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林,你可想好了?出去容易回来难。”曹玉峰再次提醒。
“这不还有你吗?你才干出众、本事一流,我日后若想调任回京,少不得请你帮忙啊。”青衣官人打趣道,仿佛已经预见了未来他们再次携手。
“当真不再想想?风波马上过去,若是为了避祸,不必外任的。”曹玉峰认不得未来的内阁大员。
耿正林苦笑:“我本事不济,还是不掺和了。”
“人各有志,正林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在京中会常与你通信,至少让你知道京中大事,不必等着邸报上的过时消息。”见实在劝不住,曹玉峰反应很快,不管什么让耿正林改了主意,但与他交好的大方向不能变。
“哈哈哈,苟富贵,勿相忘。”耿振林拱手,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在太子和皇后决出胜负之前,不要回京趟浑水。是的,他对这些风波后的真相,有自己的判断。
如今京城消息纷杂,很多大事要事发生,但为官、为人,必须能抓住最主要的事情。
太子妃和离出家,是最耸动的新闻。其中涉及太子偏宠谢侧妃,谢侧妃被暴毙等等流言大行其道。衡阳郡主之女遇刺,她可是代表帝后去探望先太子妃的。还有徐国公上书今年天气寒冷,草原人提前南下打草谷,是不是变相为女儿撑腰。朝中有两位尚书请辞,朝堂局势越发晦暗。
每一件都是能引发天下动荡的消息。桩桩件件看似纷杂,但其中是有一个线头能串联起来的,最主要的、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耿正林有自己的判断!最大的矛盾是帝后不满意太子这个继承人,是皇后与太子的权利之争。
耿正林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事涉皇家辛密,不是他这等微末小官能参与的。还有曹玉峰,玉峰兄啊,刚刚相交,只觉得他与自己脾性相投,他说的许多话如从自己心中涌现一般,是难得的知己。交往越深,越觉得他难以捉摸,这不是至交好友相处的状态。
耿正林最后看了一眼曹玉峰,心想,我不该在京城荒废光阴。
遇刺后第四天,安宁就回宫当差了。
“没必要这赶,歇息好了再来。”皇后娘娘反而担心她强撑,安慰她可以多休息几天。这京城娇生惯养的贵女,被猫抓了都能养半个月。
“才在娘娘跟前儿几天,娘娘就嫌我不成?”安宁玩笑,口气很坚定:“忘机道长着人来得很快,并未受什么伤。”
皇后无奈一笑,“随你们吧。”
这个“你们”就很灵性,刚刚皇后带着安宁去拜见过皇帝陛下,安宁详细描述了这次代帝后探望忘机道长,忘机道长已然开悟,不仅没有半句怨言,反而因此心境圆满,有得道的迹象。
陛下很满意,他心里知道这事儿是太子做得不对,但陛下这些年被头疼病困扰,皇后能干强势,底下的皇子并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太子小时候看着很好,机灵聪慧、孝顺懂事,读书也很受先生们夸赞,只是到了朝堂上,就抡不转。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接连发生,陛下开始还用心教导,可太子总不能领会。
陛下反而领会了:天子不是教出来的。
陛下捂着发疼的脑袋,想不明白太子的脑回路。徐国公府是太子的倚仗啊!就因他能力不足,陛下当年才再次选择徐国公府联姻,死死把徐国公府绑在东宫的战车上。太子的头疾比陛下的还严重吗?怎么想的!
现在,太子眼看着不能承继江山大统,下一任继承人就必须准备起来。是从皇子中挑选,还是从皇孙中挑选,陛下没有拿定主意。但无论如何,皇后是绕不过去的。若选皇子,必须让皇后收养,使他有个嫡出的名分;若是皇孙,最好是东宫皇孙,与皇后与血脉亲缘。
这些,都需要时间来酝酿。期间,边境需要安稳,重臣需要安抚,徐国公府作为勋贵之首,显赫外戚,不能乱。
安宁继续分奏折,皇后理政多年,这是她锻炼新人的方法。安宁从众多奏折中,也慢慢窥见了朝廷运行的程序和规律。
翻开京兆府上的折子,上面说的正是天福宫遇刺一案。
“念给我听听。”皇后娘娘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听安宁念折子。
京兆府破案很快,人证物证俱全,判罚公正有力。那六个贼匪是谢侯府的家丁伪装,当年谢侯也是军功封侯,府上有很多老兵后代,这些人作为家丁、护卫,战力非凡。这次谢侯府大姑娘也就是太子侧妃谢氏被暴毙,她弟弟气不过,知道从中有安宁作梗,立刻点了家丁半路劫杀。
天子脚下行此恶事,影响极其恶劣,京兆府判了三千里流放,合法、合情、合理,毕竟被杀的人没有死。死了的,只是个护卫。
安宁念到后面,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皇后听出来了,“怎么?还不满意?”
“我的护卫,名叫萧白,从爷爷辈就在萧家做事,早已放良,是正经良民。”安宁觉得这个判罚低了。
“谢家小儿身上有官职,赎罪减刑。”皇后点题,律法就是如此。“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同罪不同罚。”这两句话同时写在律法中。
安宁掩卷叹息,“我也知道。”
“谢家连出两个不肖子孙,谢侯已经上表请辞,你把折子找出来,拟出批复来。”皇后如此吩咐,她对安宁的确栽培看重。
安宁闻言照做,心中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律法不能做的事情,权力可以。若是谢侯府没有从龙一类的机缘,注定就此败落。
这件事,在皇后这里就算翻篇了。皇后推开桌子上堆得高高的折子,“这些,你们先归个类,若是没有格外出挑的,不用拿给我看。”
大桌子上是几摞折子,是奏请太子立妃的,推荐人选各有不同。有推荐东宫另一个侧妃高氏的,说她资历老、家世好、侍奉太子日久有功。当初陛下给太子赐婚,一正妃、两侧妃,选的都是文臣武勋中的佼佼者。也有推荐待字闺中淑女的,年岁都在十五往上,娶进来就能生孩子,人人都知道,太子现在最需要的是子嗣。
安宁和几位女官前辈一起用功,把今天的折子分类整理好,皇后问安宁:“你看太子妃人选如何挑?”
安宁吓一跳,问策也不该问她啊,她资历浅,跟前还有这么多前辈呢。再说,她算是与太子结仇了,皇家家务事,哪里是那么好掺和的。
安宁看几位女官,前辈们却丝毫没有嫉妒的神情,都知道皇后这是在考校新人。
“天子家事,臣下岂能……”
安宁话还没说完,皇后已经摆摆手,“别说这些废话,是扶正侧妃,还是另择淑女?”
现在不能抖机灵,说什么“全凭娘娘做主”的废话,安宁躬身抱拳:“桓公昔会葵丘,明天子之禁,命曰:毋以妾为妻。”
齐桓公在葵丘之上与诸侯约定,不能把妾室扶作正妻。礼法以此为基准,区分嫡庶,保护正妻的利益,帮男人规训女人。历朝历代,不乏有皇后薨逝,立妃妾为继后的,但从礼法正统而言,终究是另择选淑女更合适。
皇后微笑颔首,“书读得不错。”
这正是皇后都想法,毋以妾为妻!太子再不成器,他也是正妻嫡出,天生比其他皇子高一头!贵妃位比宰相,也终究只是妃妾,庶出皇子不许上争夺皇位的台面。若是事不可为,下一任天子,必须是东宫皇孙!
安宁通过了皇后的考验,下值回家,郡主已经备好了饭菜,等她开饭。
一家人围坐吃饭,父亲母亲、三位哥哥嫂嫂,几个侄儿年纪小,被乳娘带着拜见过祖父母就回去吃自己特制的小食。一家人温馨用过一餐晚饭,郡主又把安宁送回自己的院子。
“你们一个个的,白长这么大个子,还不如妹妹能干懂事!”郡主这么教训三个儿子。
但进了安宁的房间,郡主又反口劝她:“家里又不缺你做官这点儿俸禄,能辞就辞了吧。要是不敢和娘娘开口,我去说,我与娘娘打交道几十年,自诩有些脸面。你瞧瞧,才遇那么大的事,又要强打精神去上值,心疼死娘了。”
“皇后娘娘也心疼我,让我回家歇着,是我自己不愿意的。娘,你放心,谢家小儿不是伏法了吗?”结案了安宁才重新当值的,自觉没有母亲说的这样危险。
“谢侯府还好端端立在那里呢!”郡主还是不放心,觑着女儿的脸色,试探道:“我听外头瞎说,这次太子妃和离出家,有你的手笔在里头。”
安宁点头:“不是瞎说,是我发现太子妃不对劲,告知皇后娘娘的。”
郡主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是安宁告发,才有谢侧妃暴毙、太子禁足、太子妃出家。天爷啊!郡主都不知道,自己生了个这么厉害的闺女。郡主狠狠给她胳膊上来了一巴掌:“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和我商量。”
安宁奇怪看她一眼,“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呸呸呸!失什么失!”郡主凑近,一副做贼的样子,话都是气音儿:“你掺和什么?实在看不过,私下提醒徐国公府一声就是。难不成,你把太子妃弄走了,还能自己当!”
郡主的想法很正统,安宁这么做吃力不讨好,交好的是和离的太子妃,得罪的是太子,甚至得罪帝后。图什么啊?
“我就是看不惯太子手段龌龊,忘机道长又做错了什么!”
郡主提醒,“现在外头都传你在中间使了力气,名声可不好听。”
安宁满不在乎,“名声不传出去,世人又怎知我的才干?娘放心吧,我这次就是机缘巧合,我也不能天天盯着旁人的后院瞧啊!真是碰巧了。”
郡主狐疑得看看女儿,若是以往,她说这话,郡主是信的。但如今,郡主怀疑自己女儿没有那么单纯。郡主自己虽平庸些,但身份在这里摆着,能与她打交道的朝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她自己不是闻一知十的人物,却也见多了,知道能人长什么样的。
“你说是就是吧,你自个儿记得,下次有事要和家里商量。你娘虽然无用,好歹是个郡主,也能护你一护。”
安宁扑过去,抱着郡主的胳膊撒娇:“娘,你最好了,以后我就靠娘照应。出门谁敢找我的茬儿,我就报娘的名字。”
郡主戳了戳她的额头,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不深究,笑骂一声:“滑头!”
郡主吩咐丫鬟给安宁备好宵夜和安神汤,才施施然离开。
安宁坐到书桌前,泡了一壶养生茶。她跟着皇后娘娘学,书桌也换了一张大的,上面摆满了书籍字画。
安宁展开一张白纸,用镇纸压住,挥退了丫鬟,自己慢慢磨墨,一边磨一边整理思绪,然后提笔蘸墨,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
“太子已失帝心。”
从这件事中可以看出,陛下对太子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也许,皇后娘娘的耐心早就告罄,只是,皇后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越贵妃育有三位成年皇子,早就虎视眈眈。就像太子的反抗,只能从内宅出手,不敢太激烈,怕把皇位拱手庶出一脉。皇后的规训教导也不能太激烈,如今还没有人能顶上太子的角色。
“公主能否参政?”
安宁又写下这一句。上辈子圣太后威风赫赫,反对她的人却络绎不绝,不是她执政有缺、能力不足,而是她只有一个儿子。所以皇帝那虎头蛇尾的新政才开展的轰轰烈烈,儿子不能反对母亲,孙子难道能反抗父亲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两辈子,玩的都是同一套东西。
但是,这辈子不一样了,长平公主还活着。若是太子废了,公主也是皇后都血脉啊。皇后不可能放弃权力,那公主作为继承人也是名正言顺。
“我该推动这样的名正言顺。”
安宁在“名正言顺”下面划了一笔。如今已有女官充任皇后智囊,担任实际上的“天子近臣”,可始终没有人名正言顺的走入朝堂。
“那就从我开始吧。”
安宁写下这一句。以我为先例,后面的女子想要入朝,不用援引古代贤能能干的女子,只需拿我做例子,说一句:“循例授官”。
安宁静静想着,纸上墨迹干透。她从墙角的架子上拿出小铜盆,从抽屉里摸出火折子,吹亮,点燃,一张张写满字迹的墨稿被火焰舔舐,慢慢化为灰烬。
第159章 重生在夫君位极人臣前13
安宁怀揣手炉,身着披风,走在宫中回廊上。身后有一队宫女,捧着托盘,托盘上是高高摞起的文书。
她走过的地方,宫人、內侍,一一低头见礼,口称“大人”,就像秋日里成熟后自然垂下头的麦穗。安宁渐渐的看到更多人的头顶,渐渐对皇后都心境也能体会一二了。
走到院中分路处,安宁看到院子里摆满了金灿灿的秋菊,又是一年秋啊!距离奇遇已经三年了,安宁在天后身边学习了将近三年,时光当真如流水。
安宁到了内阁,把皇后朱批过的折子分下去,作为皇后身边近臣,即便是内阁诸位大员,对她也很客气,微笑、点头、一个手势,种种小动作,每一个都是对她的示好。
回去的路上,有宫女来请,道长平公主相邀。
安宁估摸着时辰,让跟着的小宫女去给女官告假,自己先往公主那里去了一趟。
公主正在殿中招待自己的嫂嫂。之前太子又进行了一次纷杂、吵嚷的选妃,这次择定的太子妃是礼部尚书之孙女。陛下私下这是这样对进谏的几位重臣说的,“你们总说勋贵家的女儿傲气,不能与太子举案齐眉,这次就挑书香之家,盼着能好好规劝太子。”
规劝,不是辅佐,不经意间,陛下对太子的态度,已经透露出来。
而新任太子妃李氏,是公主之前的伴读。选她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在陪伴公主读书的时候,时常规劝公主,为人知礼、谨慎。
现在,李氏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来规劝公主。
“臣见过太子妃,见过公主。”安宁行臣下礼。
“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李氏坐在上首,着急得身体向前倾,示意宫人赶紧把安宁扶起来,但屁股始终稳稳坐在椅子上。太子妃要有太子妃的威严和尊贵,要表示了对皇后身边人的看重,却不能堕了自己的身份。
“是啊,阿宁,都不是外人,且坐吧。”公主也很和气,随手递了一盘点心过去,“忙了一上午,先垫垫吧。”
公主知道安宁的起居习惯,这个时候,她是需要吃些小点心的。若是按照宫中定时吃饭的规矩,实在不能支撑那么大的工作量。
安宁谢过,和太子妃道恼,小口小口吃起了桂花糕。今秋刚打的桂花做的,甜蜜蜜,芳香扑鼻。
“阿宁过来,可是母后那边有吩咐?”李氏笑问。
安宁快速嚼了几口,一口咽下,一副为了答尊者话,非常努力的样子:“回太子妃,并没有。皇后娘娘还在批复折子,臣来是为公主送之前的功课。”
“哦,原来如此。”李氏和安宁还做过几个月的同事,不好在她吃东西的时候频繁发问,惹得她一次又一次紧张吞咽回话。因此,李氏只能问公主:“长平,什么功课啊?”
“习字的功课。嫂子知道,我拜了翰林院的王学士做老师,他的书法当世一绝,日后恐怕也是能入青史的人物。我每日的功课都会送给老师批阅,安宁来往外朝挺多,我就托她顺便带回来了。”
哦,王学士啊,在翰林院当了一辈子的老学士。在文坛、书法界的确很有名望,但于朝堂而言并不算有建树。
李氏又聊了几句,公主始终态度平和,不疾不徐,安宁一直都在吃点心,仿佛在皇后身边饿着了一样。
李氏知道她们有话要说,见她们始终没有开口邀请自己留下,也不愿做这个扫兴人,干脆结束了今天的拜访。
公主和安宁都起身相送,太子妃,是日后的国母,当得起这样的礼节。
等人走了,安宁就不碰桂花糕了,端起茶盏慢悠悠呷口茶。
“唉,嫂子也是,和我磨有什么用,当去劝兄长啊,再不济,去母后跟前尽孝也好。”公主揉着眉心,没骨头似的靠着椅背,几乎要缩下去。
“恐怕就是劝不住太子,又不敢劝娘娘,才泡在你这里。”至于皇帝,那不是寻常人能见的,皇帝的头疾越发严重,也就每逢节庆、大典的时候露面,有时封疆大吏来京述职,能得见皇帝一面,就是对他政绩的最大褒扬。
“唉……”公主又叹一声。如今,东宫之中,太子学着皇帝陛下神隐,外人寻常也难见到,问就说在闭门读书,也不知读的什么书。原东宫侧妃高氏被吓住了,一心效仿先太子妃,也刚一提出来出家,就被暴怒的太子狠狠责骂一顿,不敢再提,却在自己的院子里修起了小佛堂,日日上香礼佛,听说衣着也渐渐素淡起来,起居坐卧都朝着出家人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