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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禁止驯养饿虎(璞玉与月亮)


妈妈……可以再忍一忍,等她长大了,她一样也可以让妈妈过上幸福的日子。
她那时候不知道,等她长大了,妈妈就会变成性别模糊的“老人”。
她也不知道,她终究会奔向自己的生活,在妈妈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之间,犹豫着,徘徊着,选择后者。
曹叔叔来了之后,张淑芬心情变得很好。
她开始光明正大地穿着带花的裙子,配尼龙袜和凉鞋,曹叔叔经常会骑着自行车到楼下接她,听说两个人还去看电影,分享同一包爆米花。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关于张淑芬的八卦,他们替老杭寒心,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疼老婆宠孩子,换得这么个下场,太让人寒心了。
楼上有一个叔叔是《文艺众声》的编辑,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寡妇和她的女儿们》。
张淑芬并不是不在意,可她越在意,她越要把头昂起来,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没偷汉子,她谈恋爱,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她甚至照常一三五去值夜班,有时候跟李姐,有时候……就跟曹主任待在一起,百货大楼的值班室,很小。他们把剩下的肉、菜、豆腐拿过来,煮火锅吃,头碰着头,好像一对去野炊的少男少女。
每次出门的时候,杭攸宁都会默默看着她,用那双像极了杭寻的眼睛。
说也奇怪,三个孩子,只有这个小的像杭寻,尤其是抬眼看人那样子,会把头轻轻一歪,简直像到邪门。
面对这双眼睛,张淑芬甚至有种堵气的意思,你不把我当女人看,有人愿意!
所以她从来没听过杭攸宁解释,什么有坏人撬锁,那都是小孩子的花招,杭攸宁求她不要出去的时候,她只是骂她一顿,然后掰开杭攸宁的手。
所以,当她赶回来,面对家里冲天燃起的大火时,后悔得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我女儿还在里面!求你们救救她!”
“救救我的宁宁!”
放学路上,杭攸宁走得飞快。
最近,她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就在刚才,她从众多接孩子的人群当中,看到了一个长手长脚的人,脸也很长,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吓得后退一步,刚想喊人,就看到一个一年级的小朋友,欢快地飞扑到那个长脸男人怀里,叫着爸爸。
“不能害怕,一害怕,你就乱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是爸爸教过她的,他说那些野马群天生就知道哪里有危险,哪里有水源,谁也伤害不了它们。
除非让它们受惊,它们就会一哄而散,彼此践踏,狼就可以把落单的小马拖进巢穴。
杭攸宁还是怕,这段时间她一直活在恐惧中,每次放学,就跟做贼一样疯狂往家里跑。
回家的路大多是大路,只有楼道里很黑,她每次上楼的时候,都要在楼下徘徊很久,最好能遇到一起上楼的邻居。
如果实在没有,就眼睛一闭冲上去,然后飞快地开门!锁门!
终于坐在家里的时候,她每次都会感觉心脏在狂跳。
到家就好了,家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喘匀了气,仔细锁好门,踩着小板凳,开始热张淑芬给她留的饭。
那天是个周五,周六晚上杭雅菲和张淑芬都要回来睡觉,她一边热菜,一边对着黑白相框念叨:“爸爸,我姐最不喜欢吃土豆了,妈明天能带好吃的回来么……”
火舌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阴影。
她没看见,床底下杂物之间,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正注视她。
时钟指向晚上八点。
许野跟一群兄弟玩扑克,他心神不宁,被贴了满脸的纸条。
“野哥,今天怎么回事?给我们送钱啊?”
许野把牌一放,站起来道:“我不玩了,回铁北大院看一眼去!”
孙胖子连忙拉住他,道:“咋啦,你这天天晚上跑哪去!跟站岗似的!”
许野皱起眉,道:“上回那事我总觉得蹊跷,我妹她从来不撒谎。”
“胆小,小孩子一胆小就胡说,我小妹小时候非说床底下有妖精呢!”孙胖子拉着他道:“你再玩一会,剩我们几个怎么玩啊!”
其他人正在兴头上,也起哄:“野哥,怎么?输不起啊?”
孙胖子也劝:“这不好几天了都没事吗?你再玩十分钟,然后哥几个陪你一起去看她。”
许野半推半就地坐下了,他心慌,那个画在杭家单元楼门口的涂鸦,一直在他脑海里晃悠,他觉得在哪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小呀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进学堂……”
杭攸宁一遍唱歌给自己壮胆,一边用旧毛巾抹干净脸。
“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啊!”
她一声尖叫,妈妈的花露水被她不小心打翻了,地上都是碎片。
她跪在地上,把玻璃碎渣捡起来,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香味。
捡好了,才上床睡觉了。
穿着拖鞋的小脚,出去又进去,在床边晃来晃去,最终消失在床边。
灯关掉了,一切陷入黑暗,隔着墙壁隐隐传来邻居吵嘴、走路、收音机的声音。又渐渐地变得静寂无声。
只有时钟一节一节地转动。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上,一片接着一片,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只瘦长的手,慢慢从床底下探出来,随后是关节活动的声音,咯噔,咯噔……
仿佛一只巨大的蜘蛛,舒展开每一个肢节,显露出让人战栗的真身。
他缓慢着开口:“孩子,你可难抓啊。”
声音嘶哑难听,如同一只蚂蚁在身上爬。
他杀了五个人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孩子警惕心这么强,他竟然都找不到一点破绽。
只能藏在她家里。
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他最喜欢的东西。
当最后的庇护所被打破,属于女孩的恐惧和绝望。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办。
他扭亮手电筒,摁住床上的女孩子,一字一顿道:“你爸爸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他就觉察出不对来,手里的触感,并不像是一个孩子的手脚,而是……
他一把掀开被子,那里裹着的,居然是一沓黄纸!
那种给死人烧的,轻薄柔软的黄纸。
不,不仅如此。
纵然他见识过更加恐怖血腥的画面,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头皮发麻,手电筒的光柱下……
地面上、被子上、桌子上,全部都落满了纸钱,小小的屋子被铺天盖地的纸钱覆盖,简直……像是阴曹地府。
“你在哪!在哪!”被戏耍的愤怒让他发狂,他压低了声音咆哮着,到处去找,他眼看着那孩子上了床,不可能的……
“是你害死了我爸爸吗?”
这声音仿佛贴着他头皮传来,他只觉得全身的寒毛别炸开。
他看见了杭攸宁。
那是卧室唯一一扇窗户, 窗外装着栏杆,杭攸宁就在栏杆外静静注视着他。
一双眼睛,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感情。
她……她是什么时候跑到外面去的?
“他们都说是疯子杀了他,但我知道还有人……”她轻声说,夜风吹起她柔软碎发,她就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一个死不瞑目的女鬼。
……她站在窗户外,可这里是五楼。
巨大的恐惧,让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转身就向门口跑去,可是门居然被反锁了,无论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妈的!妈的!”他恶狠狠踹了几脚,眼睛肉眼可见的布满了血丝。
他转身就往回走,那张狰狞的脸死死的贴在玻璃上。
杭攸宁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邪恶的眼睛,恍若修罗的一张脸。
他也看清楚了,四楼有一个伸出去的屋檐,不到十厘米,小偷们管这叫猫道,意思是只有野猫才会走的路。
杭攸宁正站在猫道上,紧贴着墙壁,随时可能跌下去。
“少他妈在那里装神弄鬼!”他咬牙切齿地笑了,道:“是我杀的,他妈的臭条子该死!你也该死!”
他一拳打碎了玻璃,鲜血淋漓的手从栏杆中间伸出去,要抓杭攸宁,狞笑着道:“还有你妈你姐,别急,你们家我一个一个杀,都跑不了。”
杭攸宁比一只猫更轻盈,侧身躲开了他的手,自己也被逼着到了屋檐的边缘,只差一步,就粉身碎骨。
但她不能怕,她答应过爸爸,要守护好这个家。
有妈妈和姐姐在,这里才是家。
“黑蜘蛛”突然觉察出有什么东西不对,他猛然回过头。
在角落里,有通电的熨斗,斜着放在一沓纸钱上,明火轻而易举地引燃了,窗户吹进来的夜风让满地纸钱以摧枯拉朽之力,猎猎燃烧起来。

杭攸宁发现家里有人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跟他同归于尽。
不过她太小了,老师还没讲过“同归于尽”这个成语,她只是觉得,她一定会死,但是她不能把坏人放跑,否则他一定会去伤害妈妈和姐姐。
她去厨房,打开了煤气。
花露水的刺鼻的香气,一定程度的掩盖了煤气的味道,妈妈说过,如果没关煤气,遇到明火,整个房子都会烧起来。
她怕火烧不起来,她找到了柜子里的黄纸,那为了清明节备下的,说好那天去看爸爸。
黑白相框里的杭寻,凝视着他的小女儿在黑暗中,将这些不吉利的纸钱扬起,微笑的脸看起来有几分悲伤。
做这些的时候,杭攸宁全身的汗毛都竖着,那个人随时会从床下钻出来,在杭攸宁的想象中,他生了八只手,在暗处桀桀怪笑。
但是他没有。
杭攸宁布置好一切之后,拿着火柴躺在了床上,他们距离如此之近,近的杭攸宁能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潮湿的、腐烂的、阴冷的……
就在她要划亮火柴的时候,她看到了天花板。
没人知道,“小燕青”最核心的功夫,并不是拳法,而是“轻功”,梁上君子们上房弄窗,大多需要这样一手的绝活。
——这也是为什么她永远在凌晨没人的时候练武,太像贼了。
可现在,她凝视着墙壁的三角区,天花板,衣柜顶……她看到了一条逃往外面的路线,小燕青把这个叫作“升云梯”。
杭攸宁爬到了门外。
她并没有锁门,而是用许野送她的一把锁头,轻轻地在外面把门锁住。
出来之后,她大口大口的喘气。
吸入了太多煤气,以及死里逃生的兴奋,让她血管鼓噪着,她想报警。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报警,好像唯一的办法,就是敲邻居家的门,让大人去打电话。
可她没有那么做。
她谁都不信。
因为爸爸被那个疯子一刀一刀砍死的时候,邻居们一定有人在家。
可是没有人出来帮他。
那是看着她长大,和蔼可亲,见了他爸爸就称兄道弟的邻居们。
以及……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翻来覆去想,为什么明明坏人打开了门,门锁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都没有。
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坏人有他们家的钥匙。
谁拿到了他们家的钥匙?
为什么坏人知道,什么时候只有她在家?
杭攸宁爬到了楼顶,十楼,往下看一眼,就要头昏脑胀。
夜风吹起她柔软的短发,她站在边缘处,慢慢地探出赤裸的小脚。
许野的眼皮一直跳,跳得心烦意乱。
他终于把牌一扔,道:“我走了。”
胖子还要拦:“至于么!孩子说不定都睡着了!”
“你不懂。”许野把外套穿上了,低声道:“我只剩下我妹妹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之中。
在赵明明死前,许野日子其实过得不错。
爷爷是老红军,爸爸是钢铁厂的工程师,他本人虽然出了名的爱打架能惹事。但是成绩好,所有老师都把他当自己顽劣的小儿子。
赵明明死后,一切都变了。
他其实记不清赵明明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很漂亮,不是杭雅菲那种仙女似的好看,是那种属于成年女性的丰满和艳丽。
但是许野那时候只是个毛孩子,赵明明老找他,他只觉得烦。
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会改变他的一辈子。
她死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强奸犯,
爷爷气得昏死过去,没等到他出来,就去世了。
杭叔叔查明了,赵明明不是自杀,是被人杀害的,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率是凶手的,跟许野没关系。
可是没人相信,他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不能上学,不能工作,连他爸爸出门,都会被人一口吐沫吐在脸上。
那时候许野还怀揣着希望,觉得只要他把杀害赵明明的凶手找出来,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回家,他看到他体面清白了一辈子的父亲,吊死在屋子正中央。
许野,彻底变成了孤儿。
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他不得不跟一群小混混甚至劳改犯混在一起。
只除了宁宁,大老远见了他,她就叫:“小野哥!”
然后像一颗炮弹一样朝他冲过来,小小的身体暖烘烘的,头发软软的,摸着很舒服。
“他们都说我是坏人,你不怕我么?”
“你不是坏人!我知道!”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杭攸宁,他都心里都暖呼呼的。
许野走在黑夜里,那些脸在脑海中交替出现,爷爷老泪纵横的脸,爸爸垂着头,看不清楚的脸,还有赵明明……
许野脑子嗡的一声,他浑身发起抖来。
他终于想起了,为什么他看到那个小小蜘蛛的图案会那么眼熟……
因为两年前,赵明明死的那天,他在她家门口,看过同样的涂鸦!
杭攸宁从十楼,一点一点爬到了五楼,她的窗口。
这得益于她小时候,总是蹲在窗口默默观察着世界,她看到那些野猫们在楼宇之间穿行。
猫科动物柔软的肉垫,可以让它们近乎垂直地攀爬,再窄的路,也能灵活地走过去。
她想象着自己是一只猫,一只大又强的猫,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静静地等在窗口,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也听到了那句话。
“你爸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果然,爸爸的死果然有蹊跷,杭攸宁想,他不可能打不过一个精神病人,就算打不过,他可以逃。
小燕青是逃跑的功夫。
现场一定还有别人。
只有那个人知道,爸爸最后的话,是对她说的。
杭攸宁抹掉眼泪,确定男人无法逃脱,才舒了一口气,她要下去,去报警。
就在她小心的下到三楼时,屋内如同困兽一般男人突然暴起,死死抓住栏杆,对着窗外歇斯底里地吼:“让她摔下来!杀了她!”
全身的血液倒流到脑子里,他有同伙!
而她站在半空中的窄道上,一颗石子就可以让她失去平衡。
杭攸宁看向脚下,黑漆漆的街道,空无一人。
可那个同伙,害死她爸爸的人,就隐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她下来。
“宁宁——”
突然传来一声肝胆俱裂的吼声,许野终于赶到了,他仰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杭攸宁。
杭攸宁转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夜,烈烈火光在她洁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就像是某种野兽的图腾。
他吼:“宁宁!别动!别动!”
他跑上三楼疯狂砸门,报警,很快警车和消防车就赶到了,听到动静的邻居们也纷纷起来救火,一时间街道上人声鼎沸。
黑暗就这样褪去了。
杭攸宁被许野小心地接下来,他用衣服包住她,身体剧烈地抖着,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杭攸宁依偎在他怀里,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张淑芬赶到的时候,她的眼泪才流下来,小声说:“不是小偷,是害死爸爸的人……他来杀我了。”

一个月后,杭攸宁伤就好的差不多了,蒋家里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家仍然忙忙叨叨的吃饭、上班、买菜、拌嘴,窗户外横出的竹竿仍然层层叠叠的晾晒着衣裳,小孩子们仍然不知疲倦的在巷子里跑来跑去。
杭攸宁有时候有种恍惚,好像从来就没有小南被杀的事情,她仍然是匆忙的经过小卖部万千少女之一,顾阿福一家也仍然在鸡鸣渡过着他们的日子。
只是她没看到他们而已。
这就是这个江南小镇的好处,任何恐惧、痛苦、悲伤……都会在小桥流水的冲刷下,变得平静。平静到你慢慢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
许野,也像是一场梦,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杭攸宁的日子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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