊烟升起处,喜道:“我们到那户人家去借宿。”
方思阮并无反对。这一路以来为躲避官府追踪,他们走得都是荒野小道,人迹罕至,难得遇上户人家,实属不易。走得近了些,瞧见了黄色的墙面,才发觉是座庙宇,庙前牌匾上写着“中岳神庙”四个大字。
方思阮提起门环敲了三下,久久无人应答。相视一眼,王保保推了推门,嘎吱一声,木门向后缓缓敞开。
门未被闩上。
天色渐暮,光线昏暗,他只见到两个一高一矮身着蓑衣的人站在门口。矮一点的人身姿楚楚,头戴斗笠,垂下的白纱将她的脸遮盖个严严实实,应该是个少女。高个的是个面容俊朗的青年男子,身上的蓑衣仍淌着雨水,但周身难掩居高位的矜贵之气。
只听他道:“大师,我们二人路遇此地,天色将晚,想要到宝寺借宿一晚,请大师慈悲。”
这话说得倒是客气。高壮和尚眼睛一转,合上手掌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换作往日,施主前来借宿,贫僧自当欣然同意。只不过……”
他顿了顿,面露难色,道:“这两日接连暴雨,寺中房屋被冲垮漏雨,正准备要修缮……”
王保保继续道:“只求有一瓦遮头便足以。”
高壮和尚闻言,思索了番,答应道:“那好吧。本寺当中还有一偏殿,供平日里烧香拜佛使用。如二位不嫌弃,可到偏殿休息一晚。”
王保保向他道谢。
方思阮不语,隐隐觉得这座寺庙有些奇怪。
高壮和尚引着两人进入,穿过大雄宝殿来到右方的一处偏殿,燃起灯。偏殿内供奉的是观音菩萨,雕像栩栩如生,前方摆着几个蒲团,供桌上香炉里的香只烧了半截就熄灭了。
“寺中正在煮斋饭,煮好后我给二位送来。”
他冲两人笑了笑,重新点燃了香后,便轻轻阖上门退了出去。门外忽然响起另一个洪亮的男声:“段大哥,是谁来了?”高壮和尚回答道:“来了两个借宿的施主。”
心中原本的怀疑也变作了十分。方思阮摘下斗笠随意扔在旁边的桌上,冷哼一声:“这都是群假和尚。”
大哥来大哥去的,倒像是绿林间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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