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见她时,心中便生了好感,不然后面也不会不做反抗任由她而来。不过是想多寻些和她相处机会,想着循序渐进。这一路上却没有丝毫进展。直到昨日莫声谷到来,她的注意力全然放到了他身上。
不知怎么,王保保心中竟隐隐生出怪异感,明明他二人迄今为止说过的话不过寥寥几语。这种感觉在刚才看到方思阮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声谷练武时更甚。两人衣裳又恰巧一青一绿,说不尽的相得益彰。
方思阮心里一突,如有所觉,她面不改色,道:“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
王保保凝视她,无比认真:“我是疯了,所以才会追随你至此。一开始察觉杀害乌旺阿普的凶手还潜伏在王府之中时,我是打算按兵不动,找机会引蛇出洞。但在见到你后,我就改变了主意,愿意随你走这一趟。你还记得那日闯进门的赤发头陀嘛?他是王府内数一数二的高手——苦头陀。以你现在武功远不是他的对手。和他对上,你也压根走不出王府。我们成吉思汗的子民被人俘虏后绝不会苟且偷生。你心甘情愿被你俘虏,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的话掷地有声,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波平浪静的湖面,掀起一道道涟漪。
方思阮一愣,不知如何回他。这几天下来,她心中已经有些察觉,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说出口。她没有喜欢过人,更没有爱过一个人。从前那个世界是这样,如今也是如此。
气氛焦灼时,莫声谷恰好练完武进门。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方思阮微微松了口气。
雨,早已停歇。莫声谷在后山寻了块地安葬了去世的和尚,王保保前去帮忙,他低头只顾着工作。一上午,两人再无言语。
第12章 光明顶(12)
此时,在元朝横征暴敛之下各地揭竿起义者比比皆是,但都雷声大雨点小,不久就被元军镇压下去。但久而久之,仍旧消磨了不少元朝兵力。
至正四年,黄河口岸白茅大提决口,朝廷放任不管,导致洪水泛滥,一路北上,民不聊生。到了至正十一年,拖无可拖之下,元廷任命贾鲁为工部尚书、总治河防使,强征十五万民夫进行治河。韩山童、刘福通等将一后背刻着“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独眼石人埋于河道上,待民夫挖出,他们就势起义,打红旗,扎红巾,被称作“红巾军”。
汝阳王此次率兵前往江淮地区正是为了剿灭红巾军。他顺利地捕获贼首韩山童,并在阵前斩杀了他,可惜是一时不察被刘福通逃走。
率兵凯旋之际,他收到从汝阳王府发出的信件。信是哈总管亲笔所写。
信中写道小王爷某夜在书房留下了一封书信后出走,第二天清晨侍从们发现时已晚,马厩之中的马匹皆被下药昏迷,待他们调到马匹前去追赶已是来不及了,至今未查询到小王爷的下落。
信后附有小王爷当时留下的书信。
汝阳王一一看过,皱起眉头,他了解扩廓帖木儿,这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定有其他事情发生。不过,他尚来不及细思,路经袁州时,发现袁州一地主周子旺呼应红巾军,自立为“周王”,当下率兵前往。
周子旺已被汝阳王围困整整一周,粮草所剩无几,眼见便要断了,急得团团转。
是夜,州府内烛火通明,纷纷嚷嚷。
只听靠窗的赤膊男子说道:“鞑子围了袁州已有整整一周,如今我们即将弹尽粮绝,如何是好?”
一人环视屋内:“我们一众当中只有彭大师武功超群,凭他武功,倒有机会一博,冲出鞑子围剿。”
“光彭大师一人冲出去有何用?他一人又击退不了这么多鞑子骑兵?”
“至少可传个信出去。棒胡兄弟手下众多,他来增援,我们可与鞑子官兵一战!更何况他的师弟布袋和尚说不得同我们彭大师一样,都是明教五散人。大家同是明教兄弟,想他也不会对我们的求助视若无睹。”
“信阳离我们袁州有多远?这一来一往,我们能坚持得到他们赶来?”
“要我说我们干脆就跟鞑子们拼了!”有人重重掷下茶杯,“我们一起冲出去,能杀多少算多少。多杀一个鞑子就算我们赚了,死了也不算虚度此生。”
方思阮躲在暗处观看着这一切,见他们议论纷纷,却久久拿不定主意,刚欲现身,却听那人又道,“彭大师武功高强,就由他掩护周王趁机逃出去,也好为我们抗元大业保留一点薪火。”
方思阮微微蹙眉,脚下一停,这人明明说得并无不妥之处,她心里却生出些许奇异的感觉,总觉得有不对劲。
厅内众人闻言都沉默下来,一时陷入安静。他们心知也只有此法可以一博,但都心有不甘,刚起义就遇到如此困境,无法大展宏图。
此时,坐在主位的年轻男人开了口:“王兄弟此言不妥。我周子旺怎能贪生怕死,丢下众兄弟独自逃命去。兄弟们信任我,才愿意随我一同起义,又推举我为首。如今情势危急,该是他元朝命数未尽。我周子旺在此立下誓言,与众位兄弟一同进退,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先前谈论时,周子旺一直沉默不语,心里默默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过了一遍,都无法解决今日的困境。他自打定抗元时,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韩山童被杀的消息已传了过来,他作为首领,必逃不过一死。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他想得越多,心中反而越发坦然,不在像之前那般心乱如麻,只一点有些放不下。
周子旺看了眼身侧的白衣和尚,做出决定:“明日我们就冲出去,与那群鞑子决一死战!”
果不其然,方思阮瞧见刚才那姓王的男人低下头,嘴角极快地勾了勾,再抬头时已恢复如初。
厅中人闻言面面相觑,周王都不怕死,愿意与兄弟们同生共死,心中顿时生出万分豪气,站起来。
“愿与周王共进退。”
“我们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将那群鞑子杀个片甲不留。”
“好!”
群雄纷纷回应。
周子旺毫无困意,与身侧的白衣和尚一同往书房走去。他一路不语,垂着头,眼含纠结。彭莹玉了解自己徒弟,撵着佛珠,说:“子旺,有什么事就说。”
周子旺有些凄然道:“师父,我从未怕过死,但心中还有一人放不下。我妻薛氏自嫁与我之后孝顺长辈,为我操持家事。当年我父母病重,都是她侍俸在旁,最后又独自操办葬礼。我这些年忙于抗元,冷落于她。我......我对她多有亏欠。师父,明日大战你可否护她离开。”
彭莹玉怔然,没想到他纠结这么久是为了此事。
周子旺说开了,胸口那股滞塞感尽消。他想,以师傅的武功,定能护一人安然逃出。只要婉玉不被他拖累就好。好在这些年他们之间一直没有孩子,没有牵绊,她也更加容易忘了自己。她再寻个良人好好过就是。
彭莹玉张了张嘴,正欲回答,耳朵忽地微动,将周子旺护到身后。
周子旺见状直视前方,暗自屏息运气。
霜凝桂湿,秋风乍起,桂花簌簌落下。寂夜之中连一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能听到。两道身影一跃,从树上翩然落地,他们避于树影之下,树梢轻晃,叫人看不清面容,更分不清来人是敌是友。
周子旺谨慎地问:“你们是何人?”
矮一点的身影向前踏了一步,露出一张素晖映雪般娇艳容颜,秋水为眸盈盈望来,羽睫轻眨,是个极美貌的妙龄少女。
心中谨慎更重。
他拜彭莹玉为师,算是半个江湖中人,自然清楚行走江湖最忌讳以貌取人。说不准身边人看似貌不惊人,泯然众人,实则是个隐藏的绝世高手。
女子尤为特殊,越是美丽越是不可小觑。
因为她行走江湖,却有能力护住自身免于受人掠夺。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你们不用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们的就好。”
彭莹玉“咦”的一声,面带惊疑,客气道:“姑娘能够潜入府中不被人察觉,和尚我当然相信你的武功。但外面可是千军万马,你们二人难道敌得过?”
“我一个人自然做不到。”方思阮停顿了一下,朝王保保望去,他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转回头不紧不慢道,“可我身边的人却是汝阳王之子王保保,他自然有办法令汝阳王退兵。”
周子旺与彭莹玉惊诧地对视一眼。
方思阮避开王保保目光,揭开杯盖,啜饮一口热茶,轻声道:“你放心,只要汝阳王退了兵,我便放你离开。”
房中只她与他二人。
在得知王保保的身份后,周子旺欣然将她们留在这家卧房当中休息。
王保保与她一路相伴,原以为已是很了解她,今日却像是新认识她,冷冷开口:“你是峨嵋派弟子,怎么帮着这群明教人士?”
他方才将厅里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得也一清二楚。
那白衣和尚正是明教五散人之一的彭莹玉,在教中地位仅次于光明左右使和四大护教法王。方才厅中那说话的赤膊男子背心书写个“佛”字,这分明是明教当中弥勒宗一派的记号。
这群人都是明教之流。
她可是峨眉灭绝师太的亲传弟子。灭绝师太认明教为邪魔妖道,见到必杀。她如今却特意赶来相助明教。
王保保此前已猜到方思阮掠走他是为了威胁父王,但只以为她费尽周章是为了帮那群红巾军脱困。他料想以父王多年来行军打仗的实力,拿下这群不成气候的反贼必定不在话下。等她带他赶去,早就尘埃落定。不过是徒然跑一趟。
他却能多一点时间与之相处。
方思阮放下茶盏,淡淡道:“同是抗蒙义士,又有什么门派之别。”
对于中原武林各派与明教势同水火的原因,她心中有数。除却一些鱼龙混杂在其中的败类以外,明教人士虽行事诡异,但抗蒙志坚,非大奸大恶之人。
更何况她的生父生母是明教教主、教主夫人。虽缘浅,但好歹是他们给了她这一世的生命,她总要为他们做上些什么。
她毫无波澜。王保保一腔情意好似付诸流水,他从未这样在意过一个女人,愿意为她不顾安危地从大都赶赴袁州。
原来自己从头到尾不过只是她的一枚棋子。
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王保保忽然嗤笑一声,是自嘲,他走近方思阮,捏住她的下巴转向自己,迫近她艳丽的面容,近到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方思阮不适地想要扭过头去,却被他另一只手紧紧按住,雪白的下巴浮出一抹红印。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个变换的神情,问:
“在你心中,我竟连那群邪魔妖道之人都不如?”
第13章 光明顶(13)
他的目光很复杂,令方思阮无处遁藏,她明明可以躲避过,却还是选择直面迎上,径直回视,清亮的瞳仁里倒映着王保保的面容。
诚然,她很难去定义他的位置。蒙汉之别,其实她从未太过在意。她一出生便带着前世记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幼时被成昆收养,稍大些就上了峨眉,一呆便是十年。对他们口中蒙古人侵吞汉人江山的血海深仇并无过深体会。严格意义上,她与他并无仇怨。若如没有成昆为他汝阳王府做事,她也不会去汝阳王府走这一遭,又为了救明教中人临时起意掳走他。
或许是这一路上她们之间的相处还算融洽,给了他那份错觉。
但成昆与他站在一方,那她们之间就注定对立。
既立场相背,何须谈这些?
方思阮回他:“若你身处战场之上,也会对你的敌人讲这些吗?”
这一句是要彻底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念头。
王保保一时怔然,连她挣脱他的手也没发觉。方思阮从他身旁绕过,往门口走去,忽厅身后传来阵阵低笑,笑中尽是自嘲之意,惊讶地朝后望去,王保保已然转过身看着她,温情不再,只冷冷道:“你说的对,是我从一开始就想差了。”
这一眼各怀心思。
方思阮提醒他:“这间屋子外有人把手。”
说完,她推开房门往外走去,微寒的风拂面而来,与屋内沉郁的空气截然相反,神智霍然清朗。说开了,心中反而没有负担。
明与暗的交界处,王保保目睹着她渐渐隐入夜色,雕花木门缓缓阖上,那道缝隙渐细,直至完全消失,彻底将他们阻隔开来。他卸了力,撩起下摆坐在了她刚才的位置上,案几上摆放的那杯茶还未冷却,热烟袅袅升起,白腻的杯口处留下一抹胭脂红,他看得入了神。
方思阮一出门,侯在门口的身穿布衣的虬髯大汉就走上前来,恭敬道:“方姑娘有何事吩咐?”
她道:“我想见一见彭大师。”
虬髯大汉知道眼前少女和房内男子的重要性,事关乎他们弥勒宗的生死存亡,不敢怠慢,低下头道:“彭大师住在左院佛堂旁的厢房,小人这就带姑娘过去。”
他吩咐了几句其余守在屋子周围的侍卫提高警觉,便提起个灯笼,带着她往左院走去。一路上走来院中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片烛火,仅凭手中灯笼照路。
那虬髯大汉心知身边少女武功高强,必不会被这点黑暗所碍,但仍在一旁细心提醒脚下凸起的碎石。
他这人长得虽粗犷,看起来像是个莽汉子,但人不可貌相,实则细心得很。周子旺能将看守王保保的任务交予他,定然十分信任他。
方思阮不由好奇地问:“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小人姓常,名遇春,方姑娘直接叫我常遇春就好了。”虬髯大汉将灯举得更高了些,不远处一角上挑的灰色飞檐映入了眼帘,他指着前方一笑,“方姑娘,前面就是彭大师的住所。”
彭莹玉此时正在屋内打坐休息,听到敲门声,起身开门,见到方思阮,急忙迎她入内。常遇春十分有眼色地关上门守在门外。
周子旺虽被奉为“周王”,但彭莹玉是他的师父,武功最高,整支队伍中他才是主心骨。
他问:“方姑娘特意到此是有何事?”
方思阮已知他们的困境,这一路走来,路上一片黑暗,连烛火都极尽节省,不舍得多点一根,说明他们当前物资已是匮乏到极致。
“彭大师,我刚才有一言还未来得及说。”
彭莹玉问:“何事?”
“刚才你们在大厅之中谈事时,我已赶到,将你们所言听了个全。”方思阮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只能私下提醒他,“我注意到有一人面色有异,有些可疑……”
彭莹玉听得心砰砰直跳,他刚才可没察觉到厅外有人。她的武功在他之上。
方思阮没有多说,说多了倒好像是她在挑拨离间。毕竟她初来乍到,在他们眼里身份不明,只能点到为止。
聪明人之间不用多说,已懂得对方意思。彭莹玉倒没多怀疑,毕竟他们当前是强弩之弓,对方武功在他之上,若是心存不轨,直接将他杀了,何必多添这么多的麻烦?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该带的话已带到,方思阮又从他口中了解了一番具体情况后,起身准备离开。
“方姑娘……”
方思阮的手刚碰到门时,彭莹玉忽然叫住了她,但她回过头后却又不说了,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彭大师有话直说。”
彭莹玉看着她的脸,迟疑着开口问道:“……方姑娘与我一故人模样相似。恕在下无礼,敢问方姑娘的父母姓甚名甚?何方人士?”
方思阮睁大了一双美眸,微微迷惘,试图从记忆当中抽出那天的画面。可无用。或许当时她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孩,那天发生的事清楚记得,但阳顶天和阳夫人的长相已然模糊。也不知自己脸上哪一处长得与他们相似,引起彭莹玉的怀疑。
她说:“我自幼父母双亡,并不知他们的身份。”
转念又想既然彭莹玉能认出她来,想必明教当中其他人也能瞧出。今后行走江湖还需多加注意。
彭莹玉闻言失望极了。
阳教主与夫人失踪距今为止已有十八载了,无人知晓他们的去向。
阳教主消失之后再无人能够服众率领教众。我明教群龙无首,派中高手各怀心思,人心浮动,为了教主之位自相残杀,这些年来分崩离析,再无昔日光景。
他身为明教五散人,如今也出走于此。
明教之中,就属他和布袋和尚说不得抗元心坚,这些年奔走四方,欲做出一番大事业,拯救百姓于疾苦之中。只可惜鞑子兵强马壮,他力有所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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