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回来得不是时候?”屏风处转出一道身影,盛隆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向她们走来,“打扰到你们主仆情深了?”
乍然见得奇王归来, 二女俱是一惊,忙忙行礼。
觅瑜又惊又喜地迎上前,莞然笑问:“殿下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到晚上吗?”
“事情处理好了, 自然就回来了。”盛隆和解下墨氅, 含笑看向她, 笑容里有几分逗趣,“不过看起来,我好像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你们了?”
不待她回答, 他又敛了笑意,关切地打量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肩头:“怎么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觅瑜笑着摇摇头, 接过他手中的墨氅, 转身交给青黛:“房里的炭火烧得很旺, 一点也不冷,倒是殿下一早去了外头, 让我忍不住担心你是否会着凉。”
她说着,命慕荷添置一副碗筷,引着他向桌案处行去:“殿下来得正好,我正在用午膳, 殿下同我一道用膳吧。”
盛隆和随着她坐下,眼风一扫, 看见桌上只动了一口的八珍汤, 以及其它没有动过的菜式,便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
“刚才听你们说得那么热闹, 我还以为你已经用过膳了,原来没有, 这汤都冷了,喝下去如何暖胃?”
青黛与慕荷闻言,皆惶恐不安地请罪。
觅瑜赶忙打圆场:“这些饭菜才呈上来,不过略说了两句话,怎么会冷?殿下且看,汤上面还冒着热气呢。”
她边说边示意侍女退下,亲手舀了一勺汤,送至他的唇边:“夫君尝尝?这汤的味道很是不错,听说是你特意命人炖的?纱儿在这里多谢夫君。”
盛隆和知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就着她的举动喝下,评价:“是还暖着。你若喜欢,就多用一些,冬日里喝些暖汤甚好。”
“你的侍女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对,太乙宫虽是道观,有诸多禁忌,但在吃食方面只忌四样,其余荤腥都可以照常食用,也可以饮酒。”
他看向她:“说来,这是道门的总规,你们应当知道才是。”
见他露出笑容,觅瑜安了心,跟着笑开:“是,纱儿知道,只是有的道观为了专注修行,澄心遣欲,下令将荤腥一概禁了,亦不能嫁娶享乐。”
“太乙宫作为道门祖庭,宫规森严,她们想得严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盛隆和嗤笑一声,夹了一筷子干烧冬笋,放进她的碗里:“若是靠下禁令来澄心遣欲,这道不修也罢,自古以来,重典都只能治一时的乱。”
“太乙宫明面上的规矩是严,但私底下是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冬日饮食最宜滋补,你有什么想吃的,便让厨房去做,且不用管这些规矩。”
“是,纱儿听夫君的话。”觅瑜乖巧道,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夫君在外忙碌了一上午,辛苦了,来尝尝这个。”
“好,你也别和我客气,快吃吧,再不吃,饭菜就真的要凉了。”
用过午膳,觅瑜陪着盛隆和凭窗而坐,聆听他讲述发生的事情。
昨夜,他前往守明道人处,告诉了对方一个好消息:通达道人的毒解了。
听到这里,觅瑜心中一动,询问:“听说,夫君是在正殿审的守明道人?”
“不错。”盛隆和承认,“这里既非东宫,也不是刑部,没有审讯场所,我便只好暂时借用一下正殿,想来天尊与祖师是不会介意的。”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觅瑜却听得叹然,心想,把正殿当做关押之所,行审讯之事的,他恐怕是古今第一人。
而且,太乙宫当真没有这样的地方吗?这里可是道门祖庭,天下第一宫观,网罗道士无数,不可能一个犯事的都没有……
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吗?为了给守明道人一个下马威?还是给太乙宫脸色看?
她默默地想着,道:“那,守明道人听见这个消息后,有什么反应?”
他轻声一笑:“一开始不可置信,然后故作不屑,以为我是在诈他,直到我告诉他,你出身清白观,自幼修习医术,他的脸色才变了。”
“然后呢?”她追问,“他相信了夫君的话?相信师父的毒已经解了?”
“然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饮了一口茶,“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求饶哀告,寻常犯人会走的流程,他都走了一遍,无趣得令我提不起兴致。”
“好在他的心思还算活络,见这条道走不通,便换了另外一条道,主动向我投诚,奉上点石成金之术,终于让事情变得有了一丝趣味。”
她一愣:“点石成金之术?”
这种术法……要怎么奉?将炼金的方子给他吗?
可是,点石成金之说虽然流传悠久,但始终只是流传,不见真迹,唯一有历史记载的,还被确认是造假……守明道人真的有这么一张方子吗?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盛隆和支颐道,“他对此指天咒地地发誓,说他的方子是真的,已经成功过好几次,如果我不信,他可以亲自炼给我看。”
觅瑜有些明白过来了:“上午的那声巨响——”
他颔首:“就是他发出的声音。当然,对外宣称的是他在炼丹,毕竟炼金这种事,就算只是捕风捉影的空谈,也很容易引来猜忌和麻烦。”
她想起青黛丹炉炸了的说辞:“所以……守明道人的炼金失败了?”
盛隆和道:“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会成功。”
“如果只需要一张方子,就可以成功炼金,那么这世上早就处处是炼金的人了,不会到现在还是虚无缥缈之谈。”
“而如果点石成金需要有高超的道行,那么他凭什么能成功?需知,非大德者,无大修行。我不觉得他有堪比祖师的功德。”
“可他不是说,他成功过吗?”觅瑜道。
他发出一声轻笑:“是啊,所以他在丹炉炸开之后,不敢相信自己的失败,认为只是一时的失误,因为他也不是每次都成功的,请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察言观色,推测他的回答:“夫君没有答应?”
盛隆和道:“我让人把他炼出来的金子扔进了火里。”
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却让觅瑜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但是仔细想想,又很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那些金子怎么样了?”她询问道,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结果。
“真金不怕火炼。”他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不是真金的东西,自然在烈火里现了原形。”
所谓的炼金之术,完全是虚言。
问题在于,守明道人知道吗?知道这是虚言,是假的吗?
“从他的表现来看,应该是不知道。”盛隆和道,“他在得知真相后几近疯魔,认定我是在骗他,说他从前也用火烧过,但都没有融化,是真金。”
他将茶盏放回案上:“于是我大发慈悲,着人重新寻了一处地方,让他重新炼了一回金,这回丹炉倒是没炸,可惜结果还是和原来一样,失败。”
“然后呢?他还要求再来一次吗?”觅瑜问道。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他开始寻找失败的原因,一会儿说日子不好,一会儿说时辰不对,到了后来,干脆说起了我的不是。”
“他说,都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会导致他的失败。我本为不祥之人,靠着兄弟的牺牲才苟活至今,国运尚且会被我影响,何况他的气运?”
“什么?!”她不敢置信,又惊又怒道,“他竟然这样说你?他——”
“无妨,垂死挣扎之人的话语,不用在意。”盛隆和握住她的手,安抚,“如果你实在觉得生气,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把这份气出了。”
觅瑜一怔,才冲到胸口的气散了一半:“出了……?”
他微笑着应声,摩挲她的手掌:“我故作惊讶地询问他,他怎么知道我是靠着兄长的牺牲才活到现在,毕竟别人都以为我是九皇子,不是十皇子。”
觅瑜讶然:“隆哥哥……?”是她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还是他就是这个意思?他对守明道人说出了他是十皇子的真相?
盛隆和继续微笑:“他在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逐渐才反应过来,虽然我现在的身份是奇王,但不代表在我心里,太子就不存在了。”
“便是牺牲之说,也附会不到太子头上——众所周知,十皇子为国献身,被追封为灵慧童子,九皇子则沾了弟弟的光,被立为太子。”
她不解:“夫君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因为他还不算太蠢。”他道,“此等秘事,岂是他一介道士能知道的?而在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一点,相信他不会不明白。”
觅瑜怔怔地听着:“所以,夫君是想让他意识到,他必死无疑?”
“不。”盛隆和道,“我只想找一个理由,让他替我保守秘密。”
“——在他还活着的前提下。”
觅瑜心中一颤。
什么样的活人,才能万无一失地保守秘密?
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目不能视?还是……
“不要多想。”盛隆和抚上她的脸庞,目光流连,既含着对她的款款温情,又有着不可探知的幽深,“你只要知道,他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就行了。”
“其他的,什么也不用担心,嗯?”
觅瑜颤动着睫翼,轻轻点了点头。
盛隆和满意地笑了,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说来,他的失败的确与我有关。”他道,“我派人在他的丹炉里做了手脚,无论是炼金还是炼丹,他都不可能成功。”
“放火里烧的金子也不是他的,确保能在他面前变成一堆黑炭。”
“不过后来我用他的金子试了一下,发现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的金子比我命人调换的黑得更快,让我都有些后悔做手脚了。”
“当然,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他不痛不痒道,“毕竟炼金虽然是死罪一条,但真的能炼金和假的,还是不一样的。”
“我不相信他会成功。”盛隆和道, “但我不能因为不相信, 就不做好相应的准备, 我要确保他失败,确保他的炼金之法是错误的。”
“为、为什么?”
“因为我要他的命。”他平静道。
觅瑜不解:“可是,私下炼金已经触犯了死罪——”
“死罪也是可以免除的,只要他真的能炼出金子, 他就有可能活下来。”他道,“而我要确保的,就是他没有这条活路可走。”
“当然, ”他微微一笑,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 他原本就没有这条路。”
对……他刚刚说了,他用守明道人炼出的金子试了, 结果和那些做过手脚的金子一样,都融化在了火里,都是假的……他没有污蔑……
更何况,如果不是守明道人私自炼金, 又在被撞破秘密起动了杀心,几次三番地下手, 盛隆和也不会想要他的命……是他咎由自取, 怨不得别人……
觅瑜在心里想着,情绪平复了许多, 看向盛隆和,询问:“那, 夫君预备如何处置?我记得,你曾想以炼金一事,攻讦丹道之说?”
“不错。”他颔首,“我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不过说辞要变一变,所以我暂时留下了陈至坚的性命,等用完了再看情况处置。”
她点点头,没有问他准备怎么用,也没有问守明道人情况如何,左右一切由他掌握,用不着她来操心,且对于这两个问题,她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不过有些事情,她还是比较好奇的,比如——
“守明道人现在还被关押在正殿吗?”
“没有,我把他扔进了地牢,命人严加看守。”盛隆和抿了一口茶,“马上就要到腊月了,总不能一直把人押在天尊像前,我不着急,师父都要跟我着急。”
地牢……所以太乙宫的确有专门的关押之所?他在正殿里审讯,完全是为了给他人脸色看?
觅瑜默默地想着,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盛隆和放下茶盏,含笑对上她的目光:“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抿抿唇,小声询问:“你……是故意把守明道人关押在正殿的吗?”
“不错。”他回应得泰然自若,好似这是一个多么正常的举动。
“……为何?”
“为了杀一儆百,不让他人对我的脾性有什么误解。”他道,顿了顿,又补充,“当然,也是我心中实在有气,想好好落一落太乙宫的面子。”
“我在殿里审,他们就得在殿外站着,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走。”
觅瑜一愣:“他们在殿外站了一夜?”
“我让紫霄真人回去了,到底是被先帝敕封的,多少得卖两分情面。”他道,“至于其他人,只要是与陈至坚有牵连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受了罚。”
都受了罚?这、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在冬日的夜晚,还下着雨……
觅瑜讶然,委婉道:“他们无故受罚,心中会不会……对你有怨?”
盛隆和看着她,轻轻笑了:“纱儿太心善了。什么叫无故?他们与陈至坚往来密切,保不齐便有几个知情的,我没有一个个审问,已经是格外开恩。”
“让他们在外头站一晚,连惩戒都算不上,又何来怨?倒不如说他们会感到畏惧和怨恨,畏惧于我的威势,怨恨于陈至坚的连累,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觅瑜听得一阵发愣。
她又一次鲜明地意识到,他不仅是她的夫君,还是奇王,是太子,身份地位凌驾于众人之上。
他说的话,他们必须遵从,他降下的惩罚,他们也只能接受。
他说一不二,掌有生杀大权。
并且,和对待她的温柔亲近不同,在外时,他通常都是锋芒冷锐、威势深重的,叫人打心底生出害怕,便是她的侍女,也不敢在他跟前玩笑。
他说得对,旁人不会不满,只会畏惧。
畏惧他。
觅瑜怔怔地想着。
盛隆和端详着她,带着几分探究和笑意地询问:“纱儿不赞同我的做法?”
她缓缓摇头:“夫君这么做,一定自有道理,纱儿相信夫君……”
“不过,我听青黛说,上午守明道人在炼丹时,紫霄真人和一众道士都在外等候,这是夫君的意思吗?也是给他们的惩罚?”
“是我的意思,但不是惩罚,而是作为见证,见证陈至坚的炼丹失败。”他回答,“如果他们有心思的话,也可以当做热闹看,至少场面还是挺大的。”
最后一句话带着盛隆和特有的风趣,让觅瑜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心想,在场中人除了他,恐怕没有谁有这份心思。
青黛或许有,但也只是不知者无畏,若叫她瞧见昨夜藏书楼里的景象,可能今日上午,她就不敢出去打探消息了……
发散地想了一些有的没的,觅瑜收敛神思,接着询问:“夫君是以什么罪名处置的守明道人?”
盛隆和道:“自然是行刺奇王。”
一个板上钉钉的罪名,但觅瑜想听的不是这个。
她道:“行刺也是有原因的,夫君准备用什么说法?”私下炼金被撞破肯定不行,他在之前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不想让外人知晓此事。
“不用什么说法,”他道,“行刺奇王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再多的,旁人没必要知道,也没有资格知道。”
还能这样?
觅瑜惊讶不已,迟疑道:“这么做……不会引起他人猜测吗?”
盛隆和满不在乎:“猜测又如何?猜测了,他们就敢质疑我的决定,认为陈至坚是被冤枉的,这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
也是,他是太子,行事不必顾忌他人想法,甚至他现在的身份是奇王,比太子更加随心所欲,不需要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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