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见——李芳草心中默默说道。
李芳草来到火车站时,天已经擦黑了。
江城火车站人山人海,旅客和送行的亲友们混在一起,喧嚣声夹杂着站内火车的汽笛声此起彼伏,时不时有一阵白色的蒸汽从车站上空涌出,混入夜空。
只有她一个人,瘦瘦弱弱的身体背着沉甸甸的行李,排队等着进站,车站昏黄的灯光把她孤单的身影拖的老长。
检票上了车之后,李芳草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火车轰隆隆冒着白气缓缓的开动了,李芳草静静望着窗外,看着江城的灯火离她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到。
车厢拥挤闷热,夜风在漆黑的窗外呼呼刮过,夜晚的天空星辰璀璨,火车在乡野间慢下来的时候,她甚至可以看到广袤的银河横跨在天空之上。
世界是如此的广阔美好,上辈子的她早该离开这些烂人。
“小姑娘一个人坐火车呀?去哪里呀?”旁边的大娘问道。
李芳草从窗外回过头,说道:“去甘省,当知青。”
“那可是个苦地方,比江城条件差多了咧!”对面的大哥说道,“小姑娘,要照顾好自己啊!将来肯定有回城的机会!”
大娘也说道:“对,小姑娘家家的,别管那么多,去了把自己看顾好就成!”
李芳草微笑点头,“会的。”
重来一世,她会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
李芳草手支下巴,看着窗外美丽的银河。
离开了那些欺辱她的坏人,跳出了那个令人作呕的圈子,她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她不是什么万人嫌,她值得这个美好的世界。
至于她卖掉工作走人之后,李家是怎么鸡飞狗跳……关她什么事呢?
七十年代的火车很慢,走走停停,经历了三天两夜之后,李芳草终于到了要去村子所属的县城。
第9章 初遇
火车停下了的时候,李芳草礼貌的跟照应了她一路的大娘道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腿脚,扶着扶手慢慢下了火车的梯子。
李芳草一呼气,隐隐有了白雾。
双脚踏到坚实的地面,李芳草的一颗对未来有些不安的心渐渐地沉静了下来。
旁边的车厢下来了几十个身穿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在领导的指挥下,排成几列,依次往出站口走。
李芳草扫了一眼,便转过了头,手搭凉棚,挡住了阳光,四周打量了一圈。
金色的朝阳从东方升起,空气清凉,红砖铺成的简陋的站台上几棵小草从砖缝里探头探脑,在秋风中颤动着,正对着站台的几间瓦房墙上刷着激励人心的标语,车站上寥寥几个工作人员都戴着红袖章。
杨知非来车站接几个专家,带着人往出站口走的时候,回头便看到后面的旅客中有一个娉婷少女,乌黑的秀发用一块手绢扎着,斜斜的搭在肩膀上。
金色的朝阳照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站台上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副被长期旅途折磨的疲惫不堪的困顿面容,只有她脊背挺直,眉眼含笑,气质沉稳,白净秀丽的面容还带着几分稚气,那双明亮水润的眼睛盛满了温柔安静。
周围的人都是黑白的,只有她仿佛是一枝独秀的鲜花。
杨知非脚步顿了顿,那姑娘已经脚步轻快的赶了过来,目不斜视的越过他,走出了出站口。
车站外面不少人赶着驴车等着接人。
李芳草挨个看过去,找到了一个五十上下的老汉,顶着白帕子,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鞭子,身上穿着破羊皮袄。老汉手里举着一张写了字的纸。李芳草歪过头辨认了一下,纸上写着——接小王庄知青。
“女娃子,你看就看嘛,咋还要歪着头看呢?”老汉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问道。
李芳草忍俊不禁,“大爷,你纸拿颠倒了!”
老汉老脸一红,赶紧把纸掉了个,抱怨道:“我不识字,弄不好这个……女娃子,你是去小王庄的知青?”
“对。”李芳草看他脸上带着失望,心下有些古怪,把介绍信和知青下乡的公文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老汉摆摆手,“我不看,看也看不懂,回去有人看!”
李芳草把信叠好,又放回了口袋。
老汉给李芳草看了盖了大红公章的公社证明,帮李芳草把行李放到了驴车上,招呼李芳草上车,他则坐到了车头的位置,轻轻的扬鞭敲到了毛驴屁股上。
驴车晃晃悠悠的前行,眼前的景象逐渐从水泥平房过渡到了田野。
李芳草把行李中剩的一张葱油饼拿了出来,撕成两半,递给了老汉一半。
尽管不是新出锅的,可葱油的香味还是十分诱人,老汉一开始还客气几句,李芳草又让了一回,老汉便接过吃了。
“我是小王庄的村支书,前两天有人给公社打电话,说又有知青要过来,我这两天天天跑来车站等着。”老汉说道。
李芳草问道:“就我一个吗?”
老汉咬了一口饼,幸福的咂摸着白面和葱油的香味,“就你一个,我们村穷,来的知青少。”
十月西北的清晨已经很冷了,驴车在乡间小路上跑的飞快,冷风呼呼刮着,李芳草抱了被子在怀里御寒,搓着冻红的手。
然而等到中午的时候,太阳直直的晒着,李芳草又把褂子脱了顶在头上。
“还没到吗?”李芳草忍不住问道。
老汉一扬鞭子,加快了速度,“快啦快啦,到大王庄了,翻过前头那座山,就到小王庄了。”
李芳草看着只能隐约看到影子的山扶额失笑。
“这一大片都是大王庄的地界吗?”李芳草问道。
村支书王贵仓点头,“都是!人家大王庄地多,土肥,人也多,咱小王庄哪哪都跟人家比不了!就连下乡的知青,都是大王庄挑剩下的给我们了!”
李芳草好奇的问道:“还有这回事?”
王贵仓语气中除了对大王庄的羡慕嫉妒恨,还带着不甘,“那可不!男知青身强体壮的都被大王庄要走了,剩下的还有女知青都送到小王庄了!”
男知青虽然吃的多,但干活也多啊!
李芳草笑而不语,她也是被大王庄挑剩下的,打发到小王庄了。
“以后会好起来的,小王庄不会比大王庄差的。”李芳草说道。
王贵仓撇嘴摇头,城里来的女娃子哪里知道农村的苦,就会说好听话,等她们在乡下呆几年,就没这么天真了。
到小王庄的时候,李芳草的屁股几乎都要没有知觉了,几个村民还有一群淌着鼻涕的小孩好奇的打量着她。
王贵仓从车上跳下来,吆喝着让一个孩子去喊王连山,说接到新知青了。
不多时,一个四十出头的憨厚汉子跑了过来。
“这就是你们知青点的生产队长王连山,以前当过兵,退伍了,你以后就归他管了。”王贵仓摆手说道。
李芳草向王贵仓道了谢,转头看向了王连山。
王连山面容憨厚,脚上穿着露脚趾的黑布鞋,瞧见李芳草是个瘦瘦小小的半大姑娘,肉眼可见的叹了口气。
“走吧,我带你去知青点。”王连山接过了李芳草的行李,又把公社的证明信给李芳草看了。
路过一条河沟的时候,几个人围在河边,夹杂着低微的狗叫。
“这是干啥呢!”王连山问道。
一个人回过头,打量了眼李芳草,说道:“王树根家的狗生了个独子,不吉利,好歹叫它活满月了,拿出来溺死。”
李芳草上前一看,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漂浮在水面上,上下沉浮呜咽着。
狗生仔一般都是多胎,偶尔有单胎的情况,有些地方迷信,觉得狗生单胎不吉利,会给家里人带来厄运,要把狗崽子杀了或者扔掉。
“你们要是不要,能给我吗?”李芳草于心不忍,开口问道。
王连山当过兵,在军营里接受过教育,也觉得狗生独子主人家就倒霉这事纯属无稽之谈,便半跪在岸上,把小奶狗从水里捞了上来,递给了李芳草。
李芳草从行李里面拿出一件夏天穿的小褂,把小奶狗包了起来。
小黄狗浑身湿漉漉的,瞪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李芳草,眼神纯真懵懂。
上辈子李芳草在山上种蘑菇的时候,也养过一条中华田园犬,和她相依为命,陪着她度过了山里漫长平静的岁月。
虽然明知道这条小黄狗不是她曾经养过的那条,李芳草摸了摸小黄狗的脑袋,还是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声:“贝贝。”
“人家读过书,不怕这个!”
王连山叉腰挡在李芳草前面,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没事干了?”
王连山当过兵,身上有股常人不同的气势,加上人高马大,几个闲汉立刻一哄而散了。
“你以后离这些人远点,干好自己的活。”王连山一路叮嘱,“女孩子家,干啥都留个心眼,这不比城里……养个狗也好,会自己找食吃,过两个月就能看家护院了。”
李芳草一一应下,跟着王连山到了村西头几处土坯房跟前。
“这就是村里给你们盖的知青点。”王连山说道。
村里刚秋收完,今天暂时不用上工。屋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都从屋里走了出来。
王连山给李芳草介绍了小王庄的几个知青,只有一个叫朱旺宗的男知青是个大块头,身高体壮,剩下的两个男知青,一个叫钟麓,斯文俊秀,是一个话少内敛的文弱书生,还有一个叫樊建刚,个头比李芳草都矮。
女知青加上她有五个,分了两间宿舍,一间大的住了三个人,分别是娄玉娥,张美香和刘招娣,还有一个叫周三喜的姑娘单独住了小的那间。
“你看你想住哪间?”王连山问道。
李芳草还没开口,娄玉娥就赶紧说道:“我们这个屋虽然大,可都已经住了三个人了,住不下了!”
“那你跟周三喜住这间小的吧。”王连山说道,把李芳草的行李送到了小屋。
小屋只有一张木架子床。
周三喜头发短到贴头皮,十五六岁的样子,乍一看跟个野小子似的,五官长的挺精致小巧,揽着李芳草的胳膊,摸了摸李芳草怀里小狗的脑袋,笑嘻嘻的说道:“芳草先跟我挤一挤。”
“成。”王连山点头,“回头我寻摸点木头,给你们再组个床出来。”
李芳草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叫周三喜的小姑娘,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周三喜看人的眼神清清亮亮,毫无心机城府,热情开朗。
进了屋之后,周三喜问了几句李芳草的情况,就开始给李芳草介绍他们这个知青点的人。朱旺宗,张美香,周三喜和她都是楚省省城人,其他人来自不同的地方。
“那个朱旺宗和张美香,听说是一对,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家里人还给安排到一个地方下乡,有个照应。”周三喜坐在床上,晃着脚小声说道。
李芳草笑着点头,“挺好的。”
周三喜看李芳草收拾行李,说道:“你带来的被子太薄了,现在盖都嫌冷!今天晚了,明天我带你去找村里人,问他们买棉花,做床厚被子。”
李芳草行李里还带了不少腊肠熏肉,跟周三喜一起去灶房蒸了一盘腊肠,热了两个高粱馒头。
蒸腊肠的香味一个劲的往娄玉娥那个屋里窜,香的娄玉娥和刘招娣直流口水。
“早知道她还带了好东西,就先让她在这屋挤挤了。”娄玉娥咽着口水说道,“我出去看看,你俩去不去?”
李芳草初来乍到,肯定想跟所有人搞好关系,能不让她吃两口?这乡下地方,别说荤腥,连油星都见不到,此刻光是闻见香气,就让她馋的有点受不了。
张美香摆手,“我不去。”
她才没娄玉娥那么厚脸皮呢!
刘招娣赶紧从床上下来,“我也去!”
一出门,外头那股诱人的肉香更浓烈了,娄玉娥和刘招娣口水咽的震天响,齐刷刷的往灶房冲。
灶房里面,周三喜刚把蒸腊肠从锅里端出来,烫的她在耳朵上直搓手,然而转眼从门口瞧见娄玉娥和刘招娣往这跑,她立刻不怕烫了,端着铁碗拉着李芳草冲回了房间,还当着娄玉娥和刘招娣的面重重关上了房门。
“这……”李芳草吃惊的看着她。
周三喜撇嘴说道:“那俩人就是耗子托生的,嘴贪心也贪,就爱占人便宜,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反正我是跟她们处不到一块去!”
李芳草笑了笑,用布帕把筷子擦干净了,递给了周三喜。
乡下还没有通电,土坯房里点着一盏昏黄的豆油灯,在斑驳的土墙上印着深深浅浅的光影,房间里弥漫着蒸腊肠的浓郁香气。
吃过饭后,周三喜抢着去把碗洗了,回来给李芳草拎了一桶热水,让她洗漱。
两个女孩收拾妥当后,缩在一个被窝里,准备睡觉。
李芳草用旧衣服垫在桌子上,给小黄狗搭了个窝,小黄狗蜷缩在衣服上,闭着眼睛睡下了。
山村的夜晚安静极了,只有夜风刮过的声音,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复而归于平静。周三喜的被子又厚又重,然而李芳草还是手脚冰凉。
“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周三喜往李芳草那边挪了挪,“我给你暖暖。”
周三喜身上热乎乎的,活力十足,跟个小火炉似的,她握着李芳草的手,说道:“我听我外婆说,身上凉的人都是饭食上亏了,多吃点才能养回来!”
李芳草知道她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从小就缺吃缺喝,身体底子很差。
周三喜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了,跟李芳草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家里的事。
“我爸是二婚的,他前头那个老婆死了,留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娶的我妈,我妈生我。我出生之后,我奶奶生怕我妈只顾照顾自己亲生的,怠慢了她的宝贝大孙子,非说养不了那么多孩子,把我送到楚省乡下外婆家去了,我是我外婆养大的。”周三喜说道。
李芳草听着,问道:“你在楚省乡下长大,为什么来甘省下乡了?”
周三喜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爸妈都没了,我哥顶了我爸的工作,我姐顶了我妈的工作,我只能下乡了。”
李芳草沉默了,搂住了周三喜,这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双亲过世,哥哥姐姐又都自私不管她。
一时之间,李芳草都不知道她跟周三喜哪个更倒霉一点。
“我妈走的时候,说这些年委屈我了,让我顶她的工作,结果给我给我妈办后事的时候,我姐抢先去把手续办了,她顶了我妈的工作。”周三喜声音低沉的说道,带着哭腔。
李芳草静静听着周三喜的抱怨。
生活已经很苦了,还要忍受那些心怀恶意的人的坑害,如果连诉苦抱怨都没有,这日子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周三喜叹了口气,“我也就只能跟你嘀咕两句,芳草姐你别嫌我烦。”
“困难是暂时的,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李芳草在周三喜耳边轻轻说道。
周三喜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怀疑的问道:“会吗?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回不去家乡……”
李芳草笑了笑,握了握周三喜的手,坚定的说道:“会的,我们都会有更好的未来,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她是重活过一次的人,她知道未来会发生巨大的变革,只要肯努力,就能给自己挣来好生活。
周三喜听着李芳草温柔沉稳的声音,开心的点了点头,按年龄,李芳草比她大半岁,她可太喜欢这个温柔漂亮的姐姐了。
李芳草睡着后,梦见了前世的她在江老太死后哭成了泪人,丢了恩人的命,丢了工作,一无所有。
她去找沈海峰讨个说法,被罗彩菊赶了出来,敷衍她过两天就把钱给她,让她别过来找他们,她儿子可是要娶大领导家的千金,叫人看到了会影响她儿子前途。
而被她视为最后救赎的亲生父母不愿意认她,生怕偷换孩子这事曝光,让他们面上无光,让肖姝雪受到影响。
前世的她只能蹲在江边无助的哭泣,几次想跳下去,怨恨愧疚几乎要压垮了她。
梦醒之后,李芳草深吸了一口气,擦去了眼角的水迹,旁边周三喜睡的正香。
李芳草想起前世收留她打工种蘑菇的女老板绣姐。
绣姐听说了她的事后,翻着白眼鄙夷的训斥道:“你跑什么!要是我被他们欺负成这样,拎刀把他们都一个个剁了!”又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她的脑袋,“你啊,叫我说什么好?就是太绵软了!腰杆子直不起来!你这样的,别人不欺负你,欺负谁?”
李芳草觉得,绣姐骂的没错,她上辈子就是腰杆子弯了,自轻自贱,渴望从赵小凤沈海峰还有亲生父母那里得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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