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此事,安宁表示理解,枕边人突然从人变成鬼,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再娶的太子妃李氏和侧妃王氏,倒是没有阴影,中规中矩当着皇家妇。
安宁看公主一脸生无可恋,笑道:“公主,可别叹气了,今日的功课,臣的确带了。”
安宁示意身后宫女把托盘奉上,面上的是公主的书法功课,王学士在上面画满了圈点,又有自己的写的范例字体。安宁被太子妃问的时候很安稳,因为真的有书法作业。
可书法作业之下,全是皇后给公主布置的课业。
公主接过,一份份翻看皇后的朱批,遇到不懂的地方,又问安宁。每一个问题,安宁都有自己的理解和答案。
“上回的功课,我也做了。一事不烦二主,阿宁帮我带给母后吧。”公主看完了上一轮的批复,又把这一轮的功课交给皇后审阅。
“听说工部要修之前大水冲垮的城墙,秦师傅正想方设法和刘师傅要银子呢。”如今数得上名号的重臣,都是太子和公主的老师,其他庶出皇子都没这个待遇。
“是啊,刘尚书死死捂着国库,只说缺钱,让秦尚书自己想办法。”
公主捂嘴笑,“铁公鸡嘛~秦师傅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哪儿有办法。”
“书中自有黄金屋,秦尚书还能卖黄金屋换钱嘛~”安宁也跟着打趣,其实不过是京城一小段城墙,迟些修也不打紧。金秋冷得早,北方草原人已有南下的迹象,必须把军费留出来。南方今年旱涝并行,百姓受灾严重,秋粮税赋不能按时缴纳。朝廷用钱的地方又那么多,刘尚书这个户部尚书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家当的紧巴巴的。
“我这儿倒是有个主意。”公主沉吟了一会儿。
安宁主动说:“我跑腿,请秦师傅过来一趟。”
“不用,不用,明天就有秦师傅的课,到时候再说,看能不能借机讨价还价,少抄两遍功课。”公主调皮一眨眼。
安宁捧场道:“秦师傅治学严谨出了名的,当年连太子都敢打手心,估计没戏。”
“成不成的,试试又没损失。”公主笑着一摆手,重新坐直了身体,招呼安宁,“这个桂花糕还是用你给的方子做的,怎么样?合胃口吗?”
“嗯,不太甜,挺好吃。”
公主又咯咯笑了起来,“果然如你所说,对甜食的最高评价就是不甜。”
安宁带着公主的关怀和功课,去向皇后做回复,心中也颇多感慨。三年前,她在自己的书房列着未来的打算,虽千万人吾往矣、单刀赴会、孤胆英雄、苦心孤诣……总之,心里是把自己当成悲情英雄,以为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把公主推上那条路。
现实是,公主并不需要太多外界的推动,她是皇后的女儿,与母亲一脉相承,又见识了身边人一步步走向朝堂,根本不排斥做个掌权人。自她记事以来,就是皇后理政,她对女子处理朝政习以为常,并不觉得什么事情是女子不能做,必须男子做的。
公主对朝政也有自己的理解,看皇后满意的表情就知道,皇后对公主的看重越来越深。
安宁也很满意,皇后有了继承人,真正继承自己施政理念、施政纲领的继承人,最妙还是个女子。对自己这样因亲近而入仕的人而言,真是十全十美的事情。
安宁把公主的功课带给皇后,皇后脸上果然又露出了微笑。安宁趁机道:“娘娘,臣在您身边历练了几年,收获良多,私心想着,也该去外头见见风雨了。”
“嗯?见不得我这老婆子,想要朝外头飞了?”皇后挑眉,非常感兴趣。
“娘娘又打趣臣,若是可以,臣恨不得天天粘着娘娘,多学一些。娘娘的智慧天一样广、海一样深,哪里是区区几年能学完的。”安宁神态夸张,“可是啊,雏鸟总要离巢,受了娘娘许多庇佑,总要为娘娘分忧才行啊。”
皇后被逗乐了,知道安宁在插科打诨,可心里是高兴的,问道:“琢磨出什么路子来了?”
安宁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告示,这是礼部今年科考的公告,除了进士常科以外,今年还有明法科、明算科、明邦经国科、弘文博学科之类特科。
皇后的指甲在明法科上面掐出一个指印,问安宁:“打算考什么?”
“臣一直对大理寺的公务感兴趣,斗胆一试明法科。”
皇后手指在公告上弹了弹,“还是没想通当年对谢家的判罚呢。”
安宁行礼,“圣明无过娘娘。”
皇后把公告折起来,放在安宁的手上,只给她两个字的指示:“去吧。”
第160章 重生在夫君位极人臣前14
这一年的明法科,头名是南隆侯的幼女,衡阳郡主的掌珠,萧安宁。
萧安宁,这个名字终于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比一品夫人、比国夫人、比郡主之女、比侯爷之女都耀眼。
萧安宁按制授大理寺评事,从八品,着青色的衣衫。
大理寺卿也是熟人,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常在宴席上碰见,安宁也要行礼称呼一声世叔。
世叔现在很头疼!大理寺卿摸着自己的脑门,感觉头发又往上移了半寸,吩咐主管折狱的少卿道:“新来的才俊,就分到你这边去吧。”
少卿头也开始疼了,“大人,我这边都是死囚犯人,腌臜的很,且都是纷繁小事,不能历练人才,还是蒙少卿那里更合适。”
蒙少卿都懵了,好啊!当初你和我争权的时候,可是说折狱是国之大计,现在就成纷繁小事啦?
蒙少卿分管详刑,查案、审案,也不轻松。蒙少卿的理由也很充分,“详刑这边常需外出公干,大理寺本就缺人,这批人才刚好顶上署里的空档,到我这里就浪费了。”
两位少卿平时还要争一争位次高低,现在谦虚的不得了,谁都说自己这摊子事儿不重要,人才还是给对方吧。
两位争了半天,最终还是蒙少卿奇差一招,被人塞了个烫手山芋。
从大理寺卿办公房中出来的时候,蒙少卿把苦水咽回肚子里,摆出了一张威严肃穆的脸,给新来的人训话,又安排了他们各自的工作。
大人们用“人才”“新人”来指代,好像这次来的人与以往没有不同,同僚也装出目不斜视的模样,但人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身材高挑纤瘦的身影上。大理寺头一次来女人当官啊!
牢狱里,有些狱卒是女的,但那只是女差,吏与官是不一样的。若是宫廷女官,朝臣们也就勉强忍了,可突然蹦出个女人来抢他们的饭碗,换谁都要多看两眼。心里的小九九,更是多的能从眼眶里蹦出来。
“萧评事,你先熟悉公文,跟着王主簿好好学。”蒙少卿很客气,这种从八品的新人,以往他们都不会过问。可这不是不一样吗?别看人家现在穿青衫,回家可是朱紫加身,出入宫禁的。
“多谢大人。下官会好好跟着前辈学习,不堕我大理寺名声。”萧安宁拱手行了个下属的礼节。
蒙少卿含含糊糊了应下,溜了。
王主簿是个四十多岁的官场老油条,由吏升上来的七品官,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致仕的时候能有一个五品的勋职,穿一回红衫。品阶到了五品,致仕之后才有朝廷的养老银子,否则,滚回家只能自己吃自己。
王主簿的年纪当安宁的祖父都够了,对于自己被塞了麻烦也不敢多言,只按部就班安排安宁整理过往卷宗。安宁问什么,他答什么,安宁不问,他俩同在一个值房,王主簿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
两人值房的门窗永远大开着,男女大妨即便有两代人的差距,王主簿也小心谨慎。
安宁在大理寺按部就班上值、下衙,大理寺就在皇城里,寺里安排值夜的时候,没排安宁的班,安宁还特意去找蒙少卿汇报,把自己也加入了排班里。旁的官员能做的事,她也一样能做。
看安宁老老实实待在值房里整理卷重,一直提溜着一颗心的大理寺卿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不是皇后准备安个钉子在这里找他的麻烦就好。
这日,安宁回家,在门口遇上三哥。
“三哥……”安宁刚喊了一声,三哥就闷着脑袋冲进去了。
安宁跳下马车,问门房道:“刚才那是三哥吧?”
“回姑娘话,正是三公子。”门房小心奉承。
安宁自言自语,“怎么不等我?”安宁提了外袍下摆,跟着跑进去。
她穿的是大理寺官袍,男装款式,只是改得合身些。这样的衣服,跑起来也快,安宁跑过了中庭,就追到了她三哥。
“三哥,别躲了,我都看见了!你脸怎么啦?”安宁拉背对着她的三哥,拉下他的手,看他被捂住的两个乌青眼眶。“谁打你了?”
“胡说八道!小爷我怎么可能挨打,我是他谭家老幺比试,他比我惨!”三哥如同炸毛的猫一样,一下子就嚷了起来。
“三哥你就不是打架的料。”安宁狐疑得看着他,突然问:“和我有关?”
“你怎么知道?……不是,没关系!”三哥被诈出真话,又立刻否认。
“说我什么了,让你这么生气?”安宁拉三哥到正厅坐下,吩咐下人去拿跌打药酒。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大致场景,自从她考明法科开始,她就一直是话题中心人物。
“姓谭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妹,别怕,你想做官就继续做,三哥撑着你。大不了打回去,咱家还兜不住我和纨绔斗殴吗?”
安宁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吐槽:“你也知道是纨绔啊,那些人无关紧要的。”
“怎么无关紧要了?名声何其要紧!你放心,娘已经去找外祖父帮忙了,要是在大理寺做的不开心,咱们就换个衙署。”
安宁无奈,真当朝廷是自家开的啊。
安宁不理他,只在他嗷嗷叫疼声中给他上了药,把淤青揉开。看着三哥狼狈样,安宁心却很温暖。前后两辈子,她最大的幸运,就是拥有一个正常的家,拥有这些爱她的家人。父亲庸碌,但绝不强加外人眼光在他身上;母亲要强,对她却千依百顺;三个哥哥最好面子,却能为她忍受旁人指指点点。
“三哥,放心吧。我看得开,你也别放心上。就像我的明法科试卷被抄录传阅一样,我做的每一件事,注定都要被所有人放大了看。我做的比那些男人强十倍,他们也不会服气。但我自己知道,我比他们强。”
……………………
安宁在大理寺安安静静看了三个月的卷宗,休沐日的时候,公主召她入宫,安宁袖了一本折子进去。
陪公主聊了几句,安宁就去觐见皇后,呈上了自己的折子。
皇后高坐凤椅,“你知道自己递上来的是什么吗?”
安宁不合时宜的想起当年告发太子虐待太子妃一事时候的场景,当年皇后从中看出了太子对自己的恨意,也是这么高居上位问,“告知公主了吗?”
旧事重演,安宁比当初镇定从容,声调稳稳的答:“知道。”
这是一桩杀妻案,三皇子有个得宠的奴仆,强娶了京郊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娶了又不珍惜,女儿很快惨死夫家。这个案子很好判,其一,良贱不婚,奴仆是凭了谁的势强娶;其二,女子身上有多处殴上,父母上告的意愿也很坚决。告到京兆府,被告知这是三皇子家豪奴,也不放弃,案子复核来到了大理寺。
这是一桩再微小不过的案子,都没有资格摆上少卿的桌面,可是安宁把它单独拎了出来。
这个豪奴掌管着三皇子在京郊的别院,别院依山而建,占地甚广。在建造的过程中,圈占良田,逼迫百姓搬迁的事情没少干,而建成的别院已经修了许多铁炉,专门用来打造盔甲和兵器,数量早已超过三皇子爵位所能拥有的规格。
这件案子,能作为一个线头,串联起三皇子、与三皇子一母所出的六皇子、八皇子,越贵妃、越国公府,以及其他支持三皇子一脉的朝臣。
近两年,太子神隐,皇后理政,三皇子一系水涨船高,声势空前。其他皇子不遑多让,太子神龙见首不见尾,二皇子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长子。还有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这些排行靠前的皇子,是不是看着东宫的位置流口水。
此时,有人射出了攻击三皇子的穿云箭,千军万马转瞬就至。被攻击的三皇子难道他坐以待毙吗?行动就有破绽,反击就会拉更多皇子下水。这也是这两年皇后没有坚持让太子频繁在人前露面的原因之一,若是不让陛下看清楚,这些皇子没有一个能继承江山大统,陛下对儿子就还会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这是皇后布了几年的局,安宁也参与其中,她要做挑破窗户纸的人。
然而,此时皇后却犹豫了,“安宁,再想一想,可以让别人去的。”
“娘娘,我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是一桩家奴强娶案而已。”安宁避重就轻。
皇后安静的看着她,半响,才轻轻开口:“你当年说,有朝一日,要做首辅。首辅,不该搅进皇子夺嫡,不该有酷吏、媚上的名声。”
安宁抬头,看着坐在凤椅上的皇后,她低垂着眼睑看她,仿佛石窟佛龛上的佛像,悲悯得看向世间。
安宁顿首再拜,“娘娘,臣愿意,愿做娘娘马前卒。”
安宁把没和三哥说完的话,告诉了皇后。“只因我是女子,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公正的评判我。我要做,必须做,做更多不能被文字矫饰、不能被墨笔歪曲、不能被谎言掩盖的事,事情就在那里,总要有人去做,就该我去做。如今的人不能公正看我,但我的名字和事迹会流传下去,千百年后,后人能看懂我。这,大概才是史书盖棺定论。”
“你是第一个走正统路子入仕的女官,你有更光明的前程。”皇后第三次提醒,不背负这些风险,安宁本就可以凭借“第一”的特殊,得到皇后都支持,得到日后所有入仕女子的支持,史书上也能留下清白名声。
安宁还是摇头:“士为知己者死,臣为我主效劳,心甘情愿。”
我主啊……
皇后走下凤椅,扶起安宁,紧紧握住她的手:“定不相负。”
十日一次的大朝会上,从八品的大理寺评事萧安宁一战成名。
大殿内站满了人,可众朝臣都觉得大殿空荡荡、静悄悄,落针可闻。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接着奏了几本,从豪奴强娶逼死民女案,到三皇子私藏甲胄、意图谋逆案。
陛下今日难得出席了大朝会,皇后的凤椅摆在退后一步的地方,宰辅重臣不着痕迹往上瞧了一眼,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后剪除庶出皇子的意思。
“嘭!”陛下狠狠砸了龙首扶手,怒道:“查,给朕彻查!不论身份品阶,一查到底。王卿?”
大理寺卿王某站出来应喏:“臣在。”
“此事就交由大理寺主办。涉事皇子,闭门思过,不得干扰法司办案。”
王大人感觉自己的发际线又要往上移了,心里发苦,脸上却是一派公正严肃,“是!”
既然接了这样的烫手山芋,王大人肯定不能自己去干。叫住安宁,“萧评事啊,此事是你奏请陛下查探的,想必很有心得,你带几个人,去三皇子府问一问吧。”
安宁垂首恭敬应下,“是,下官年轻见识浅,请教大人,若是查出不轨事,臣当如何?”
王大人咬得牙根发酸,“自然是秉公办理。”
安宁头垂得更低了,“谨遵大人吩咐。”
王大人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看着萧安宁走出去的背影,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你没成算,让你没成算!”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招她进来。不对,是她自己过了明法科,又考了大理寺的选拔……算了,不管了,让她去查吧。她背靠皇后,有心气往上爬,自己去碰石头吧!
案子的确查得很顺利,三皇子遮掩的并不高明。之所以能瞒到今天,一是他身份高贵,没有人会莫名去怀疑他;二是隐约听说的人也不愿搅入皇子夺嫡的混乱局面。一旦涉及谋反事,那是拿着阖家老小的命在赌。
只用了一个月,安宁就把所有相关案卷、罪证、证人整理清楚,送到了陛下案头。
陛下震怒!
“朕无此不肖子孙!”陛下的怒吼隔着门扉依旧清晰的传来,内阁几位老大人,还有六部、九卿高官都跪在门口。陛下震怒要赐死皇子,朝臣们已经劝过一轮了,陛下不纳谏,反把朝臣都给赶出来了。
像首辅这样的老臣,皇帝素来尊重有加,口称先生,都不让对方行全礼的。如今老大人跪在金砖上,头都磕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