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渠先给哪边的田用,几个村子间打死人的都有,尤其是旱年的时候,一点水动辄打的头破血流。所以为啥衙门要分派渠长管水渠,还有选水利老人,实在抢水抢得忒狠。”
“他们闹了人命官司后,衙门管水渠管得更严了,要是被发现挖私渠那就是重刑,蹲四年牢还得做苦役。不仅如此,哪怕你上报去要挖渠,没有渠正带着小吏来瞧过和盖红章,你都挖不了,这是俺说的为啥要花钱疏通,就是拿钱请他们走一趟来瞧瞧。”
姜青禾听得眉头紧皱,却又琢磨到点名堂,她望着远处那连片的村庄,已经能想到复杂的水渠结构。
她忙问土长,“我们湾里是不是没有渠长?”
土长摇了摇头,“俺们这种算小打小闹的,就算从清水河挖到棉花地的一段,也到不了要渠长的地步。”
“是啊,就是我们这没有渠长,衙门也不知道这里水利的地形啊,尤其你说对岸闹的事情,我们跟他们是相连的,衙门还以为又是这片的,肯定不敢给你开渠。”
姜青禾不敢说摸透了衙门渠正的心思,她觉得大概就是如此。因为这里为着水渠闹事多,而春山湾就隶属于这片黄水江的区域,地形上也被划分到跟对岸村子一块,所以为了规避麻烦,他们干脆直接拒绝挖渠请求。
所以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怕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土长忙问她,“那你觉得咋样会给俺们开渠?”
姜青禾从背着的布袋里拿出一本册子和一只炭笔,她指着黄水江以及对岸村子,又对着眼前的黄土地和远处的春山湾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才说:“画个明确的地形图,给衙门看,让他们知道我们这就是个山洼子,不管是黄水江还是清水河,都挂靠不着其他村子的,跟他们说清楚,这水渠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土长恍然大悟,她用力拍了拍姜青禾的肩膀,“还得是你的脑子活啊,俺咋没想到嘞。”
“可要是姐你不跟我说,我哪想得到,”姜青禾说的是实话。
她也不再说啥实话客套话,专心画起了地形图,她的绘画和记忆能力还行,画出来的东西哪怕粗略,也精准地把春山湾处的地方给画准确了。
两人都觉得可以,等她画完,瓜把式从远处回来说:“一处能挖,明天叫人来挖吧”,在夕阳西下时坐车圆满回程。
第二天姜青禾带着地形图,以及打好的腹稿和土长坐上羊皮筏子,一路顺流到了镇上,来到了位于六部之外的水利部门。
渠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他记性还行,看见土长的脸就说:“你是那个之前找了俺好几趟要挖水渠的,你们那边挖渠不好挖,俺们过去也是为难。”
“不为难,俺是老实本分人,咋会想着为难渠正你呢,”土长陪笑道,她将卷起来的图纸一点点摊开在桌子上,“渠正你看,俺晓得俺之前莽了点,让你老人家难做,这回俺带了地形图,你老人家先瞅瞅,再看能不能让俺们挖渠。”
渠正怀着好奇接过那卷边的地形图,被上面的划分线、河流走向还有村庄分布以及土地给惊了下。
他见多识广,更精细的水利图纸都见过,只是小小的感叹了一下,就看起了这个地形图,他边看边问,“你们是哪个村子的?”
“诺,就在这两山夹缝中的春山湾啊,”姜青禾适合接上,“我们这里就是个山洼子,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而且渠正你瞧,这黄水江把我们跟对面村子都给分开了。”
“而我们要挖的水渠,跟对面村子沾不着关系,那河流湍急,你瞧上头我画的那坡,那是水流最急处,连羊皮筏子都难以过去的地,更别提我们这又没有桥,等于跟对岸的村子彻底分开了。”
姜青禾见渠正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接着往下说:“所以我们从这头来挖渠灌溉这片地,就是只给我们湾里用,而且不分户。”
听到这渠正才动了动,他抬起头问,“不分户是啥意思?”
“这片水渠不用来种庄稼,而是挖了种树的,这片树不属于家家户户,当然也不能说它属于湾里,种下了就是这片地里的,”姜青禾回道。
渠正点点头,意思用来种树的,这跟灌溉各家各户的农田又要更讲究点,因为镇上早几年对此是有出过布告的,要支持各村各户种树。
他又细细看了眼这张地形图,他问,“那你们树种下了没?”
土长告诉他,“去年种下的,抢着雨后半夜给种的,现在基本都活了,要是成的话,渠正你可以带着人去瞧瞧。”
见渠正犹豫,姜青禾便说:“从镇上到春山湾坐筏子平稳得很,顺流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不会颠簸。”
这会儿才是大早上,回来还能赶上最末的晌午饭,渠正瞅了姜青禾一眼,咋就跟个人精似的,毕竟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的折腾,但是羊皮筏子还能坐一坐的。
最后他叫了两个小吏一起坐筏子到了春山湾,见这个庄子虽然落在群山之间,可一切似模似样,从边上走还能听见里头有朗朗读书声。
询问了番晓得是社学,他不禁连连点头,心下好感已经升了不少,等见到那茫茫戈壁滩上长出来的苗种,他来回走了一遍,又蹲下来细瞧,从开枝程度就晓得说的不是假话。
等他带着小吏从黄水江那里回来后,渠正最后只说了词,“中!”
“到衙门领盖章条子吧。”
姜青禾跟土长暗暗欢喜,又不敢表露,只能一路憋到了衙门里。
在条子盖章要写清楚引水原因,姜青禾特意强调让衙门写为了种树,还写下了一句话,风高土燥,引水灌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望树木成活,特批开渠。
渠正只说:“好好种,别辜负了这苗种。”
而当姜青禾跟土长走出衙门时,土长还捧着条子还有点茫然,就批下来了?
而姜青禾却已经开始展望,当水渠流经每一寸干涸的土地,让草芽蓬发,树木生长,绿色填补戈壁,黄沙渐渐退去,而那一天不会太远。
第141章 属于草原的春天
拿到挖渠条子后, 那天姜青禾跟土长坐最后的筏子回了湾里,告知大伙这件事。
老一辈的感慨,“黄水江那大河比清水河可阔多了,从那挖条渠出来, 能养活几片林子嘞。”
“树苗子吃水多, 有渠保着才能活。”
土长说:“挖渠是件大事, 也是苦差事,各家出点人来,银钱按人头给,一天有十个钱,年中和年尾各算一次, 肯定不会叫人白做工。”
其实十个钱也属实少了,挖渠是实打实的苦力活, 那抡起锄头刨地, 土硬到要用力往下砸, 会震的整条手臂发麻。
不等大家嘀咕, 土长又说:“除了挖渠, 在黄水江那边俺们还打算立两架筒车,引水灌河边那片地。”
“那边俺记的可不是啥疙瘩地, 是黄土地来着, 也种树苗不成?”胖婶手里磕着南瓜子, 边吐壳边问。
“这就是为啥要找你们来, 那边翻了地晒过后, 雇你们种草,”土长站得累了, 说完就坐下来,跟大伙面对面说话。
李叔忙问道:“啥是雇?种个草也有钱拿?”
土长告诉大伙, “怎么没钱拿,只是得你种好到能收了,这一亩地二十个钱才能给,不只是那边的荒地,湾里所有的荒田今年都种草。”
这话让底下人直犯嘀咕,要知道湾里并不是养牛羊的大户,他们有的最少一两头,像是四婆养了几十头那还是少的。
所以他们并没有那么需要草,并不像牧民那样动辄养上百头羊,要很多的草料才能上膘。
所以有人就说:“那还用问嘛,种草割下烧了做灰肥啊。”
当然听到土长说卖了给牛羊牲畜吃时,他们压根没话能说,种呗,种草可比种粮食要简单太多了。
开春之后,除了春耕,要忙活的事情太多了,堆肥、捡粪、剜青、刨地等等,之前下了农田回来后还能休息,眼下却不成了。
得趁着天光正亮着的时候,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娃,都得背着篓子去戈壁滩捡石子。或者用小铁铲刨生在里面的尖石,一点点挖出来扔进篓子里,再拿去倒在不远处的石堆上。
一部分人还得去黄水江那里捞河砂,成堆成堆的砂石捞起,铺在席子上吸水晒干再收入仓房,等着盛夏酷暑来临前把砂给铺上。
他们忙,姜青禾也忙,理书的事暂时顾不上去办了,她把地里的活让徐祯带着一头牛干,将蔓蔓送到童学去,当然童学也还没正式开学,只是先看顾原来的这十几个娃。
自己跟土长拿着步弓在湾里的荒田里到处走,边走边合算出亩数,而这些分出来的荒田在之后都得记在整个春山湾的名下,作为公田。
五天走坏了她两双布鞋,真的是从天刚亮走到天擦黑,连晌午饭都是坐在地里解决的,最后还剩点边角地的时候,姜青禾坐在拉毡子上,她敲着自己肿胀的腿说:“湾里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人口也少。”
土长颇为赞同第一句,对于第二句她有话讲:“其实人算不得太少,毕竟七十来户,加起来有二三百人,比起其他村才百十口的总要多些。”
“再有点钱就好了,”姜青禾累极了,她上半身靠在草上歇会儿,看着天上大团大团的云说:“要是有钱就招边上村子里人的来挖渠啥的,总要快些。”
土长掏掏自己的兜,她叹口气,穷的叮当响啊,到处都需要用钱,过两天又要买草籽和苗种,连眼下让大家挖渠种草的都是白干活先。
关于缺钱的痛苦是永恒不变的,逃也逃不开。
但是没钱该搞的也都得搞起来,三月初三宜动土,挖渠动工开始。
土长在黄水江边进行了简单的祭土地爷仪式,杀了只公鸡,再放了几串炮仗,几个汉子抡起手里的锄头,在定好位置各刨了几下就算完成。
从今天这条名为兴安的水渠正式开渠。
当然一条渠要活,并不是靠批下来的条子,除了大伙奋力挖渠外,最要紧的是落点和渠的走向。
取水口要找得好,渠水进入渠道都是从渠口开始,渠口要进水量大,而泥沙不多,避免渠道里堆沙阻塞而水不流通。
还得反复踩渠、测渠深,十丈为界,把住整条渠的走向。
这是十来位湾里的老一辈花了好些天才定好的位置,所以当除了要立闸口的地方,其余的土被一锄头一锄头凿开,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极其复杂。
他们看着将要以每天一寸寸的距离蜿蜒到春山湾旁的水渠,到通渠那时灌溉着两旁的土地,长出草木,带来生机。
没有人能在此时不感慨。
姜青禾也是如此,她更知道这是个极其庞大的工程,毕竟兴安渠宽六米,而长度有五里,深则两米,还要贴石块才能保证底部水不渗出。所以这得需要几十个人日夜不停,年头转过几个,才能看到通渠的那一天。
她那天吹着来自黄水江的滚滚风潮,转身面对着黄土地来的阵阵黄风,看到岸边立起的两架巨大筒车,它的架子深深扎进地里,等到硬土地翻好能上种,它将引来黄水
江的河水,到纵横交错的沟渠里,灌溉这两岸的草地。
而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时间。
在开挖水渠的隔日,姜青禾又跟土长跑了趟镇上衙门,这回是去落实理书身份的。
这个很好办,土长自己觉得妥当,写文书的小吏也不会不答应,只是递文书时说:“那你们可得好好上心了,除了之前挂在户籍上的那些地以外,所有荒地在立夏前会有书吏进村待几天合算。”
“你们今年的地丁是真的要收,推脱不得了,诺,这是上头新的文书,你们拿去瞅瞅,不同的地征银是不同的。”
小吏推来一张厚纸,上头大概意思是上田(包括水田)一亩半按一亩征银十个钱,中田则为两亩折合成一亩上田,下田四亩折合成一亩征银十个钱,今年新开荒田不征田税,来年起科。
其实这个摊丁入亩征银还算合理,但是摊到庄稼户头上都是一笔不少于三百个钱的费用,甚至更多,因为春山湾每户所种的田地没有少于五十亩的,虽然并非全是上田。
趁着土长还在细看那个征地丁的文书时,姜青禾则问小吏,“那番粮地呢?今年新开的荒地也能免田税不?”
“番地啊,哪个部落的?”小吏翻找手里的册子,转过头问。
“蒙人。”
“那也不成的,番地本来赋税就轻,你看啊,”小吏拿过书册,点点上面竖着的一行字,“你自个儿瞅,蒙藏两族的番粮地,只纳粮不纳草,每亩地只收两斗的本粮,哪怕新开荒的也要收,收的再少一点。”
他说:“你们这种给不出来的话,再要不就是折色。”
“折色?”姜青禾有点不解。
小吏告诉她,“就是拿银钱来抵要收的粮食。”
姜青禾问清楚了青稞折色后,她又问道:“那户籍落的地是草场,还要征草束吗?”
“征,这个草束跟开荒地就不是一回事你懂不,你开不开荒地,只要你户籍落了草场,就得按亩来征草束。”
小吏关上书页,他看了眼姜青禾说道:“既然你问了,给你们也提个醒,前些年逃过了就算了,现在粮草吃紧。”
“又要打了吗?”土长放下手里的文书,赶紧问道。
“哪啊,眼下太平得很,俺们可还指望再过十几二十年好日子嘞,这是前头打了胜仗缴来的牛马羊,足足有上万,可不就粮草吃紧,今年草束必征的啊,你们下头那平西草原在首征的这一批里, ”小吏微笑。
姜青禾觉得他笑的好让人心烦,但同时又知道,今年的草价必涨,种草这条路稳赚不赔。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往年贴出的布告文书还能看吗?”
“俺这肯定不成,你出门往左拐,有间书铺,上店家那买去。”
土长出了衙门问姜青禾,“买布告做什么?”
由于土长虽然识字,但那布告上写的全类似文言文,语意极其压缩,她看不懂都是听布告使念的,所以她的手里压根没有这些年的布告内容,只有小部分她听过的才记在脑子里。
“我想找找,头几年有没有啥政策,比如我来的那年还说开荒地免田税一年,次年征半,第三年全纳的,”姜青禾说起这一茬来,她就是抱着希望看看。
最后从那个书铺店家得到了积满灰尘的布告,他还很得意,“这些都是俺自己去抄的,好些年没人要过了,可赶着碰上你了。”
确实也就碰上她这个冤大头了,这些布告实在生涩难懂,姜青禾看的晕晕乎乎,只能回去慢慢看。
收起布告后,她和土长没去衙门,而是去了牲畜行找羊把式。
也算是赶巧,羊把式没出门,正从牲畜棚出来,他看见姜青禾还愣了下,转头朝边上的屋子喊:“巴图尔,你那草场来人了。”
巴图尔在屋里应了一声,接着风似的跑出来,用他浑厚的声音喊:“谁来了,谁来了?图雅!!”
他真的好激动,那张胡子挂满两鬓的大脸上都能看出笑意来。
见他俩有话要聊,土长自己去找羊把式谈牧草的事情去了。
巴图尔拉拉自己身上沾满血迹的围布,他昂起头指给姜青禾看,“这一个冬额会了好多,啥羊的口炎,还是骨头扭到了额都会,额还能给羔羊断尾,刚还在给一头母羊接羔嘞。”
“吃了不少苦头吧,”姜青禾说,她印象里的巴图尔又高又壮,虽然胡子拉碴的,但不管是拉着勒勒车,还是骑着马,都能让人一眼瞧到他那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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