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后,李芳草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望了眼阴沉的天空。
秋雨一阵一阵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下来。
去县汽车站的路上,李芳草碰见了一家还开着门的供销社,因为过了上午居民买菜的高峰,供销社里面人烟寥寥,没几个人。
她心思一动,转身进了供销社,摆起了一个热情的笑脸,跟柜台后的人问道:“同志,咱们这收不收菌子啊?从山上采下来的。”
那人摆手说道:“可不敢胡乱收,万一有毒,事可就大了!”
李芳草顿时一阵失望,转头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说道:“木耳呢?山里采的木耳能收吗?”
“你有木耳?木耳行啊!那可是个鲜儿货!”那人说道,这些鲜儿货都不需要摆出来,还不够他们内部分的呢!
“不过,你能有多少木耳啊?大老远进山里跑一趟,还不够费事的!那东西湿的不好保存,干的又压不住秤!”那人又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李芳草眼神一亮,只要供销社肯收,她就有办法把木耳种出来!
李芳草笑着道了谢,出供销社的时候,觉得心里都亮堂多了。
供销社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司机掀开了吉普车的前引擎盖,一股黑烟顿时冒了出来。
司机哭丧着脸,说道:“杨同志,这车是彻底趴窝了,开不了了!”
杨知非也无可奈何,刚要说些什么,就看到李芳草从供销社走了出来,眉眼带着笑意,脚步轻快。
第17章 坐公交车
“你……”杨知非刚开口问李芳草怎么回去,就看到李芳草转头走了,把他晾在了那里,他的手还尴尬的停留在半空。
司机小伙子捂住嘴,不敢笑出声来。
李芳草是真没看到杨知非,她满心都想的是怎么在这条件简陋,没有农业公司提供菌种的前提下把菌子种出来。
虽说她卖工作换了不少钱,够江老太的治疗费了,但江老太以后要慢慢休养,生活费营养费都是不小的开销。
她还知道过两年国家就要重启高考制度,第一届高考不限制考生的学历,她也想试试,改变自己的人生。
如果要高考,买书和参考资料又要花钱。
李芳草一笔笔算着,忍不住叹了口气,然而尽管前路漫漫,艰难重重,她还是很高兴,扬上去的嘴角都没有下来过。
江老太还活着,她已经走出了前世困住她的泥沼,未来的好日子在不远处向她招手,眼前的困难简直不值一提。
她不会再是前世那棵谁都能踩一脚的野草,她会成为一棵大树。
路过县城的废品收购站的时候,李芳草进去淘了不少书本。
这是她上辈子养成的习惯,一到下山送菌子的时候,她不爱逛街,就喜欢去废品收购站淘旧书,带回山上慢慢看。
李芳草捡了好几本书,花了三毛钱,脱了外褂包了起来,揣在怀里。
县城有汽车可以从城里开到小王庄附近的镇上,她上车的时候车上没几个人,花了一毛二买了一张车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这辆车还没出发,陆陆续续有人上来,有拎着几只鸡的,有牵着猪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姐坐到了她后面,不一会儿孩子哭了尿了拉了,大姐熟练的打开包给孩子换尿布,车内的气味十分感人。
杨知非上车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李芳草。
在喧嚣的车里面,李芳草静静的坐在角落里,注视着窗外,眼神温润澄澈,仿佛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株独自绽放的空谷幽兰。
司机找人修车,杨知非只能搭公交回去,没想到会在车上碰见李芳草。
杨知非环顾了一圈,摸出口袋里的还剩的大半包香烟,递给了坐在李芳草旁边的一个男人,笑道:“大哥,跟您换个座。”
李芳草听到声音,抬起头诧异的看着杨知非。
男人瞟了一眼香烟的盒子,立刻起身,拿着烟坐到了别处。
杨知非坐到了李芳草旁边。
李芳草刚刚从男子手里攥的香烟盒子上收回了视线,又往窗户的地方挪了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跟你不熟。
杨知非循着李芳草的视线望了一眼,低声解释道:“我平时不抽烟。”
男同志见面,互相递个烟是常有的交际,这样的交际避不开。他抢先把烟递出去,他就不用抽了。
虽然李芳草没有问,但杨知非还是从李芳草的视线中敏锐的察觉到,李芳草不喜欢抽烟的人,所以才解释一句。
李芳草没有吭声,莫名其妙的想着这人可真奇怪,她又没问,他说这个干什么?他抽不抽烟关她什么事?
这年头可没有禁烟条例,公交车上吞云吐雾的男士多了去,她开着窗户都挡不住那呛死人的烟味。
杨知非弯了弯唇角,觉得小姑娘还挺有意思。那双鲜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情绪,然而嘴紧绷着,一个字都不说。
到了中午,在众人连天的抱怨中,公交车终于开动了。
刚驶出县城的汽车站,积蓄已久的冷雨便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模糊了车窗。
冷风飘了进来,李芳草上午在医院内衫都汗透了,这会儿上被冷风一激,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杨知非把毛呢外套递给李芳草。
李芳草摆手。
杨知非没有进一步让,把外套拿了回来,搭在了自己的腿上。
“这位同志,我真的不认识你的朋友。”李芳草突然说道。
杨知非转头看着她。
“也没有收过他的钱,我的工作卖给了同厂刘大姐家的亲戚,我只收了刘大姐亲戚的钱。”李芳草强调道,“如果你们不信的话,可以报公安,报革委会……”
杨知非笑了一声,说道:“我信。”
李芳草愣了愣,笑了笑,轻轻出了一口气,低头搓着自己冰凉的手。她只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普通老百姓,挣扎在这艰难的年代讨口饭吃。
杨知非的朋友肯定是肖家人,除了她自己,只有沈海峰知道她要卖工作,而沈海峰在她面前上蹿下跳的想拿她的工作就是为了讨好肖家人。
从心理上,李芳草对杨知非存在着天然的排斥。
要不是不想跟吃公家饭的人结怨,影响她未来的生活,她根本就不想搭理这个人。
“我叫杨知非。”杨知非说道,语气温和,“白杨树的杨,知道的知,是非的非。”
李芳草客气的点头,“杨领导您好!”
杨知非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汽车摇摇晃晃行驶在泥泞坎坷的乡间道路上,雨渐渐小了,李芳草转头看向窗外,还能看到不远处有铁路,一辆绿皮客车停在铁轨上。
这一路她没有再跟杨知非说过话。
到了镇上,汽车在毛毛细雨中停了下来,乘客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
杨知非下车,只看到李芳草抱着东西冲入细密雨帘中的纤细身影。
回到单位,杨知非去了办公室,拨了个号码出去,接通后说道:“请帮我叫一下肖仲钦。”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杨知非挂掉了电话。
秦鸿在他旁边挤眉弄眼,等他挂了电话才问道:“你找肖二哥干什么?”
“他上次不是说他们家被骗了五百块钱吗?”杨知非说道。
秦鸿激动了,“怎么?那骗子招了?”
杨知非淡淡的瞟了他一眼,眼神带着警告,“人家不是骗子,秦鸿,你也不小了,不要听风就是雨。”
秦鸿讨了个没趣,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做派,摸了摸鼻子,“那是肖二哥弄错了?不太可能吧?”
杨知非低头整理桌上的资料文件,肖仲钦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不至于跟他开这种玩笑,“他有任务,找不到人。”
秦鸿不怀好意的笑道:“那你直接给肖姝雪打电话呗!肖家花钱给她买工作,她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熟。”杨知非冷淡的说道。
肖家出钱买工作,钱花了,但工作没买到,骗他们的另有其人,肯定不是李芳草。
这事不难查。
李芳草回来后,通知了王贵仓家的人,便去找了管他们这群知青的生产队长王连山。
她要在小王庄种菌子,肯定是瞒不住的,先跟王连山报备一下,免得公社和革委会把她当成什么反动分子。
下着雨,王连山在家也没什么事,坐在檐下修补箩筐,身上披着一件旧袄子。
李芳草过来的时候,用手帕包了半包晒干的木耳,给了王连山媳妇。
“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啊!”王连山说道,这群知青也不容易,一个两个都过的苦哈哈的,指着生产队分的口粮过日子。
王连山媳妇接过木耳问道:“你今天是不是送支书家的孙子去县城医院了?娃咋样啊?什么病啊?好治不?”
“不知道什么病,医生说我也不太懂。”李芳草说道。
王连山媳妇就叹气,嘀咕道:“大家都说栓子八成跟他娘是一个病!打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好的!栓子他娘蹲河边洗衣裳的时候,突然抽啊抽的,一头栽河里淹死了!”
王连山点了一支烟,冲媳妇摆手,示意她别说了,转头问李芳草,“李知青,你有啥事啊?”
李芳草客气的垂手站在一边,说道:“我前几天去山上转了一圈,采了点木耳,今天去县城供销社问了,人家说能收这个东西,我想跟您说一声。”
王连山明白了,李芳草是想卖木耳挣点零花钱。
这两年没有之前管的那么严了,农民可以把自家产的鸡蛋,菜,鸡鸭鹅拿到供销社去卖。
“那玩意能卖几个钱?上山下山的找还不够费功夫的,晒干了轻飘飘的占不了秤。”王连山不以为意的说道,“你要是愿意去卖就去吧,倒也不违反政策。”
这群知青日子过的苦,都是群半大孩子,他不想为难他们。
李芳草心里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谢谢队长!”
回到知青点,周三喜去村里串门了。
贝贝摇着尾巴欢喜的围着李芳草打转,李芳草给小狗掰了一个高粱面馍,小黄狗摇着尾巴,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巴巴的看着,小声呜咽着,显然是饿了。
李芳草从暖瓶里倒了点开水,把掰碎的馍泡软了,放凉后端到了贝贝前面。
小狗整个头都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吃着。
李芳草伸出手指摸了摸贝贝毛茸茸的头,轻声说道:“快点长大吧!”
长大了,才有力量去对抗这个世界的恶意。
太过幼小,就只能被欺负,被蔑视。
李芳草把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旧衣服泡到了盆子里,一边洗衣服一边盘算着。
种木耳相比种其他菌子来说简单一些,对温度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但也要准备不少东西,培养袋,肥料什么的都要买。
她手上的钱暂时不想动,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不能手里一点钱都没有。
李芳草坐在檐下,看着往下滴的雨滴搓着衣服叹气,突然想到今天坐公交车回来的时候,看到一辆客车停在铁路上。
以她上次坐火车的经历,火车客运几乎不提供什么服务,因为人多,连喝的热水都常常供应不及时,更别说吃的东西了。
她上辈子在山里种蘑菇的时候,都九零年代了,还有不少山民等火车停靠的时候,用竹竿挑着开水壶给旅客卖茶水,五分钱一杯,也能补贴不少家用。
娄玉娥瞧见李芳草在那洗衣服,出来撇嘴说道:“你用水省着点!来回挑水麻烦着呢!”
李芳草正在畅想着怎么赚到种蘑菇的本钱,听到这话,直接气笑了。
她来这么多天,都是钟麓,朱旺宗,樊建刚,她和周三喜轮流挑水,她从没见过娄玉娥和刘招娣去挑过水。
朱旺宗说当张美香是亲妹妹,该张美香挑的水他代劳了,娄玉娥和刘招娣可没人给她们代劳,居然还好意思让她洗衣服省点用水。
“你笑什么!”娄玉娥脸上挂不住。
李芳草直截了当的说道:“你挑的水我肯定不用!不是你挑的水,你没资格说话!”
这么多天,她也看明白了,隔壁三个姑娘,张美香话少,看着有点傲气,娄玉娥和刘招娣则是一个赛一个奸馋懒,刘招娣好歹说话没那么难听,而娄玉娥知道李芳草家庭条件一般,又不肯让她占便宜后,那张嘴就不客气了。
娄玉娥嚷嚷道:“不是我挑的水你就能糟践了?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思想不正确!走错误的路线!你再这样,下次开会,我就要跟组织反映你的问题了!”
李芳草坐着不动,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去啊!我拦着你了?”
现在不比前几年了,谁还因为洗衣服用了水?纯粹闲着吃饱撑着没事干了。
娄玉娥叫道:“你以为你巴结上支书我们就怕你了?我看你这人就不是个好东西,来的时间不长,净会拍马屁走后门!”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巴结上支书了?”李芳草冷冷的反问。
娄玉娥冷哼一声,“谁不知道你今天抢着送支书家的孙子去医院了!净显摆你有能耐了!不是想巴结支书是想什么?”
李芳草这才明白娄玉娥闹这一出没事找事是为什么,原来是以为她想巴结村支书。
村支书这个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们这群知青到了小王庄,村支书就是管他们的人。
他们想要评优,想要入|党,想要当村小学的老师,想要在公社有一席之地,甚至想要回城探亲,都要村支书点头同意才行。
如果跟村支书搞好了关系,这里头的好处可大了去!
娄玉娥是怕自己的机会被李芳草抢了,心虚害怕,找李芳草示威来了。
李芳草知道未来会恢复高考,知青回城是大趋势,但她不想跟娄玉娥多说,站了起来,她个子在女知青里面算高挑的,居高临下看着娄玉娥,“大家都是知青,相安无事最好,可你要是敢搞事找我麻烦,我就……”
娄玉娥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闪烁,“你就怎么样?”
李芳草晃了晃手里捶打衣服的木棒,冷冷的说道:“我就大嘴巴子抽你!”
娄玉娥指着李芳草,气的跺脚,“你,你……”
这会儿上,周三喜慌慌张张跑回来了,没注意到李芳草和娄玉娥剑拔弩张的气氛,高声喊着:“朱大哥,钟麓,樊建刚!快,快!队长喊你们呢!拿上家伙事儿,大王庄的人又来抢咱们的地了!”
男知青屋里立刻传来了一阵响动,朱旺宗带着其他两个男知青拿着锄头钉耙跑了出来,旋风似的跑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李芳草愕然道。
周三喜拉着李芳草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跟李芳草解释。
原来大王庄和小王庄附近有一条河,这条河不算宽,但滩涂很大。
河流冲击露出来的滩涂也是肥沃的土地,可以用来种庄稼。河流情况多变,水量不一,每年露出来的滩涂多少面积不定,算是各村自留地,政府没有算到耕地中去。
大王庄的人年年仗着人多势众,想抢占本该属于小王庄的滩涂。
今年雨水多,一直到前些天,河水水位下降,滩涂才露了出来。
今天大王庄的人竟然直接在小王庄的滩涂上翻土,洒了冬小麦的种子!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少了这点滩涂,小王庄来年的粮食总产量要少一截,说不定要饿死人!
李芳草和周三喜跑到冲突的地点时,两个村的领头人各自领着村里的青壮汉子拿着各种农具凶狠的对峙着,脸红脖子粗的推搡着,叫骂着。
要不是公社的人在旁边拉着,肯定要打起来。
“经常有这种事吗?”李芳草低声问周三喜。
周三喜也悄声说道:“今年种高粱玉米的时候也闹过一回!听说年年都要闹两回,每次都得给大王庄划走一块地!”
李芳草看着公社的人几乎拦不住要打起来的两边人,心中直叹气。
生产力低微的年代就有这种问题,为了争取一点点生存资源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都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至少要三十年后华夏才算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人们不再为吃饭发愁。
双方吵吵闹闹,甚至动了拳头,公社的人又叫了公安和革委会的过来,一直到太阳西垂,公社的人做主提了解决方案,已经种上麦子的地就借给大王庄的人种一季,等收了麦子,立刻将这块地还给小王庄。
“又是偏袒大王庄!”周三喜愤愤说道,“大王庄人多地多,还要从小王庄抢!忒不要脸了!”
旁边一个人插嘴说道:“我们其实也不想……可实在吃不饱……我们村是人多地多,可论人均,没你们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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