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见状伸手摸上莫辞柔的头顶:“柔儿,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想要什么尽管和叔叔说,叔叔一定都给你办到。”
是对柔儿的承诺,也是说给她听的。
方思阮垂眸不语,默默出神。
待细回想来,这一年来,她就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他们只不过见过一面,他为何要为她做这么多......
夜已深,万安寺却烛火通明,寺后一座十三层的高塔更是戒备森严,每一层都是守卫来回巡视。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之后,她们便中了鞑子的奸计,被关在了这里。各大门派的高手皆被喂了十香软筋散,内力全失。
那日夜里,方思阮被几个黄衣人押送至后院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中。她一进入殿内,便看到赵敏靠坐在首位的木椅上,脚随意踏在身前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上。
她朗声道:“方女侠,只消你打赢这里的三人,我就放你离开。反之,若是你敌不过他们,便给我留下一指。”
说罢,一个黄衣人便扔给她一柄木剑。
方思阮环视殿内,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西域番僧,眼里俱精光闪烁。她被喂了十香软筋散,一身内力全失,但一把又软又钝的木剑,又怎么可能是眼前西域番僧的对手。
若是单纯想要斩断她的手指,直接斩了即可,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这蒙古郡主却故意逼着她和他们打,她在一旁观看着,定是想偷学她武当的功夫。意识到这一点后,方思阮便怎么也不愿动手了。
赵敏并没有恼怒,反而嫣然一笑,开口道:“早就听闻武当莫七侠和方女侠伉俪情深,更视这唯一的女儿为掌上明珠,大人断几根手指算不上什么,但是对一稚儿来说,便有些可惜了。”
她拍了拍手,刚才的黄衣人又抱上来个女童。赵敏站起身,凑上前摸了摸她白嫩的脸蛋,夸赞道:“真可爱。”
莫辞柔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熟睡了被唤醒也不哭不闹,但看到娘亲也这殿中,依赖地朝她伸出手,唤了一声“娘”。
方思阮顿时心如刀绞,气道:“你......”
斩了自己的手指,又有什么关系,但柔儿才只有两岁......
“敏敏。”
殿里进来了个身着白色交领长袍的青年,他的视线在方思阮身上微顿,很快滑过,最后落在黄袍人怀里抱着的女童身上。他微微一笑,夸赞了一句:“好俊的孩子。”
说着,他便伸手去抱,黄衣人踌躇了几秒后,就把孩子递给了他。
莫辞柔不要他抱,扭动着身体,朝方思阮伸出了双臂。
“你不要叔叔抱啊?”王保保边笑着边朝方思阮走去。
方思阮眼眶微微湿润,连忙趁机抱回了莫辞柔,紧紧抱着不再放开。
王保保又逗着方思阮怀里的女童,问她几岁。
莫辞柔朝他伸出了两个胖乎乎的小指头。
“哥。”赵敏突然出口打断了他,她方才在旁看了半天她哥逗人家孩子,平时也不见得他有多喜欢小孩子,询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要事?”
她这时再看向方思阮,目光已是不同,在她面上细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是个绝色美人,难怪昔日江湖上有多少英豪为她争了个头破血流。
王保保回过神来,欲走向赵敏,抬脚的一瞬间不自觉向身旁望去。
恰在此时,她抱着孩子抬起头,向他这边投来谨慎的一眼,视线轻轻一触,那一眼在这寂夜之中是如此的清晰,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他的心又是微微一动......
方思阮忽然惊醒,坐起身,梦里往事尽数在眼前过了一遍,她急促呼吸了几下,冷汗涔涔。
在她的身侧,王保保浑然不觉,双眉舒展,呼吸平缓悠长,阖目熟睡着。
她盯了他半天,手慢慢探入枕下,掏出把未着皮鞘的匕首。
白玉柄,镶嵌着红、绿宝石,刀身薄且利,泛着森森寒光。
这把匕首还是前段时间他送予她的。
她盯着熟睡的王保保,眼里闪过过一丝杀意,举起匕首,对准了他。
那时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
她掀起眼皮,冷冷暼了他一眼道:“若你帮我杀了我的杀夫仇人,那我就嫁给你。”
“好!”王保保目光熠熠,像是怕她反悔,立刻道,“那就一言为定!”
她那时的这句话原本只是搪塞之言,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却没想到他真的放在了心上。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利用完人家,就要将他杀了吗?
恰在此时,王保保蓦然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眼珠没有丝毫的睡意和惊慌,显然醒过来已有多时,也对她的这个举动早有预料。
这一犹豫的功夫,她已失去了杀死他的机会。
“你该听你妹妹的话......”
方思阮说到这突然停下,她想杀他,已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已经被他察觉了,又何必多言。与他对视片刻后,她缓缓闭上眼,微微仰起头,又道,
“你杀了我吧。”
成王败寇,她认了。
死了也好,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度日如年。
王保保握住她的手,却并未夺过匕首,指腹抚摸着她冰冷的手背,拉至自己的心口处。片刻后,他松开了手,道:“你要想杀我,就尽管来。我绝不会躲开。”
方思阮闻言倏然睁开眼,身形微微晃动。
在这短短的一瞬中,她其实想了很多,她此时杀了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杀了他之后呢?她左右不过搭上一条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去地府与七哥做伴。
可是柔儿呢?
她又该怎么办?
她是她和七哥的女儿,是七哥留下的唯一血脉。王保保若死了,到时汝阳王必定迁怒于她。
手一松,匕首掉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锦帛霎时破出一道口子。声音很轻,即便在这寂夜里依然微不可闻。
王保保坐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右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拥着她背的左手渐渐收紧,不断轻吻她的发鬓,轻声道:“阮妹,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的。”
即便不是为了我,但柔儿就是你的弱点。
纵使你的心中没有我又如何,此刻陪伴在你身边的只能是我。
她眼中涌出了晶莹的泪珠,浸湿了眼睫,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只余那支默默留下残泪的红烛,好似她新婚之夜时燃烧的红烛,火光微微摇曳中,七哥为她揭开了红盖头,脉脉对视,许下终生。
自莫声谷离世后,她自觉自己的心已是冷硬至极,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只有在两人的女儿莫辞柔面前时才能展露笑颜。
方思阮不明白身旁人是如何想的。他堂堂一个汝阳王世子,要什么女人会没有,却为何偏偏要留她在身边。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杀了他。
她喃喃地问,并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夜夜刀悬于颈上,你难道还能安然入眠?”
月色朦胧,长夜寂寂。沉默片刻后,只听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缓缓响起,他温柔至极地吻过她的耳垂:“我想,我是注定要死在你的手上的。”
是缘?是孽?
他也不知。
但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注定要争上一争。
“我看六弟与师妹很相配......”
殷梨亭本欲走进紫霄宫,却在门口听见了大哥宋远桥说了这一句话,不由一怔,脚却是再也迈不进去了,不知为何身形一晃,躲在了门后,垂落在身侧手微微震颤,剑柄上的白玉菩提流苏剑穗也随着轻轻晃动。
而后又听四哥张松溪缓缓道:“六弟性子温和,平时待小师妹也很好,只是不知他是何意......”
后面的话殷梨亭已听不进去了,他没有想到几个师兄竟然生出了将小师妹许配给他的心思,一时间只感到脸上发烫,不知不觉的红了起来。
殷梨亭心中默默道:若是将小师妹许配给我,我自是再高兴不过了。
无意间听道这一出,导致一连几日他见到方思阮时都有些不自在。只要小师妹在他面前出现,他的耳边总响起大哥的那一句话,有些心不在焉......
“师兄,师兄......”
一只玉手在他眼前晃了很久,殷梨亭才回过神来,“哦哦”地回了两声。
方思阮见状神情疑惑道:“师兄,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有啊?”
他其实没有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想笑,却又觉得突兀,于是只能勉力压下翘起的嘴角。
方思阮有些奇怪的看着殷梨亭。
直至有一日,小师妹回山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那天,他们忽听紫霄宫中传来了宋远桥大声的呵斥声。
“大哥,这是出了何事?你为何要对七弟动手?”闻讯赶来的几人匆匆拦下暴怒的宋远桥。
殷梨亭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莫声谷,他却始终不肯起来,一双膝盖像是牢牢焊在了地上。
宋远桥见几个师弟都到了现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再隐瞒,胸前剧烈起伏了几下,似在忍耐蓬勃涌出的愤怒,额头青筋暴起,他闭了闭眼,冷笑一声道:“你们自己问这畜生做了什么事!”
从未见过大哥如此的震怒,他们一时间不由面面相觑。
大嫂揽着方思阮的肩膀,似在安慰她:“思阮,你别担心。你大哥会替你做主的。”
这话说的他们更加糊涂了,七弟究竟干了什么事情,竟还牵扯上了小师妹。
莫声谷忍着痛,背却挺得笔直,面不改色,大声道:“小师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殿内几人闻言皆神色大变。宋远桥的怒气再也忍不下去了,掏出长剑用剑背狠狠抽向了莫声谷的背脊,用了十成的力道,没有丝毫留情。
这一下若是被他打中,莫声谷下半辈子必定是瘫痪了,张松溪回过神赶紧伸手去拦。
殷梨亭浑身都僵硬起来,在这大殿之上,此时再也没有比他更冷静的人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方思阮,她颊上生晕,娇艳动人,却是羞多于恼,大脑空茫茫的一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师妹,七弟说的可是真的?”
方思阮有些气恼,羞道:“师兄,你们别听莫声谷瞎说!”
她生气得连师兄也不喊了,直接叫七弟“莫声谷”了,但在大哥再次用剑背打向七弟背脊之时,她还是没忍心,伸手抱着莫声谷护着他。
等后来,说清楚了,才知是一场乌龙,皆哭笑不得。但他们却是从这件事情当中知晓莫声谷的心意,再观方思阮的神色,他们眼里就有了深意,她也不是对莫声谷完全没有意思的模样。
殷梨亭孤魂般盯着自己剑上轻轻晃动的剑穗,晚上回到自己房间之时,呆坐了很久,最后解下了剑穗,好好收置于漆盒之内。
从此,他深锁起自己的心意。
翌日,再练剑时,方思阮很自然地就发觉到他的剑柄之上空无一物,不由好奇地问他:“师兄,你的剑穗呢?”
殷梨亭微微笑道:“昨日练剑之时,我不小心弄坏了。”
方思阮并没有多在意,只又道:“那我再给师兄编个吧。”
殷梨亭眨了眨眼睛,恍若无事,回她道:“不用了,我还是不习惯挂剑穗,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对他的心意从不知晓,又何必徒惹她生忧。
再后来,他便亲眼看着师妹与七弟结婚生女,情深意笃,忽然觉得瞒上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最看不过的,不过是小师妹伤心罢了。
只要小师妹幸福,那便也是他的幸福......
“小师妹!”
殷梨亭忽地一声大喊,惊醒过来,冷汗浸湿了鬓角,他忍不住深深地喘息了几下,酸麻疼痛之感再次弥漫上来,侵袭全身。疼痛尚可忍受,但这附骨的酸麻却是难熬,四肢尽断,被困于床榻之上,再也无法动弹,与废人无异。
一时间,他对于三哥感同身受,也不知三哥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了无生志,恨不得即时死去,便可了断这漫漫的时光。
正在此时,他的视线中探出了一只胖乎乎小手,扯着一方素帕擦了擦他的额头,殷梨亭一愣,下一秒,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映入眼帘,她抿唇一笑,颊边露出个小小的梨涡,甚为可爱。
她稚声稚气道:“六叔,你是要找我娘吗?我这就叫她!”
“柔儿!你回来了。”殷梨亭眼睛一亮,却在她即将开口叫方思阮时制止住了他,“不不不,你不要喊你娘。”
莫辞柔歪了歪头,甚是疑惑道:“可是六叔刚才在梦里还叫我娘啊,为什么醒来后就不想见我娘了啊?”
殷梨亭闭了闭眼,曾经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却不愿以这副面貌再见他,柔声道:“柔儿,你跟六叔说说话就好了。你娘......那个蒙古小王爷怎么肯放你们母女的回来的?”
莫辞柔回道:“娘捅了他一刀,就带着我回来了。他看起来好像很痛的样子,痛得都流泪了。”思及在汝阳王府内王保保确实一直对她很好,她一时间又有些同情他,补充了一句,“那个叔叔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
殷梨亭微微一怔,但笑不语。
“娘说,他想当我的爹,但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爹。”莫辞柔头靠上他的手臂,语气沮丧,“六叔,我爹去哪里了啊?我好想他啊......”
殷梨亭眼里滑过一抹痛色,转瞬即逝,刚想开口,却被吱呀的推门声打断。余光向门口瞟去,一片白色的裙摆一角掠过,整个武当就只有宋远桥夫人和方思阮两个女人。知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方思阮走了进来,为殷梨亭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师兄,你醒了啊?”
说罢,她便从床上抱起莫辞柔,轻声呵斥她:“柔儿,不要打搅你六叔。”
殷梨亭心里焦灼难过,面上却不显,语调依旧如春风和煦,轻声道:“师妹,你回来了。那很好......很好......你不要说柔儿,有她来陪我,我心里好受多了......”
方思阮听他语带萧索之意,原本的被折磨得满脸病容,心中一恸道:“师兄,你不要多虑。无忌带回了黑玉断续膏,能够治疗被大力金刚指折断筋骨的伤,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
殷梨亭朝她露出微笑。不愿她为自己忧伤,但其实心里并未对此抱有任何希望,四肢筋脉全断,要想恢复正常,谈何容易。
张无忌带过来的黑玉断续膏非常有用,他为殷梨亭接上了筋脉。虽武功一时恢复不到从前的程度,但总比一辈子瘫痪在床好。
一切都有了希望,武当好似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只不过七弟再也回不来了。
柔儿刚开始还吵着闹着要爹爹,时间久了,她好像也知晓了什么,再也不提起了,怕惹起方思阮伤心。
方思阮变得沉默寡言,她本就话不多,如今话更少了,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个字。
张三丰心疼徒弟,亲自前去劝慰过她,但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止不住地叹气。
殷梨亭看不下去,前去探望她,到了她房间内,却见她手里执着酒壶正灌自己酒。他伸手去夺,却被她闪过,直言他多管闲事。
他气极,再次去夺酒壶。这一次,方思阮没有闪躲,任他抢过酒壶往自己嘴里灌酒,她只冷眼看着他被呛得咳个不停,最后竟露出个笑来。
两人心中皆为情苦闷,最后竟一齐喝了起来。
似醉非醉之中,夜色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
殷梨亭忍不住慢慢朝她凑近,吻落在了她的唇畔,心微微荡漾。
方思阮怔怔出神,片刻之后,她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下,而后推开他,夺门而出。
那一夜过后,她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没过几天更是索性搬离了武当,另寻了附近的一座山住下。
众人只当她触景伤情,劝阻不成,也只好随她去,只是每过一段时间便去看望她和柔儿。
但殷梨亭心如明镜,她只是要拒绝他。那夜她短暂的迟疑却给了他勇气,孤身前往山上,找到了方思阮。
“师妹,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七弟。可我也爱着你,此心可鉴日月。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依旧不会改变。”
方思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恢复了宛若古井般波澜不惊的模样,轻声道:“那夜,我只是把你当成了七哥。”
殷梨亭肯定道:“你骗我。”
他朝她走近,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肩上一道整齐的齿痕,脖颈间因为羞意而绯红一片,却还是道:“你明明喊得是我的名字。”
以他的性格,能干出这种事情,已是极为不易。
他又朝她伸出手,在她眼前展开手掌,露出白玉菩提流苏剑穗,菩提珠莹润生光,保存得很好,显然时常被人把玩,只有流苏因时间的关系而微微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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