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希望能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小领主。”
看起来毫无野心,但显然是假话。
“好,很好。”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将窗帘底下碎裂的水晶捡起来,“我不喜欢残局,继续吧。”
第43章 布瓦涅大街
亚丁骑着他从安妮那里讨来的枣红色马驹, 走在王都美尔夏宫北边的武神陵附近。
武神陵旁有一条栽满柏树的窄河堤岸,从桥上穿过去,堤岸的对面是一条大道, 与小路四面相连, 这儿就是王都最繁华的市井,。
他押送一船货物从丁戈经过兰铎,在三天前抵达王都。
这条船上,有来自丁戈煤矿的蜂窝煤, 有丁戈与兰铎两处酒厂酿的白酒。
还有来自默沙威地区的干虾干贝,无加工的羊皮。
主要是卖煤和酒,这些干货和羊皮是顺带从城堡周边的十几个村子里收的。
以往也有商人做这些倒卖生意,可他们的价格并不统一, 收皮子的标准也不够规范,如今有了亚丁做例子, 他背靠领主,只要顺带做一些这生意, 他出什么价,什么就是行情价。
如今已经快要临近五月,订蜂窝煤和白酒的商人少了, 可适合夏季冰镇后饮用的啤酒又兴起来,一船一船往王都倾销。
去年香缇夫人抛售掉了所有的产业销声匿迹, 这对整个北方的啤酒生意都有影响。
倒不是坏影响,少了香缇夫人的管束,香缇家族的配方外泄。
在丁戈的市场被四五家酒商瓜分,他们提高了价格与产量, 把货物送到南方,见人就卖, 也不管那些地域价格保护的事儿了。
他在安妮的授意下,买了两三家啤酒厂的股份,最近正好是结算日,他与酒厂的老板们约好了在王都见面。
夕阳是粉红色,犹如醉酒后的少女脸颊,阵阵香风伴随人流穿过,街边栽种着花卉,是各种颜色浓烈的玫瑰,引人侧目。
亚丁骑着高头大马,他穿了一身适宜夏季的细麻长袍,披了半旧不新的锁子甲,脚上蹬着银扣牛皮靴,红头发与脸上初长出来的胡子连成一片,一看就知道是一位不修边幅的年轻骑士,足够低调。
他来到了约定的酒馆,将马嘱托给店里的帮工,他走进酒商们的包间。
“您可算来了。”
“我们都等了许久。”
酒商们有些住在王都,有些住在北方,他们都是些粗人,与香缇夫人比起来,少了太多的腔调。
亚丁也不多与他们寒暄:“行了。把这个季度的账拿来我看看。”
作为一个曾经的职业小偷,亚丁目前认识的字儿都是在丁戈时跟着安妮学的,她开特丽农花园时,一边教帮厨们认菜谱,一边教她们认字,每次去送酒,他都跟在厨房里学。
后来在城堡里,瓦娜也开班教课,亚丁没事儿就去听几耳朵,起初他只能认识经书上一半的词汇,后来也能都认识了。
如今看个账本算是小问题,他在稿纸上按照安妮教的公式拉了平均值,酒商们面面相觑。
“怎么,你们每个月的收入都大概下降了五六百个银币?不是一开始还好好的吗?”
“这个,我们也正搞不懂呢。”
“酒的风味与以前没差,产量也没有减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的收入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以前的香缇酒坊,最近那些二道贩子,还逐月减少了订单。”
“他们怎么说?”
“他们只说酒不好卖了。”
亚丁总算知道为什么安妮曾经提起香缇夫人总是抱着欣赏的态度。
那漂亮寡妇赚钱的本事比这些酒囊饭袋要强。
他面带不悦地与他们结清了分红,安托西酒坊的老板出来打圆场,提出要带亚丁去地下决斗场玩乐。
亚丁看出来他们有什么奸滑的计策,就佯装感兴趣,答应跟着一起去。
在本国如今的法律里,办决斗比赛有各种税要交,没有人脉根本办不起。
所以更多的人选择办地下黑赛,不光是赛马,还有斗牛,勇士决斗。
亚丁跟着他们穿过几条小巷子,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就是一个可以容纳百人站立的地下室,中央布置了一座剧台。
只不过,台上并不是演戏的演员,而是准备上场的勇士。
在进入地下室的楼梯后,酒坊的商人们在下注台那里花了些钱下注,他们不约而同都把押注的人记了亚丁的名字,如果钱亏了算他们的,如果赢了,那些钱就进了亚丁的口袋。
“你们这是在贿赂我?这决斗没过明路,不会有人来查吗?”
亚丁跟他们玩笑似的勾肩搭背。
“放心骑士大人,这比赛幕后的老板据说是国王情妇的侄子,谁敢查?”
“说道贿赂嘛,谁不知道您的主子是默沙威子爵,恐怕子爵大人手里漏出来的都比我们的家底要多,就这点儿怎么贿赂的了您,只不过是咱们几个的心意。”
安托西酒坊的老板摆摆手,他却听见亚丁笑了一声。
“既然收了你们的好处,我也免不了替你们操心,说吧,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几个酒商见状,内心有些得意。
“是这样,您也见到了,我们最近的生意不好做,可也一直是遵循旧例,我们就想啊,这肯定是酒的问题了。”
“子爵大人一直把白酒的产业攥在手里,可这点小生意又能赚多少钱?与领地的税收比起来恐怕也不算什么,倒还不如把生意分给我们做,我们保证能给一半的分红,还不用子爵分出心神来操劳。”
亚丁脸上的笑意有些深,他点了点头:“是这么回事。这样,我会在领主面前提的,只不过,你们能给我什么好处?”
“你们仔细想想,可别耽误我的时间,明日我还要帮子爵在王都买栋宅子。”
酒商这样的事没少干,他们背过亚丁去商量,过了半晌,递给亚丁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子。
掂了掂重量,亚丁满意地离开。
回到在王都居住的旅馆时,已经是深夜,在地下决斗场里赚了不少的金币,但也沾上了一身的汗臭味。
他住的是四银币一晚的套房,有浴池可以用,亚丁脱掉了一身在外行走用的行头,他唤来仆人:“取信纸和笔,我要给子爵写信。”
仆人刚要去,又被亚丁叫住:“等等,先打几桶热水来让我洗洗吧。别让这些味儿沾到信上了。”
默沙威堡,今天就是伊莎贝拉小姐的生日宴会,默沙威地区的小贵族们都在,甚至远在丁戈的乔治也回来了,兰埔斯郡的贵族们,虽然人没来,但也托乔治带了礼物,以及对伯爵的问候。
清晨,城堡厨房,拔好毛的五六只鸭子被铁丝穿过,挂在阳台上等着晾干,这些鸭子是用来制作甜皮烤鸭的。
贝娜被罗茜夫人点名跟她一起做这道大菜。
晚宴一共要摆十二道菜,如今的宴席并不是分餐制,所有菜做好一次推上桌,哪道菜空了随时补上新的,为了避免冷掉,罗茜把十二道菜分配给厨房里的女仆们,各自负责各自的菜。
城堡里用的餐具多是银器,但安妮不放心现在的冶炼技术,怕金属中毒,早就不再让用了,所以用木盘和玻璃比较多。
这次宴会她特地打开了仓库,让人把从南方国家买回来的瓷餐具拿出来用,除了瓷还有金器。
这些金器的纯度比较高,是从叛国者的私人库房里清出来的东西,有金杯金勺一共十几套,用过这一次,安妮也打算把它们融了,给过生日的国王准备一件贺礼。
书房里,赶路了一整晚的彭伯利男爵睡着在长廊的椅子上,他一大早就进了城堡,闹着要见领主。
安妮还在睡梦中,她一睁开眼,就看见瓦娜在撩床幔,嘴里念叨个不停。
“快醒醒吧,彭伯利男爵天一亮就来了,他吵着要见您的面,还说不见到您的面他就不走。”
安妮打了个哈欠,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嗯,我知道了。你让他在书房等。”
安妮在房间里吃了早饭,一杯热牛奶,一碗鲜肉蘑菇馅儿的馄饨,还有一块烤焦糖的鸡蛋布丁。
她酒足饭饱来到书房,椅子上被近卫监视的男爵听见有人来,唰地站起身,他又困又饿但精力旺盛,看见了安妮的脸,立马老泪纵横起来扑到她的脚边跪下。
“子爵,我听说您被行刺了?这可真不是我干的...”
安妮示意近卫把他搀起来,她在书桌后坐好,让近卫把门关上。
“我怎么能相信不是你干的?”
她露出高傲又尖刻的目光:“况且,这个消息我并没有让人外传,你是听谁说的?是谁给你通风报信了?我猜猜,一定是路里亚特男爵吧,他一定很听你的话。”
“不。”彭伯利男爵矢口否认。
“我承认,我与路里亚特男爵交情好,但我从来没让他做什么坏事!我虽然一开始确实不希望您成为子爵,但我也绝对没有做出刺杀这样的事情。”
“这一定是有人散播流言栽赃给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您怀疑我,挑拨离间!”
安妮依旧一副不信的样子。
“既然如此,你承认你看不惯我做子爵了?”
彭伯利男爵也是到了城堡,遇到了他的妹夫也才知道修运河的事情,起初他还不信,又问了路里亚特男爵才从震惊中缓过来,真不知道这子爵耍了什么手段,竟然连伯爵都能坑一脚。
显然暂时不是他能惹的。
“不,您很适合做这个子爵,这段日子我看到了您卓越的能力,我很愿意配合您的治理。”
他把头垂下,不敢让人瞧见他的愤怒。
“很好,既然这样。那我打算派斯蒂文.查理去清查你的煤矿,看看产量和占地面积是否与你报税的数字相符,你有意见吗?”
安妮漫不经心地转动羽毛笔,她看见躬身站在桌后的彭伯利男爵抖了抖双手,怒不敢言的绷紧脸颊说道:“没有意见。”
“进来。”安妮回答。
“子爵大人,女管家说大厅布置好了,请您过去看一眼有没有什么要调整的。还有, 给伊莎贝拉小姐的礼物已经送过去了。”
城堡近卫一面说, 一边斜眼偷看彭伯利男爵此时的囧态。
记得叛国者在时,时常被这位不安分的男爵惹的在背后掀桌子砸碗,轮到新子爵上任,却能压制的住他。
“知道了, 我待会儿过来。”
安妮点头,近卫关门离开,彭伯利男爵依旧被晾在一边。
“其实,这个矿也不着急查。我相信你在刺杀这件事上, 确实无辜。”她脸色平静令人难以琢磨情绪,顿了顿, 又说:“如果你能给我办一件事,办好了, 我可以宽限到九月,希望你能把该处理的东西处理好。”
在听到不着急查这几个字时,彭伯利男爵就已经把头抬了起来, 一脸的庆幸:“您想让我办什么,我一定不留余力。”
城堡外, 彭伯利男爵在镇上有自己的花园别墅,这里常年养着几个看房子的仆人,随时都能入住。
凯瑟琳夫人正在壁炉前刺绣消磨时间,她听见院子里有马匹嘶鸣的动静, 起身走向窗边,朝玻璃外瞧, 见男爵回来了,又顺着旋转石梯下楼。
“怎么样?子爵有没有为难你?”
男爵摇了摇头,他看起来很是后怕,叛国者可不敢随便查小领主的私产,毕竟他自己的私产都不清不楚。但这个子爵敢,证明她已经把叛国者留下来的农庄都处理清楚了,不怕这些男爵们跟她闹个鱼死网破。
哪有不贪财贪田地的领主?她可真是非同寻常。
“我想送信去圣维克多教堂找撒主教帮你在领主面前说说好话,但主教却回信告诉我,不必担忧,他说你一定不会有事。”
凯瑟琳看着男爵凝重的神色,困惑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宽了长袍,露出里头汗透的衬衫,白细麻衬衫最适合这个季节穿着,是昂贵丝绸的平替,原本最是透气舒适。
“别问了,子爵根本没想过将我怎么样,她只是要借这件事,让我给她办事。”
彭伯利男爵去起居室端起酒柜上的瓶子仰头饮了一口压惊:“而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午宴的准备工作照常进行,贝娜做完了甜皮烤鸭,又开始帮着做其他需要揉面烤制的甜点。
厨房里从未如此忙碌过,平时领主一家子的饮食都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今日厨房的五个灶三个烤炉却从未歇过。
其中的一个灶上专门用来烧热水,这是给贝娜留着泡茶用的,女管家早就有吩咐,正餐配酒,午饭后的点心配茶,点心都是领主以往爱吃的种类,有苹果蜂蜜烤派,布丁,,都是些甜的,她打算泡一些柠檬味的茶,根据领主的亲身叮嘱,要先把绿茶底泡出来,一定要捞干净茶叶,再往茶汤里加小料,领主最喜欢椰肉。
厨房里平时根本没这么多人,此刻有些转不开身,贝娜装了一陶壶热腾腾的沸水准备冲茶。
“让一让......”
“哎呦!”
贝娜为了做菜方便,挽了袖子,罐子被人一撞,冒着白雾的热水泼到了她胳膊上,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一片深红。
“不好意思,我真的没有瞧见你。”
撞她的那个姑娘接过了罐子,连声抱歉。
罗茜察觉了这里的动静,挤开围观的女仆查看:“没事,去用凉水冲冲,先休息一会儿,你的工作我让别人来顶上。”
贝娜疼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被推到了厨房外的井口边,朝厨房里看去,刚刚撞了她的人却又谈笑风生起来。
她们显然是故意的。
贝娜有些郁闷,她在城堡里的朋友不多,负责给伊莎贝拉小姐收拾房间的德莎就算的上一个。
德莎算是比厨房女仆高一等的贴身侍女,她们的寝室在西翼背后的排屋,贝娜觉得她或许有草药可以借来敷一敷,好歹不能耽误晚餐的活儿。
从厨房到排屋需要穿过紫藤花园边角上的龙柏林。
“哎,那个女仆,过来一下。”
贝娜脚步匆匆,背后忽然有人在叫她。
回过头,是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年骑士,看起来与她一般大,却已经穿着簇新绸缎短袍,麂皮绒马裤,手上还戴着银镶黑曜石的戒指,她觉得眼熟,似乎领主也曾戴过这样的戒指。
“您有什么事儿?”
她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烫伤。
乔治是从营房过来的,他与伯爵大人在营房前宽敞的院子里看近卫驯马,这几匹马是乔治在给妹妹选礼物时顺带买来的,价格不菲,品相优良,只不过野性难驯,要拿来出门打猎用,还得先让人磨一磨这马性格,他准备拿一坛金桔酒给那些近卫做奖赏。
“你是从厨房来的吧?”
“是,您有什么吩咐?”
“劳烦你再回去一趟,去酒窖取一瓶金桔酒过来,我就在这里等。”
贝娜低头忍着疼,她摇头:“这位大人,我没有这个资格随意进酒窖,您不如去找罗茜夫人讨吧,她心善,说不准能答应。”
乔治一愣,理了理她说的话,回道:“你不认识我?”
贝娜不明白她应该认识一个骑士吗?这两天,出入领主城堡的骑士每天都有几十上百人了,谁能都记住啊。
乔治都回来一整天了,但凡是能到领主面前伺候的人,谁不知道他的身份,难不成这女仆是厨房烧火的,以为他是个贪嘴的陌生骑士?
“算了,我自己去拿吧。”
这女仆莫名其妙缩着脸,双手打颤,似乎有什么疾,乔治打算走开。
“您现在可不能去,这会儿酒窖有人看管,真要想喝上好酒,不如等到夜半钟楼敲钟之后,罗茜夫人会把酒窖的钥匙放在装黄油的罐子下面。”
“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事儿是我说的。”
贝娜见他要去,连忙留下这么两句话,也不等乔治问她,匆匆往西翼跑去,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乔治张望了一会儿,觉得好笑,这女仆怎么楞里楞气的。
营房前,伯爵坐在遮阳帐下观看近卫驯马,子爵还在书房里见治安官玛丽,以及读亚丁从王都送来的信,一时半会儿没空过来。
乔治取了酒,厨房的人自然不能让他自己拎着过来,派了两个跑腿的男仆给乔治抱着,有金桔酒,玫瑰酒,蜂蜜酒。
“伯爵大人,午宴还有一会儿才开始,咱们不如提前尝尝这些佳酿。”
乔治乖巧殷勤,他命人倒酒,又把那罐金桔酒赏给了驯马的近卫。
“好啊。”斯特兰奇也正有此意,子爵做人做事不留情面,那就别怪他也不给她留好酒了。
“我姐姐就是靠这个东西起家的,但却从不让我喝太多。”
“怕你发酒疯吧。”斯特兰奇端起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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