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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禁止驯养饿虎(璞玉与月亮)


杭攸宁没有说话。
“对不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灰败,他道:“但好歹把身体养好吧?”
他又说:“我走。”
说罢,他就出了门。
杭攸宁听见他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迟疑了一下,随即转身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许野站在单元楼门口,烈日滚烫,白云悠悠地从他头顶游弋而过。
他本来想一直在门口守着的,让她哪里都去不了。
但是他觉得不应该这样。
她是聪明、强大、自由的女孩,他不应该困住她,试图困住她也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去买了点水果和烟,去了他刚工作时呆的派出所。
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大家伙忙忙叨叨,见他来了,都很惊喜。
“你小子行啊!还知道回来!”
又道:“听说黑蜘蛛案子终于破了,多少年了,你可算圆了念想了。”
许野没有什么心情寒暄,只是勉强对付了几句,就找到了管卷宗的同事。
问道:“郭哥,我能看看咱们所卷宗么?”
“黑蜘蛛的?不是都已经破案了么?还看?”
“不是。”许野声音低沉,道:“我要看一下,杭叔办过所有案子的卷宗。”
“杭寻?”
“对。”
当初杭攸宁失踪的时候,许野也知道,她肯定是去查那个同伙了。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出更多的线索,才能找到她。
他按照之前的思路,再次提审了顾其行。
电厂少女被杀案影响极其恶劣。况且顾其行招认了年轻时犯过多起凶杀案。
他多半是要判死刑的。
因此,没有下半身的老头靠在椅子上,一脸木然。
其实这个念头一起,就会发现很多东西都太过巧合。
就在黑蜘蛛重新出现之际,顾其行杀了纪小南,被害人的选择、作案的手段,都极其相似。让全国的警力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案子上。
但真正的黑蜘蛛,就蛰伏在不到一百公里外城市里,默默筹划着一场谋杀。
他们之间,很可能有着某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联系。
许野问道:“你已经在地下生活多年,为什么突然犯案?”
“就,一时糊涂了。”
顾其行杀人凶残,对他老婆活像个暴君,但面对警察反倒显得木讷不善言辞。
“有没有人教过你毁掉痕迹?”
“没有。”
“你和高飞,也就是黑蜘蛛,是否相识?”
“不认识。”
他们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生活轨迹的确没有任何交集。
问什么,顾其行就答什么,就如同一块榨不出任何水分的木头。
许野几乎觉得要放弃的时候,宋之江拿了个保温杯进来,道:“再怎么说也是长辈,别那么凶!”
许野是物证专家,而宋之江是审问的高手。
宋之江把一叠资料放在桌上,然后笑道:“顾伯伯,我来之前去精神病院看过小玉,日子过得不错。”
顾其行仍旧木着一张脸,嗯了一声。
“她今年四十岁,以后的日子没个亲人照看,实在可怜。”宋之江道:“但还好,阿福出来就能看顾她了。”
说出顾阿福名字的那一刻,几乎行将就木的顾其行微微抬起眼。
那双三角眼狠厉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宋之江却继续道:“我虽年轻,也知道,何个东西有儿女重要?顾阿伯你,也是为了儿子,做下错事。”
顾其行几不可闻地点点头。
“顾阿福最多判个五年,如果有立功情节,还会减刑。他才是你们顾家的希望,对伐?”
宋之江看到火候差不多了,拿出一个文件,道:“顾阿福同我讲过,他曾见一个陌生男人,找过你。”
“顾阿伯,若真能抓到人,顾阿福就属于立功。”宋之江道:“我不知你同那个人,是何个关系,难道能比儿子亲么?”
顾其行垂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不晓得他是不是什么黑蜘蛛,那一日。确实有个人找我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他叫我杀人。”
宋之江跟许野对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震惊。
“他知道纪小南的事情?”
顾其行抬起头:“他知道我不痛快。”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魔相毕现
没等两人问,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刀刃入皮肉,噗呲一声,有血溅出来,心里就安静了。我从小就喜欢——”
他笑了一下,道:“他跟我说完之后,我心里那个痒,就被唤起来了,原来我还活着,我以为我早就死了……”
一阵寒意攀上脊背,许野想起杭攸宁的那句话:“会杀人的人,跟不会杀人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宋之江冷静地打断他:“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啊!”
“那他为什么会来找你?”
顾其行道:“我小时候的最好的朋友,让他来找我的。”
“你朋友叫什么?”
“叫来潮,我俩通过信,不过这十年,少了。”
来潮……
许野只觉得耳熟,终于,他想一件事,一件让他肝胆俱裂的事情。
杭攸宁同他讲过。
她的父亲,原是将家里人,本名不叫杭寻。
他是在钱塘江潮汛来的时候被养父捡到的,所以,他叫来潮。
还有一个姐姐,叫来凤鸣。

那时候顾其行就跟别人不大一样。
比方说那时候,小孩们中间流行下陆行棋,顶多输了闹闹脾气。
顾其行算着算着,发现自己要输了,会一言不发地把棋盘掀翻了。
对方的孩子嚷着让他赔,他木着一张脸,扑上去死死地掐住那孩子的脖子,下的是死手。
如果不是附近有大人,那孩子就被活活地勒死了。
但偏生他爸妈还有钱,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当然事事宠着,哪怕家长打上门来,顾阿妈也是连骂带哭护着自己的儿子,舍不得说半句。
长此以往,当然没有小孩愿意跟他玩。
除了来潮。
那时候来潮的外号叫做“小先生”,是个十分端正的男孩。
每日凌晨四点,准时起来练武,随后打水、泡茶,伺候来家一家子吃穿用住
——那时节,来家已经败落了,剩下点富人家的体统,全靠这个“小先生”。
有坏小子笑他,说他捡来的,来家养的狗。
他从不恼,只是温和地一笑,搞得说的人也没意思起来。
街面上的小孩,别管比他大,比他小,都愿意同他玩,他有种当哥哥的风范。
但他偏偏跟顾其行关系最好。
顾其行听不明白话,他就一遍一遍地给他讲明白,顾其行打人,他就躲开——习武之人,这点灵巧还是有的。
讲到同来潮的往事,顾其行眯起眼睛笑了,跟所有追忆往事老人一样。
“他同我讲,我顾其行,天生弗一样。”
“有何个弗一样?”
“跟畜生一样,有天生吃肉,有天生被吃,我吃肉,我当然弗一样。”
那时候,顾其行长期处于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之中。
这愤怒来源于,他想让人都听他的,可是除了他娘哄孩子一样哄他,没人理他。
而且大家都觉得他很好笑,他觉得自己就是正常吃饭、走路。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天下第一滑稽之事。
他经常站在哄堂大笑中,可能他只是动了动脖子,或者走神看了什么东西,突然大家就突然间大笑起来,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只是觉得他可笑。
只有来潮安慰他。
那时候,蒋家里还有田地,许多人家养羊,咩咩叫得让人心烦意乱。
来潮说:“你看,狼关在羊圈里,肯定遭人笑话,但是狼始终比羊厉害。”
他木着一张脸,问:“为什么?”
“狼能杀羊,也能杀狼。”
来潮微微一笑,他是个温和又端庄的好少年。
他第一次把刀刺进羊羔肚皮的时候,看着手底下无法挣脱、由他掌控的小生灵。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满足,他想原来是这样啊,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这么痛快。
包括后来,他把亲生妹妹压在身下,她无处可躲,像一只弱小的白羊一样,让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让一直看不起他的妹妹,求饶、痛哭、还是没有办法反抗他,这种快感甚至大于性欲。
此时已经没人敢笑他了。
大家都觉得他骇人,
阿娘说他天魔附身,花大钱请了和尚做道场,哭哭啼啼地念经。
后来和尚差点被他杀了,就再也不敢来了。
阿爹打他,打折了好几根藤条,他们都觉得他是怪物。
只有来潮陪着他。
陪他发疯一样,一夜跑上几十公里,发泄旺盛的精力,陪他一拳一拳,把路过斜睨他的人,打出脑震荡。
也陪他把刀插入小动物的身体,感受划开一个柔软生命的“噗嗤”一声。
只是“陪”,来潮从不上手,他只是在他身边看着他。
“我爹讲我缺桑,是天生个坏胚。”
在少年顾其行抱怨时,来潮很温和地说:“羊吃草,就是善么?狼吃肉,就是恶么?你只是天生比别人厉害。”
顾其行是真的把他当朋友,唯一的朋友。
后来妹妹怀了孕,家里怕他出事,就紧急把他送到了外地,而来潮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来家赶了出去。
他们彼此留了地址,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可是经历战乱、颠沛、被通缉,他辗转各地,却突然收到了杭寻的来信。
“那时候,我满脑壳都是死,”顾其行道:“他同原来一样,开导我,还教给我一些方法。”
“何个方法?”
“要想捕猎,血迹怎么清理、逃要往哪里逃……”
许野心重重一沉。
杭寻,是最优秀的刑警,他教给顾其行这些反侦查的手段,应付五六十年代的刑侦,绰绰有余。
“这十年,又断了联系。”
“那个男人来,同你讲什么?”
“讲是来潮让他来看望我,然后就是一些闲话。”
顾其行想了想,他又说:“他不知从哪搞来一只羊,在我家杀了吃肉。”
那是一只母羊,还有乳房,被男人摁住,蹬着细瘦的腿,发出凄厉的叫喊。
顾其行咽了口吐沫,苍老的脸上都是痴痴地渴望。
纪小南只是在那个时间点出现的。
他恼怒她居然敢拒绝自己的儿子。
但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他太怀念那种,掌控一个女人,兴奋到浑身颤栗,毛孔舒展的感觉了。
是来潮,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随时会破土而出,变成铺天盖地的,黑色藤蔓。
许野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你和来潮的信在哪?”
“烧了。”
“从哪发过来的?”
“东北。”
……顾其行一个久居地下的江南人,怎么可能知道,杭寻后来去了东北?
许野记忆中的来潮——也就是杭寻,是个大英雄。
他们那个年代,大多数男人是不带孩子的,包括许野他爸。
只知道孩子犯错了,就竹笋炒肉伺候。要是没犯什么毛病,就全交给孩子他妈管。
许野没有妈妈,他就跟野孩子一样,满大街疯跑。
真正管束他的,是杭寻。
杭寻那时候把杭攸宁带在身边,教她写字,画画,给她讲故事,故事多半是一些侦探小说。
不过杭攸宁那时候还是个只知道盯着肘子肉流口水的小屁孩,真正对杭寻故事上瘾的,还是许野。
许野特别崇拜杭寻,或者说,院里的小孩都对杭寻或多或少的有点崇拜的心理。
他性子温和,衬衫永远干净挺括,头发清清爽爽,跟人关系不是很近,但任何人找他帮忙,都会立刻赶过去。
“南方人,娘唧唧的!”有人在背后说他。
可他是个屡次上报纸的大英雄,敢跟带着刀的歹徒搏斗,是局里破案最快的警察,那些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霸,大老远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躲得远远地。
许野总是偷偷地模仿他,模仿他穿衣服,模仿他走路的姿势,模仿他说话那一点软乎乎的南方腔调。
包括这么多年,他念了警校,当了警察,杭寻也一直是他的偶像。
而现在,杭寻不仅跟黑蜘蛛案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在……
“他在唤起犯罪欲望。”宋之江道:“顾其行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倾向,他让他更加自大,动起手来才会没有底线。”
许野没有说话,宋之江道:“你在想什么?”
许野说:“我在想,顾其行是第几个。”
“什么第几个……”宋之江说到一半,脸色发白。
“有没有这种可能性,这么多年,他一直寻找一些具有潜在犯罪倾向的人,一步一步诱导他去犯罪。”
顾其行,黑蜘蛛,庄泽书……都被他选中的人。
所以,黑蜘蛛性情鲁莽暴虐,但是每次犯罪现场搜寻不到任何证据,而且每次都能完美逃亡。
——背后,是有这样一个人,在设计、指挥、操控。
这也能解释了,为什么那个神秘的同伙,宁可跟黑蜘蛛内讧,也要救下杭攸宁。
他们应该都是他“团队”里的人。
黑蜘蛛因为某事跟他闹翻,而杀了他。
而那个同伙,对曾经的“老大”还心存怜悯,所以他不想杀杭攸宁。
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许野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心理变态”宋之江道:“听你描述,他太完美,太压抑了,需要释放,但是他是警察,他不能自己去犯罪,所以他要诱导别人。”
许野喉头干涩,他说:“这只是一种猜测。”
宋之江点点头,道:“我再去提审一下庄泽书。看看能不能有线索。”
许野不愿意把杭寻看成一个变态。
他知道这对杭攸宁是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杭寻对他来说,不仅是个父亲,还是一个精神支柱,杭寻所说的话,就代表正确。
杭寻轰然倒塌了,可能她的半个人生就坍塌了。
他不能再让她查下去了。
杭攸宁在本子上画着关系图。
按照郝明贵的说法,许建邦有贪污腐化的可能性。
但是这件事,太超出她的能力范畴了,最多她也只能报警,让警察去查。
但时隔多年,查起来估计不容易。
真正有价值的线索,反而是郝明贵让故事线更加清晰了。
她之前就察觉到,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许建邦那么仔细的人。
他是怎么认识赵明明的?
不可能在学校门口“选妃”吧?
就算是偶遇,那发展成情人关系,也需要几次接触。而他们根本就没有长期接触的途径。
唯一一个可能性,就是有人在牵线搭桥。
她现在的猜测,就是某个人,很可能就是厂里的员工。
他想求许建邦办事,获得某种经济往来。
赵明明,跟那个礼盒一样,是他行贿的礼物。
许建邦真的跟赵明明开始了交往,赵明明怀孕了。
或许她希望许建邦娶她。
也或许,她背后的那个人,以此为筹码,跟许建邦提出了更多利益的要求。
赵明明频繁去找许野,或许就是逼迫的一种方式。
许野对赵明明虽然有点不耐烦,但他应该带她回过家,跟很多人一起那种。
那时候很流行呼朋引伴的带一群人回家。
而许建邦,这样一个“洁身自好”、兢兢业业的人,在自己的家里看到赵明明,他最隐秘也最可耻的秘密,是一种怎样的惊恐?
所以,许建邦跟那个人妥协了。
他给出了那个人需要的东西,可能代价就是,解决掉赵明明。
那个人就派出黑蜘蛛解决掉了赵明明。
这是黑蜘蛛第一次作案,也就此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许建邦知道了那人的可怕,对那人之后提出的要求,不敢拒绝。
但终有一天,他没法完成他的所有要求。
所以,许建邦选择了自杀。
这个人,是个关键。
杭攸宁隐隐觉得,她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但机械厂那么大,谁跟许建邦有利益交换,查起来太复杂了。
要查,可能还真得从曹国静查起。
许建邦死后,她当了厂长,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但是曹国静不是郝明贵这种两瓶酒就能打发的人。
她并不知道怎么去见她。
正满腹踌躇的时候,她发现她又走到了赵明明家附近。
这其实是个犯罪现场。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里,总有一种家一样的依恋。

那条河上,影影绰绰地有什么东西飘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艘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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