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童学自己家孩子也没花钱,还能白吃顿晌午饭,哪里管得着有没有蒙人的孩子过来,只要别犯事就成。
如此说定后,谷雨那天童学开学,全部孩子一起上学。
湾里小娃都被嘱咐要听话,晌午多吃点,绝大部分穿上了簇新的春衫,红的黄的,难得有人家还给娃全身上下搓了遍。
牧民的孩子也是如此,要去别人的地盘,当然得收拾得齐齐整整,从头到脚收拾一遍不算,还给娃穿了祭敖包才穿的袍子,反反复复叮嘱,不要惹事。
这两波人一在童学门口碰面,春山湾的婶子们想寒暄几句,发现自己不会说蒙语啊,那叽里呱啦跟鸟语似的,想说点啥也说不出口,就对视一眼,尴尬地笑笑。
没想到旁边的女人先开口的,一股外来腔调,努力捋直舌头的感觉,她敬佩地说:“姐,你家有这么老多的娃呐。”
陈婶没想到她会说方言,当下被震住了,过了会儿才啊了声,“是啊,六个呢,你家几口人呐,就一个娃,那你这不成不成,多生几个才好,那养大了种地人手也多啊。”
两个不同族群的人,因为娃的事情热络地聊上了。一个想着这啥蒙人也不难相处啊,这不挺好说话的,还说要来帮她家翻地,让下回她去草原请她吃羊肉。
另一个则想,这也不像图雅说的有点难说话,还让自己去她家吃饭,多好啊。
这两波人互相聊上了,娃们也自己聊自己的,小梅朵指着旁边的男娃说:“多大了还哭鼻子,你羞羞脸,我们那小羊羔刚生下来也不会哭。”
哭得快要岔气的男娃一听,他用袖子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好奇地问,“小羊羔真不哭鼻子?”
“昂,”几个蒙娃大声地应道。
等候在外面的时间里,大家都相互熟络了点,虽说不认识,可湾里婆姨最擅长嘴皮子和面子功夫,管你啥人都能说上几句,牧民阿妈也不内向,哪怕操着蹩脚的方言。
本来都是很莽的女人,一见面自然也没有太多隔阂,最后一同进了童学。
第一天的时候并不上课,只是让大人带着孩子进了童学看一看,认一认自己是哪个课舍的。
不同于上一年的十五个人时的小打小闹,今年加上牧民的孩子,总共有七十五个孩子,
除去牧民的二十三个娃分做一个班,剩下的五十二个孩子按照年龄划分成四个班。
三岁到五岁,六岁到八岁,八岁到十岁,十岁及十三岁,每个班会有两个个老师看顾。
除去赵观梅跟毛杏,剩下的两个主管老师是已经有孩子,年纪大而且被湾里大伙说脾性好的婶子。
其余四个有十六七的女孩来帮忙打下手,一同看着孩子,另有几个来打扫的婶子,守门的也从一个,增加到三个。
除此之外,整个童学变化不少。
“瞧瞧多阔啊,”陈婶子探头进了新的灶房里,直接是在后院另砌了一座宽敞大院,那开阔的,屋里光是水缸就有六七个,一排的碗柜上百口碗,看的人眼花缭乱,光烧饭的婆子也有六七个。
更别提那娃睡觉的地方,分了男女两大间,还是木板床带着梯子的,看的人直咂舌。
大人们满意,孩子早就玩疯了,尤其是湾里的孩子,眼馋了那么久,终于可以自己玩上了。
不管是玩滑梯,还是钻爬绳子,他们玩的都很小心翼翼,还得时不时看自家爹娘的脸色,生怕到时又反悔。
索性这次真的不会了,因为第二日,他们坐在了童学明亮的课舍里,屁股底下是带靠背的凳子,脚踩的是光滑的地板。
有老师带着一起去洗手,剪掉了长长而且生满污垢的指甲,打上香香的胰子。老师会用篦子把头发来回梳几遍,要是生了虱子,会被带出去洗干净头发再回来。
没到吃饭的点还能吃上几个小小的野菜饼,让原本进了童学而不安哭闹的孩子都抽噎着吃了起来,野菜饼太香了。
晌午吃上了一大碗带肉的荠菜饺子,这个时候的荠菜正水灵还嫩,白面皮的饺子吃的这一群娃头也不抬,毕竟在自己家不饿就算好的,没有挑的理。
所以在分班的时候,看着个子矮矮像是五岁的,一问年纪都已经八岁了,吃得太差几乎没有肉食,身子骨都长不好,八周岁的孩子还没有五周岁的蔓蔓长得高。
是以童学最多的成本在吃的这一块上,让孩子吃饱吃好为主。
连黑面馍馍都照吃不误的孩子,没有一个挑食的,他们也没有资本能挑食,所以最后连面汤都喝完了。
赵观梅让还想吃的孩子上来拿,有女娃捧着碗怯生生地问,真的还能再吃一碗吗?她从来没有吃饱过,饥饿除了让她长不高,还让人觉得头大身子小。
要不是来了童学,她现在还饿着肚子,背着比她人还大的篓子去割猪草,赶鸭子进水,喂小鸡,闲下来才能捧着碗很稀的黄米粥,囫囵吃个半饱。
这个被叫做细草的孩子,日常听到最多的就是,女娃子家家不下地,只做些轻省活计,少吃点,留给你爷你爹你哥吃。
虽然她娘不曾打骂过她,但是她真的从来没有吃饱过,太饿了。
赵观梅摸摸细草枯黄的头发,告诉下面一起听着的孩子,“在这里没别的,肯定能吃饱,想吃的都上来拿。”
她想起姜青禾说的,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让他们吃饱吃好,老是饿肚子会把娃给托垮的。
就像种子落在了贫瘠的荒地上,只要多施肥浇水除草,那也是后期能拔高长好结穗的。
在童学开学前,姜青禾告诉过她们这些管着孩子的,她说:从今年开始你们不再是姨姨,是老师,要把自己当做比周先生还厉害的先生。实在做不到,就把自己当做种庄稼的,孩子就是你手上的苗种,想要他们好好长大成才,不是给吃的就行,要付出关心、呵护跟爱。
赵观梅看着眼前一群狼吞虎咽的孩子,又想起那篦子梳下来的虱子,那干枯的头发,她沉思着。
不止是春山湾里的孩子认为童学好,以小梅朵为首的孩子也觉得童学实在太好了,有认识的都兰姐姐和吉雅姐姐会帮她们梳头发洗头发,剪指甲等等。
课舍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可以玩,有着很漂亮尾羽的毽子,一个很大的壶里还有很多的箭,除了没有锋利的箭头外,可以用来投进去,这让喜欢射箭的孩子简直兴奋极了。
有一两把挂在墙上的冬不拉、马头琴,还有几只小鼓,拍一拍咚咚直响。
都兰姐姐说之后还可以自己做弹弓,和骑小马。
当然除了课舍里,楼下的院子里的东西他们更喜欢,有牢固的绳索可以让人往上爬,有架起来横着的梯子能吊着过去,还有安在墙上凸出来木头桩子,爬上去可以踩着过到另一边。
所有的新奇事物都让他们惊喜,这种喜欢不同于在草原上追逐打闹,或捕捉到一只蚱蜢还是小鸟,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真好啊,想要留在这里。
因为身边有熟悉的玩伴,认识的大姐姐,而且蔓蔓还会从一楼爬楼梯专门上来找他们玩,他们都不想离开童学了。
包括初入学的其他孩子也是如此,睡过了童学只有一个人睡的床铺后,吃过好吃的甜糕,回家又得睡在好些人一起睡的大炕上,自然喜欢童学。
入学的第二天圆满结束,在第三天的时候,周先生带着一叠裁好的红纸,他跟姜青禾一起过来给孩子们取大名。
当然在说给所有孩子取大名这件事上,很多人不同意,他们虽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想法。但他们执拗地认为,名字不能改,在已故祖宗前都认过的。
被土长痛骂后,又冷冷地说:“你当你的娃以后还在湾里不成,要是出去能上镇学,能出去外面谋个活计。要让她/他说自己叫傻妞、肥蛋、龟娃不成,等着他们被人笑话死吧。”
最后还是周先生出面说了话,姓不改只取名,保证取的好听,大伙才捏着鼻子含糊几句后同意了。
这些所谓的狗蛋、小丫、大女、粪球,取了贱名好养活的,在今天后,都将被带有浓厚祝福和含义的大名取代。
他们的人生从进入童学,从拥有了自己正式的名字后,而变得不同。
从名字开始,逐步走向另一条宽阔大道吧。
第144章 再富一点吧
取名前, 七十五个孩子搬起小板凳,坐在二楼空旷的课舍里,茫然地听着上面周先生说话。
周先生说了很长一段祝福语,没有一个孩子听懂的, 都低头相互说话, 或者抠着自己的指甲。
姜青禾就上来笑眯眯地问他们, “童学好玩不?”
“好玩!!”小娃异口同声应答。
“哪里好玩?”
他们站起来叽里呱啦地说哪里哪里好玩,有的说话含糊不清,姜青禾也听不太懂,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巴前,小娃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那这么好玩的话, 今天还有一个好玩的事情,”姜青禾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夸张, 逗引地那些娃忙问, 其中蔓蔓的声音最响, “什么好玩的事情, 看戏吗?”
“肯定是骑大马, ”小梅朵附和。
姜青禾摇摇头,她微笑着说:“是请你们给自己换一个名字。”
“啥是名字呀?”有些孩子不懂。
“名字就是, ”蔓蔓屁股半离开凳子, 扒着前面孩子的肩膀凑过去说, “你叫大虎, 姓陈, 陈大虎就是你的名字啊。”
“那俺叫王三胆是不是?”
“俺是王石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自己的名字来,当然也有年岁渐大, 名字又很难听的就羞于启齿,却还是被其他人嚷嚷着叫出来, 他们脸皮像是要被滚水烫红了。
姜青禾敲了敲旁边的鼓,她笑着说:“所以这个好玩的事情都知道了吗?爹娘给你们取了小名,到童学来,你自己给自己取个大名,怎么取?你可以自己想,也可以把你想要的跟周先生说,他会给你几个词,你选一个。”
“那以后这就是你的大名了,在童学里,谁都要喊你这个名字。”
这对孩子们来说十分新颖,能自己换个名字被别人喊,而且是自己决定,这下大家都绞尽脑汁地想,到底要叫什么名字呢。
周先生坐在桌子前,赵观梅按着小名一个个喊上来,最先来的是叫傻妞的,她属实不算聪明,高烧之后脑子有点糊涂。
她也说不来自己要取什么名字,只是笑,周先生说:“就叫宜吧,诸事皆宜。”
他提笔在纸上写上,赵观梅用毛笔沾了点朱砂,点在傻妞的额头上,代表从此心明眼明。
当然也表示傻妞这个名字被王宜给取代。
大多数孩子其实想不好自己的名字,要求稀奇古怪,有的说想每天能吃很多的饭,叫饭桶也行,周先生只能给他取了名字叫有粮,还有个兄弟叫满仓。
有些是真的想换名字,比如细草,她一点也不想要当株草,周先生说:“草并非不好,以前有芝草为灵芝,是人人追捧的东西,你不想名字带草,叫紫芝成不?”
紫芝,细草在唇齿间念了念这个名字,欢欢喜喜应下,她领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纸条,抬头让赵观梅给她点上朱砂,从今以后她就叫方紫芝了。
还有一个是脸上生了点胎记,她想要一个好名字,不想要叫有痣,姜青禾看了她的胎记一眼,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琳怎么样,是美玉的意思,它美到身上有点东西大家也不会在意。”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听懂了,她接受了琳作为名,她叫陈琳。
又比如像二妞子、虎子,一个叫王倩,一个则叫王益,小草也有了正式的大名,跟着虎妮姓李,叫李德秀。
这些换了名字的孩子在未来不知道多么感谢,在启蒙后,明智时,才明白没有让那种畸形的名字伴随整个人生,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他们领到自己名字红纸时,细细摩挲着,咧嘴笑起来,无声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会伴随他们的整个童年。
等这边取名渐渐结束时,蔓蔓扒着姜青禾的腿问,“娘,我也想换个名字。”
“你想换啥,我跟你说,你换了到时候不要怨我,”姜青禾内心十分平静,她已经能接受蔓蔓要改名叫糖糖、糕糕这种,连更乱七八糟的稀米、小馍,红红都听过。
蔓蔓跟她讲道理,“你看娘你叫苗苗,我应该叫小苗的。”
姜青禾捂了她的嘴,告诉她,“你跟你爹说去吧,”把她塞给赵观梅,自己去了都兰那里。
果不其然没有换到名字的都已经闹开了,小梅朵问,“为啥我们不能换名字?”
姜青禾拍拍桌子让他们坐下来,她自己拉把小凳子坐在他们旁边,有点神秘兮兮地问他们,“你知道你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孩子们安静了,他们大孩子知道点,还小的要啃手指,茫然望天花板。
“你们跟他们不同,你们的名字是额吉和阿布给好好取的,你看吉日格拉的名字,这个代表幸福,你的额吉有了你后,她每一天都很幸福。”
姜青禾跟他们好好讲道理,“阿木古兰是平安的意思,希望你每一天都平安,敖登高娃的意思,你们见过夜里的天吗?那闪烁的光叫星星,而她名字的意思就是跟星星那样美丽…”
“如果你们换了名字,那额吉跟阿布真的要伤心了。”
这下他们琢磨着自己名字的意思,羞赧地笑笑,不再闹着要换名字。
而今天也是姜青禾给他们上蒙文课的第一天,从刚才的名字入手,在板子上写下蒙文。
这时蒙族的孩子们还兴致勃勃的,用炭笔在穰穰子上胡乱涂画着,到后面都开了小差,望着窗外的云,眼前都是那一连串竖着写的歪七扭八的鬼画符。
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学很多很多年。
童学的第三天在取名字中结束,第四天在孩子们吃了点心后,提上篮子挖野菜开始,春天有漫山遍野的野菜,他们在田间地头嘻嘻哈哈地拔起一株,放到篮子,有的挖着挖着扑起蝴蝶和虫子来,叫几个老师也是哭笑不得。
挖好的野菜娃们自己洗,洗干净了后到灶房做成了野菜团子,摊成野菜鸡蛋饼,娃们一边哇哇叫,一边吃的起劲。
第五天一起做了风筝,第六天春风正好,老师领着小娃一起到空地上放风筝,有一个上面绑了口哨,风一吹就呼啦哇啦地响,娃们追逐打闹着,好不热闹。
姜青禾跟土长站在一边的水渠道上看,土长望着孩子欢快蹦跳的样子,她偏过头说:“还好俺当初听你的了。”
最开始的时候,办童学是不被土长理解的,可现在她真的明白了,再穷不能穷教育这句话,孩子就是地里的苗种,你待他/她精细才能长得活泛。
姜青禾抱臂,她看着逐渐升起的风筝,高高飘扬,那时她办童学的初衷啊,只是想让蔓蔓能够有学上,有玩伴,能学到些东西。
可是现在这样更好,孩子就是要上学的啊,是所有的孩子。
土长问她,“还有事情不?没有去探田,”
“今天有件事情,”姜青禾压低声音,她侧过头对土长说。
土长看她一眼,觉得自己五大三粗的,人家怎么能这么细腻呢。
“教她们做骑马布子?”土长重复了一遍。
姜青禾点头,“这会子不刚好闲一点,想着把这个事情先给办下来嘛。”
其实是姜青禾今天路过苗阿婆家的时候,又看见她在搓柳条,她恍惚中记起了两年前第一次上山看见苗阿婆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帮帮曾经窘迫的自己,她只能帮着苗阿婆搓柳条取柳絮,再转过下一年时,她依旧无能为力,照旧坐下来帮忙。
可是现在,她对土长说:“哪怕没有入童学,对我来说,十三四岁以上到十八的,都是孩子,不能以来了初潮就觉得她们长大了,这件事要管的啊。”
这是姜青禾到了这里两年多,依旧感觉无法适应的,哪怕她已经能用最好的填充物,她更没有办法想象其他人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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