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派张三丰辈分甚高,若真要论来,他与峨嵋派祖师郭襄同辈,殷梨亭应该同她师祖风陵师太同辈。不过,张三丰生性阔达,对此中并不在意。索性她也就跟着众人一样称他一句殷六侠。
方思阮见他始终极为守礼地微微垂下头,不敢再抬眼看她,忽觉好笑,近年来江湖上武当七侠声名远扬,却想不到殷六侠竟如此容易害羞。
殷梨亭心觉自己过于唐突,不知为何,他竟担忧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恨自己嘴拙,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讷讷道:“不敢当,不过是大家的谬赞罢了。”
一时间又归于沉默,恰逢此时接待客人的弟子赶到,轻唤了声“方师姐”后,又引着殷梨亭前往飞来殿,宋远桥此刻正在飞来殿和灭绝师太商谈。
离开之际,殷梨亭忍不住回首遥遥望了她一眼,她早已转过身去继续逗弄那只九节狼,徒留背影袅袅娜娜,心中不由怅然若失。
方师姐……
她姓方……
灭绝师太的嫡传弟子当中就只有一个姓方,莫非她就是金瓜锤方老英雄的女儿……
宋远桥和殷梨亭此番前往峨嵋是为了少林寺空见神僧圆寂一事。近年来,自辽东至岭南发生了三十多起惨案,英雄豪杰全家惨遭屠门,凶手犯下一案就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名号,其中便包括灭绝师太俗家兄长一家。
发生如此轩然大波,武当七侠奉师命下山调查此事。如果单纯从表面来看,这两桩事情并无关联,但……
宋远桥分析着:“……这三十多起惨案中有成昆至交好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于他。”
兄长一家的惨死一直是灭绝师太心中的隐痛,这么些年来她也一直在调查,但始终一无所获,对成昆的下落一无所知,更别提关于真凶的线索了。
她心里有数,知晓宋远桥说的是事实,但依然忍不住迁怒于成昆,面色沉沉:“即便不是他做的,但始终与他有关。凶手既然顶着他的名头犯事,定是与他有仇。找到他了,凶手也就浮出水面了。”
宋远桥一顿,没有反驳,待她说完后提起另一件事:“空闻神僧圆寂之时,我恰好就在洛阳,听闻消息后便赶了过去,检查之下才发现他的尸体外表虽无异样,内里骨骼却尽数折断,这分明是崆峒派的七伤拳所为……”
灭绝师太面色不变,只在他说起七伤拳时眸光微微一闪。
他继续娓娓说道:“先前在调查时,我恰巧在崆峒派得知了一个消息,崆峒派七伤拳拳谱被谢逊夺去,甚至崆峒五老也被他打伤……”
灭绝师太猛然站起身,惊讶:“你说的是明教的四大法王之一,金毛狮王谢逊!”
成昆又是谢逊的师父。
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她心中已猜到了真相,宋远桥后面所说之话她再也听不进去了。
明教,明教,又是明教。
昔日她的师兄孤鸿子就因明教光明左使杨逍而死,她的兄长一家又被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谢逊所杀,只有可怜的小女儿思阮得以幸存。
至亲至爱,皆丧于明教。
一时间她的恨意愈发深沉,千百种滋味翻江倒海涌上心头。
“师太!师太!”宋远桥轻唤了几声。
灭绝师太回过神,压下复杂情绪,先是谢过宋远桥前来报信。两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宋远桥便婉言谢绝她留客的好意,告别离开,临近恩师张三丰九十岁大寿,他还得早日赶回武当为他贺寿。
峨嵋与武当两派渊源甚深,自第二代掌门风陵师太起一直来往颇密,是以宋远桥获知消息后特意告知灭绝师太。
他离开后,灭绝师太盯着屋内的香炉默默出神,袅袅升起的白烟熏入了她的眼里,霎时间仿佛沉入寂静的墨中,她闭眼,掩去暗杂眸光。
半晌,她忽然大声说道:“谁在门外?”
方思阮伸手推开木门:“师父……”
灭绝师太见是她到来,眉头舒展,转过身来:“思阮,你来的正好。”
方思阮轻轻阖上门。
灭绝师太怜其身世,待她向来温和,叮嘱她:“自你八岁来到峨嵋,如今也有十年了。此番还是你第一次下山,你要好好听你师姐们的话,她们行走江湖多年经验比你足。”
她知她性子柔,又天生一副软心肠,江湖人心险恶,尤其她又……
灭绝师太望着少女赛雪的脸蛋,越是素净越发显露出艳色逼人的容貌,目光似盈盈秋水。
又生得这样一番好模样……
难免会引来一堆居心不良之人。
可她也不能永远将她拘在峨嵋,总要让她下山历练一番。
灭绝师太取出一把剑,缓缓拔出,只见剑身薄如蝉翼,通体泛着莹莹紫光:“这把剑的名字叫做清商剑,取自五音当中商音,琅然一剑发清商,门外踉跄舞山鬼。”
她轻轻对着身旁的木椅一劈,寒光一闪,清商剑响起一道凄清声,宛若肃杀萧瑟的秋风,霎时间,木椅化作两半折倒在地。
“这把剑虽比不过倚天剑,但也相差无几,你拿着防身。”
方思阮接过剑。
她知道灭绝师太这些年一直在意方家满门屠杀的案子,于是主动说道:“师父,我一定会寻到成昆的消息,为父母兄长报仇。”
灭绝师太蹙眉:“与成昆无关,是金毛狮王谢逊……”
方思阮露出惊讶的神色,心里却毫不意外,其中原委只有成昆和她最清楚,成昆密谋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引起其他门派与明教对立。
灭绝师太又是怎么会知道此事的?
明明不久前,她的怒火还是直指成昆的。
武当派宋远桥和殷梨亭今日来了一趟,她就改了口风。难道是武当派递来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
灭绝师太叮嘱道:“你此番下山探寻谢逊的踪迹即可。记住若找到他的下落,即刻传书回峨眉,万不可轻举妄动。他成名已久,你还远不是他的对手。”
方思阮微微动容,为她的拳拳之心。可她这些年对她的好,这一切都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之上,也不知事情败露后,灭绝师太会对她何种态度?
她的身体不由得泛起一股森然寒意。
方评是她们维系关系的纽带。这根唯一的纽带断了,那么她们之间的师徒缘分也就尽了。
她虽在峨眉长大,峨眉却始终不是她的归处。
她又该去往哪里呢?
这些年她已经将峨嵋派的学得七七八八,暗地里凭着记忆又将前世的武功已经重新捡回了个五六成。峨嵋派上下除了灭绝师太,已无人是她的对手,但这一世身世复杂,她有意藏拙,只显露出了三四分功底,在灭绝师太的几个嫡传弟子当中混了个中游水平。
灭绝师太一时惊喜一时遗憾,惊喜于她天资卓越,遗憾于她入门太晚了,不然今日绝不仅止于此。
方思阮忍不住又想,多思无益,以她目前的实力,不足以摆脱成昆摆布,还得游走在两方之间,以后如何尚无法下定论。左右成昆的目的不过两个,她偏不会让他得逞。
第5章 光明顶(5)
方思阮持剑出了飞来殿,霏霏春雨扑面而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驱散了她心头的一点烦闷,她不由站在屋檐之下,凝望着空蒙的山色,心一点一点静了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又何必现在就为不明的未来所烦扰呢?
她抬起脚往后院的卧房走去,与一路上遇到的峨眉派弟子一一打过招呼。
回到卧房,天色渐暮,方思阮将清商剑放在桌上,燃起一盏小灯,融融的橘色火焰驱散了一室的暗色,眼梢一转,瞥见了灯盏旁的油纸包,眸光微闪,她伸手刚碰到油纸,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木门哐地被推开,一抹蓝色突从屋外匆匆而入,丁敏君绷着张脸直接在她身旁坐下,她拎起茶壶倒了杯水,刚想一饮而尽,就被方思阮按住了手。
她眼睛一睨,没好气地开口:“怎么着,我到你这儿连口水都喝不得了?”
分明是又从哪里憋了一肚子的气,特意跑过来撒出来。不用多想,方思阮就知道定又是为了纪晓芙,她无奈:“我是想提醒师姐这水是凉的。”
丁敏君气稍平,可坐下来后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不多时又愤愤不平起来:“偏心!师父总偏心于她!连峨眉九阳功都传授给了她,明明我比她早入的师门……”
她一下子顿住。是了,纪晓芙天资过人,家世也好,样样胜过于她。想到此,她心里觉得又妒又恨,颇不是滋味。
她方才一时气急才脱口而出这些话,现下就立刻后悔了。她比纪晓芙先入门,师父教纪晓芙不教她,不就摆明了是她武功比不上纪晓芙嘛!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儿,摆在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
丁敏君自觉在师妹面前失了面子,瞄了一眼方思阮,见她脸上毫无异色,忍不住开口问:“师妹,你上山来多少年了?”
方思阮回道:“已有十年。”
“那这十年我又待你如何?”
方思阮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些问题,这略一迟疑的功夫像是踩到了她的痛脚,丁敏君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怒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一开始是谁帮你梳辫子擦脸的?上山后又是教你的入门功夫?”
丁敏君有时虽刻薄尖利,但对她还有几分疼爱,方思阮来到峨眉之后几乎是由她一手带大的,灭绝师太不会亲自教导徒弟们简单的入门武功,最基本的功夫都是师姐们领着入门的。丁敏君时常挑纪晓芙的刺,可待她的好也并不作假。
方思阮这么多年也摸到了她的性子,万事都要和纪晓芙争出个先后,她当即笑意盈盈地挽着她的手臂,娇声道:“自然是师姐待我最好,思阮一直记在心里。”
一晃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方思阮愈发觉得自己“见风使舵”的功力实在见长,若被上辈子的“魔头”师父瞧见,定然会好好取笑她一番,现在倒有了她几分风采,不再有负武林人士给她的“小妖女”称号。
丁敏君嘴角翘了翘,又强忍着压住,眉眼却洋溢着得意的神色,显然很受用,却仍旧勉勉强强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凉水过喉,心底的郁闷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纪晓芙那般好有什么用,小师妹还不是同她最要好!
丁敏君心气顺了,抽出自己的手臂,嫌弃道:“坐坐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忽地,她眼角的余光掠过一点紫光,定睛一看,桌面上摆着把剑,剑鞘刻着黑色菱形花纹,剑琫中央嵌着的紫水晶,一看就不是凡品。
她好奇:“咦,这是师父今天赐你的?”
方思阮点了点头,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油纸递给她块绿豆糕。
丁敏君伸手推拒:“你自己吃吧。”
她如往常一般又絮絮叮嘱她几句,起身回房去了。
方思阮听她走远了,才敛了笑,扔开手里随意咬过几口的绿豆糕,展开铺平原本包着糕点的油纸,捏着油纸边缘抖了抖,置于烛火之上烘烤。
火焰跃动,似燎非燎。
不多时,油纸上慢慢浮现出黑色字迹,由中心往外蔓延开来。
方思阮看着文字,心里默默记下,而后手便一松,任由火舌舔舐过油纸,最后化为桌角的一点灰烬。
此番下山她们一共有四人,除了方思阮,还有丁敏君、纪晓芙和贝锦仪。次日清晨,她们拜别了灭绝师太后就下了山,一路向东北方前行。她们得顺道先去一趟武当,张真人生辰,她们得代表峨眉派送去一份寿礼。
骑马三四日行程,出了蜀地进入鄂州,距离武当山也越来越近。她们一路上平顺,峨眉派积威久矣,寻常盗贼根本不敢来犯。
这日,她们刚出十堰镇便听到一阵打斗声,一身穿锦衣的俊秀少年正和个三十多岁身着道袍的男人打斗。
贝锦仪见他身穿道袍,此处又离武当山很近,忍不住道:“莫不是武当派的道长?”
“先看看。”丁敏君勒马停下,拦住师妹们。敌我未明,不能贸然上前。
方思阮细看两人打斗,这少年身材窈窕,容貌清丽,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那道士打扮的男人武功明显在那少女之上,他招招毒辣,看这武功路数也不是武当派的。
果不其然,纪晓芙拧眉断言:“这人不是武当派的。”
丁敏君闻言冷眼瞟了她一眼。
二十多招下来,少年已显颓势,忽然冲她们大喊:“峨眉派的女侠,他们二人冒充武当派弟子劫持俞三侠。俞三侠就在那骡车里!”
一辆骡车倒在不远处官道旁的长草之中,骡子头骨破损,血流一地,已然死去,隔着车帘隐约可见有人俯卧在车板上。
丁敏君咬咬牙,心道:贼小子,这是要拖我们下水。她原本还在犹疑要不要出头,被他这么一喊,那是定要趟这浑水了。
不过,他说的是真是假,看一眼便知。
方思阮从马上翻身而下,撩开车帘,一男子一动不动地俯卧在车板上,她将他翻过来,只见他面色惨白,气息若有若无。
待纪晓芙看清他的面貌不由大惊:“是俞三侠!”
四人面面相觑,心头俱是大震,能将俞三侠伤成这副样子,绝非寻常高手。
他的脸上隐隐泛着一层黑气,像是中了毒。方思阮摸他脉搏,却见他手掌心有七个小孔,立刻给他喂了一颗随身携带的化毒丸。
两人依旧打斗着。那道士游刃有余,比起杀死少年,更想将他擒住。他忽地左手一扬,从他袖中破风飞出三枚飞镖,凌厉至极。少年急忙闪身,躲避不及,手臂中了两镖。
另一枚直冲贝锦仪面门而来,方思阮伸手用剑身一挡,飞镖轨道一变,深深嵌入树干之上。
贝锦仪轻吁了一口气。
道士惊讶朝方思阮望来,似是没有想到有人能挡过这一击。这一看之下,眼睛差点直了。他自恃武力高,看懂了“少年”祸水东流的意图,也压根没把刚来的几个峨眉弟子放在眼里,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眼前“少年”身上。他浸淫/女色久矣,一眼就瞧出,与他打斗的“少年”是个美貌女郎。这才放水与她一来一回那么久,不过是想擒她回去享用一番。
他痴痴望着那雪青衣衫的峨眉女郎,肌肤雪白无暇,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冷冷望过来。他觑见她那摄人魂魄的娇艳容颜,不禁色授魂与,身子骨先酥了三分。
他这一呆,少年抓准机会捂着手臂跳进一旁的树林里。
人逃了,他不追,反而眼珠子像是黏在了方思阮的身上,大笑:“想不到我今天这般好艳福。”说时迟那时快,他施展轻功一跃,伸手朝方思阮的肩头探来。
方思阮手腕微动,拔剑朝他手指削去。
清商剑削铁如泥。眼见就要砍到他,道士倒退一步,急急收回手,不怒反笑:“有意思。”
丁敏君三人听他冒犯自家小师妹,脸一冷,摆阵一齐朝他攻去。四人配合默契,方思阮和丁敏君攻他上路,纪晓芙和贝锦仪从他身后刺去,道士照单全收,腹背受敌之下仍有余力笑嘻嘻地调笑几人,惹得方思阮脸上也浮出怒意,要不是得隐藏自己的实力,她定要让他好好吃个苦头。
她这么一想,手下还是重了一分,故意一剑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浅浅口子。
道士蹭了蹭脸颊,指腹带有血痕,刚想不再留情,速战速决,掠走女子,一匹青骢马疾驰而来,一个俊秀男子纵马而来,正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侠。
丁敏君久攻不下,渐渐焦躁,见张翠山赶来,心里一喜,呼唤一声:“张五侠!”
道士脸色一变,糟了,光顾着眼前美人,差点把要紧事给忘了,可不能被武当派的人看到脸。他当下不再恋战,深深看了方思阮一眼,眼中贪婪之色呼之欲出,依依不舍地留下一句:
“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就此,消失山林之间。
张翠山远远地已看见俞岱岩平躺在骡车边生死不知,瞧见这番打斗场景,心里有了猜测,目呲欲裂,怒火攻心着就想追去。
“张五侠!”
方思阮叫住了他。
第6章 光明顶(6)
张翠山回过头,望进一双潋滟的双眸里,他微微一怔,看眼前少女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峨嵋派的弟子,下一秒,只听眼前少女开口对他说道,“我方才喂了俞三侠一颗化毒丸,勉勉强强能暂时抑制毒性。此刻他危在旦夕,救他性命要紧。”
武当峨眉两派之间关系甚笃,因此,张翠山对她的话没有任何怀疑。
听到三哥伤得如此严重,张翠山仿佛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凉水,冰冷刺骨,骤然恍过神,向俞岱岩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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