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隆和笑意愈深。
“纱儿,”他看向觅瑜,“师父都同你说了什么?”
“这……”觅瑜有些犹豫地看了眼通达道人。
后者朝她挤眉弄眼,摇头摆手一齐上,意思很明确:不要说。
但她不愿也不敢对盛隆和撒谎,并且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遂对师长投以一个歉意的眼神,全盘托出了方才的谈话。
果然,盛隆和在听了后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翻过一个茶盏,道:“我说呢,师父怎么一脸心虚的表情,原来是因为这样。”
觅瑜习惯性地想给他斟茶,但被通达道人抢先,陪着一张笑脸,殷勤不已地倒了一杯八分满的茶,把茶盏推过去:“徒儿喝茶,喝茶。”
盛隆和接过茶盏,但没有喝,而是放在手里把玩,慢悠悠道:“不过出去交代几句话的功夫,师父就说了这么一大堆弟子的坏话,可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哎,怎么算坏话呢?”陈至微睁着眼说瞎话,“那明明是夸奖,夸奖徒儿你威风凛凛,飒爽英姿,不怒自威,威势逼人……咳咳,后面的两句不算……”
“再说,为师也是为了你好,当日徒儿媳妇不在,没有亲眼见到你是怎么处置人的,为师若不说出来,徒儿媳妇如何能知晓你的这个、这个英明神武?”
“是吗?”盛隆和轻笑,“不是心狠手辣,残酷无情?”
“不是!绝对不是!”陈至微坚决地回答。
这信誓旦旦的模样,让觅瑜又觉得好笑,又怀有歉意,主动揽过话题,道:“说起来,那位静亭道长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师父说,他曾经得罪过夫君?”
盛隆和扫了通达道人一眼。
他没有开口,但神情很明显是在嫌弃师长的口无遮拦。
陈至微原本还有些心虚,一见到他的眼风扫来,立即不心虚了,挺胸抬头道:“看为师干什么?谁让你烧了为师的书,这件事为师能记你一辈子!”
觅瑜有些疑惑:“什么?”
盛隆和曾经烧过通达道人的书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并且也是听后者说的,但这和静亭道人有什么关系吗?
难不成,他之所以会烧书,就是因为受了静亭道人的撺掇?
“也对,也不对。”陈至微回忆着往事,“烧书是这块臭石头自己的主意,但起因出在静亭师弟的身上。”
“当年,小石头还没有这么听话,不对,是不听话,也不对……总之,那时的他不像现在这样,很喜欢在宫中四处逛,为师怎么说都不听。”
“有一天,他拿着一串草编的蚂蚱,不知道怎么的被静亭师弟遇见,又不知道怎么的两人起了冲突,静亭师弟把他的蚂蚱全部踩扁了,还说什么——”
通达道人的脸皱起来,似乎想起了一件极为心痛的往事。
“——还说,这是对他的魔考!他不能生气!如果他生气了,就说明他道心不够,往后上天还会再降下魔考,让他继续失去心爱之物!”
“然后!这臭小子!这臭石头!就举一反三,跑过来把为师的书烧了!”他伸手指向盛隆和,声音和动作因为愤怒都有些发抖。
“那可是为师才写完的手稿啊!耗费了为师整整半个月的心血!就这样被你烧了!你说,为师怎么能不记你一辈子?!”
觅瑜瞠目结舌:“师父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陈至微咬牙切齿,直挺挺地指着弟子,“不信你问他!”
面对师长的控诉,盛隆和神色不变,泰然自若地饮了一口茶,道:“弟子若不烧了师父的书,师父又怎能有切身之痛,理解弟子的感受呢?”
“混账!你被踩扁的只是蚂蚱,为师被烧掉的可是手稿!手稿啊!”陈至微几乎破音。
盛隆和依然淡定:“对于当时的弟子而言,那些蚂蚱就好似师父的手稿,弟子看见蚂蚱被踩扁的心情,与师父看见手稿被烧掉的心情,是一样的。”
陈至微深吸一口气:“——对,没错,道理是这样,但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同为师说呢?非要烧掉为师的手稿?难道在你心中,为师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吗?”
“师父自然讲理。”盛隆和垂目,看向茶盏中的水面,“但弟子当年要的,反而是师父的不讲理。”
“试问,假使弟子没有烧掉师父的书,师父可还会怒火上头,冲去找静亭道人算账?恐怕只会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让其赔上一串蚂蚱吧。”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陈至微疑惑地歪了歪眉,“他踩扁了你的蚂蚱,然后赔你一串,不是很正常吗?”
“就像弟子烧了师父的书,再赔给师父一套一样?”盛隆和看向他。
“对啊——”他先是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又摇摇头,否定道,“不不不,不对,你后来赔的那套书,是你后来烧掉的——”
“说起这事为师就生气,你说你的蚂蚱被踩扁了,气不过烧为师的书,为师也认了,可你后来好端端的,又烧为师的书作甚?!”
盛隆和微笑:“自然是因为得到了祖师的指示,再给师父降下魔考。”
陈至微瞪眼:“胡说八道!真要是魔考,你怎么不像之前那样烧掉为师的手稿,反而烧铺子里可以买到的成书?为师看你就是故意在给为师找不痛快!”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现在我们先说之前的。”盛隆和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若是我在烧了师父的手稿之后,又赔了师父一份手稿,师父可还会生气?”
陈至微不假思索地张口回答:“那为师——”
他顿了顿,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捻须道:“还是会有点生气的,但不会像现在这样记这么多年,记一辈子!”他又瞪了弟子一眼。
“当然,”他补充道,“得是一模一样的手稿,不能是你胡写的。”
盛隆和放下茶盏:“所以师父能理解了吗?在弟子看来,敬亭道人赔偿的蚂蚱,就是那串胡写的蚂蚱。”
陈至微没听懂:“什么一串两串胡写乱写的……手稿和蚂蚱能一样吗?蚂蚱谁不会编?手稿你能写?为师自己都写不出一模一样的!”
盛隆和垂眸又看了一眼茶水。
然后,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好吧,当年弟子太小了,有件事没好意思说,其实,那一串蚂蚱,是弟子准备送给师父的礼物。”
“什么?”陈至微一惊,“你说什么?礼物?!”
“是啊,师父的生辰贺礼。”他淡淡道,“因为是第一次尝试编织这种东西,弟子编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编出一串,不想被人一脚踩扁了。”
“当时,弟子感到十分难过,伤心生气,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现在看来,弟子根本不用着急,因为师父并不在意这些蚂蚱。”
“谁说的?!”
通达道人噌的一下站起身。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他气得直拍桌子,“居然敢把小石头亲手制作的生辰贺礼踩扁,这个混账敬亭……为师——为师找他算账去!”
第168章
眼见通达道人气得脸都红了, 觅瑜连忙起身相劝:“师父息怒,师父才清了体内的余毒,不可大动肝火。”
“当年的事, 就让它过去吧, 左右夫君的心意已经到了, 至于贺礼……”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遂看向盛隆和,示意他来安抚师长。
盛隆和原本泰然坐着, 好似通达道人的愤怒与他无关,直到接收到她求助的目光,才缓缓起身, 开口。
“不过一串蚂蚱, 踩扁就踩扁吧, 师父在当年已经和静亭道人吵过一架,出了这口气, 此时再去,难免让人摸不着头脑,吵了也难觉舒坦。”
“若是还不解气,师父也不必亲自前去, 大可让弟子差人代劳。”
“代劳?”陈至微一愣,疑惑道, “代什么劳?帮为师吵架吗?”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自守明道人一案后, 静亭道人一直处在惶惶不安之中,深恐受其牵连。”
“我的人去了, 不消说一个字,只需往那一站, 便能让他战战兢兢,回想这二十年来得罪过我的所有地方,并深刻自省,懊悔当初举动。”
“师父说,这样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法子,岂不是很好?”
“这——”陈至微干干笑了两声,抚须道,“这个法子,是很不错,不过——”
看起来,他虽然对静亭道人有所不满,但也没有到这一地步。
觅瑜亦不赞同地轻唤:“夫君。”
她倒不是真的认为盛隆和会这么做,而是觉得他这样吓唬长辈不好,说到底,通达道人都是为了他才如此动气,其中有一大半还是他挑拨的。
更不要提之前中毒一事,他便是看在这一点上,也不该让师长动怒伤身。
盛隆和朝她微笑:“我开玩笑的,你们怎么当真了。也不想想,这案子才尘埃落定,若是再起波澜,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我怎么会主动生事?”
“啊?”陈至微抚须的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对对,为师想说的就是这个,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不能再起风浪,小石头考虑得很周到……”
“既如此,为师也就不去教训他了,就像小石头说的,当年已经出过气了,不必再出一次,也像徒儿媳妇说的,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
他的话说得豪迈豁达,然而,从他的神情来看,却是庆幸中夹杂着遗憾,不知是在遗憾当年的那份生辰贺礼,还是遗憾不能给静亭道人一个教训。
“就是——”他看向盛隆和,试探性地笑了笑,伸出手,“为师当年没有收到的那份生辰贺礼,不知道小石头是否能够——?”
盛隆和故作惊讶:“没有收到?怎么会?弟子明明记得师父收下了。”
“哎呀,你不要明知故问。”陈至微略带埋怨,“为师收的是你后来送的那份贺礼,你原先准备送的那串蚂蚱,为师根本不知道,更无从提收下。”
他有些讨好地笑起来:“所以——你能不能——?嘿嘿嘿……”
盛隆和也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师父指的是这个。”
陈至微笑得越发殷勤:“对对,就是这个,小石头你——”
盛隆和微笑道:“不能。编蚂蚱的手法,弟子早已忘了,不能再送师父一份。”
“当然,若是师父想要,弟子可以派人下山去买,或者命人现编,不知师父喜欢哪种?”
陈至微有些傻眼:“啊?忘了?怎么会?你、你不是在诓骗为师吧?”
“弟子不敢欺瞒师父。”他平静回应,“年深日久,当年的不少事情,弟子都忘了,若非此事实在特殊,弟子也不会印象这么深刻。”
陈至微还是不敢相信:“蚂蚱被踩扁的事你记得,蚂蚱编织的手法你居然忘了,这也太……”
他嘀咕着,话音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从怀疑变成了悟,“啊”了一声,目光扫过夫妻二人,支吾道:“为师……为师知道了……”
“师父?”觅瑜不解。
陈至微仍是支吾,掩饰性地干咳两声,摆摆手,道:“没什么,为师就是想说,忘了便忘了吧。”
“就像徒儿媳妇说的,小石头的心意已经到了,至于送不送礼,又是送的什么礼,都不重要,不重要……”
道理是这般没错,然而,若对方果真不在乎贺礼,又怎么会向弟子讨要?
可他为什么不要了?不,不是不要,而是不坚持要。他似乎理解了盛隆和的忘却,并且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这是为何?他又想起了什么?了悟了什么?
觅瑜满心不解,奈何通达道人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盛隆和也没有要追问的意图,师徒俩一起将这个话题揭过,她也只能暂时把这些疑惑压在心底。
直到回了壶中天地,夫妻二人在房中独处,她才袒露心中疑惑。
盛隆和听罢,轻轻一笑,询问她:“纱儿觉得,我是真的忘了,还是在诓骗师父?”
她一愣,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两眼,回答:“照理,纱儿该相信夫君,可是,夫君在某些方面,的确颇有——颇有——”
“颇有什么?”他含笑追问。
她咬唇轻嗔,推搡了他一把:“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盛隆和笑着握住她的手,圈过她的腰,把她抱入怀里:“看来为夫在娘子心中的形象不怎么好啊,不过没关系,因为你想得没错,我的确骗了师父。”
她震惊地睁圆杏眸:“什么?!”
他居然在这种事上骗人?而通达道人居然还信了?
觅瑜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不想费神编织蚂蚱吗?”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要不然的话,她实在想不明白了。
毕竟,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人的呢?
“自然不是。”盛隆和道,神情似有惊异,“你以为我骗了师父什么?忘了怎么编蚂蚱吗?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人的?我诓骗师父的是另外一件事。”
觅瑜:“……”
她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欣慰他没有在这事上骗人,还是该感慨他骗人的技术高超,不知不觉间就诓骗了通达道人,她也没有意识到一星半点……
她干巴巴地询问:“夫君骗了师父什么?”
他回答:“当年的那串蚂蚱,并不是我准备送给师父的生辰贺礼。”
觅瑜:“……”
她错了,这还不如她原来以为的,虽然两种欺骗都伤感情,但不想费神编蚂蚱,总比生辰贺礼是假的要好一些……
她有些不敢置信,怀疑盛隆和现在才是在骗人。
因为他虽然喜欢开玩笑,但一直很有分寸,她不觉得他会在这种事上骗人。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或许,是因为我心情不好。”盛隆和道。
说话时,他噙着淡淡的笑意,与寻常玩笑的模样无二,觅瑜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说的是真心话。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仰头凝视着他:“夫君……?”
盛隆和没有看她,神情悠远,似乎在回忆往事。
他安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那串蚂蚱,的确不是我给师父置备的生辰贺礼,而是我花费了许多精力准备的,想要送给母后和兄长的礼物。”
觅瑜一愣。
他对她笑了一下:“小时候的我虽然养在太乙宫,但并没有与世隔绝,仍然能收到母后送来的东西,当然,是偷偷托人送过来的。”
“一开始是些衣食用品,譬如母后缝制的衣裳,制作的糕点等等,后来,随着我读书认字,便逐渐有了书信,短短的几句话,能让我高兴上许久。”
觅瑜听着他的讲述,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幕场景——
一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翘首以盼着亲人的来信,终于,他等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三两下读完,然后又读了一遍,再一遍。
薄薄的一张信纸,寄托着亲人对他的思念,笑容在他的脸上绽开,这笑容会持续很久,直到被等待的焦急取代,进入下一个循环……
这样的想象,让觅瑜升起一阵心酸。
她心疼他,小小年纪就不得不与亲人分离,在太乙宫中生活,纵使有通达道人照顾,比起别的孩子在父母膝下承欢,这样的日子也分外孤单。
同时,她也为他感到欣慰,欣慰皇后没有放弃他,即便相隔甚远,也依然挂念着他,给他送来温暖和关爱,让他不必在孤独中成长。
盛隆和的讲述还在继续。
“和这些东西一起送过来的,还有兄长的手信。”
“兄长比我要聪慧许多,不过五岁年纪,就能倒背如流十几本大家经典,让我有时都庆幸自己不在宫中,不用和他一起念书。”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方面都厉害。比如有一次,他在一本利州的风物志上,看到一个草编蚂蚱的方法,想照着编出来几只,就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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