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凤鸣只是坐在沙发上,握着茶杯一声不吭。
许久,张淑芬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你早三个月来,正好能看见表弟,你认识的吧?”
来凤鸣道:“他没有表弟。”
一屋子人都愣了,张淑芬有点急地解释:“怎么没表弟,建军!小眼睛,厚嘴唇,一口乱牙的那个!”
来凤鸣低声道:“那人不是他表弟,我也不是他亲姐姐,他无父无母,是被我爸在钱塘江边捡来的,当时大潮马上就来了,所以,我爸给他取名叫来潮。”
张淑芬手上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她刚刚生下杭攸宁,杭寻意外地欢喜,主动要给孩子取名字。
——雅菲和建设的名字,都是她取的,他温厚地笑着,道:“你喜欢的,都好。”
这一次,他说:“小女儿就叫攸宁,又悠闲,又安宁地过一辈子。”
张淑芬扑哧笑出来:“啥玩意儿,幽灵?你不如叫杭鬼!”
杭寻头也没抬,仍然看着婴儿的小脸,笑道:“这是《诗经》里的,哕哕其冥,君子攸宁,我从小就觉得,很适合做女孩的名字。”
下一秒,屋里就陷入一片死寂,两人之间难得温馨的交流,戛然而止。
杭寻说他是船工的儿子,后来父母双亡,就去参军,跟着部队辗转,来到了东北娶妻生子。
他是在部队开蒙认字,可是他自小读过《诗经》,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他说他家里穷,可是他怎么看也不像穷人家出身,随口说明前龙井入口更顺,燕窝与百合同煎,可化痰止咳。
张淑芬知道他有秘密,她猜不透,在那个年代,她也不敢猜。
但她从来没想到,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张淑芬恍惚的时候,杭雅菲已经站起来的,道:“你胡说!我爸是解放军!是警察!你凭什么说我爸不是我爸!”
来凤鸣道:“我家祖上被称作小燕青,来潮练的就是小燕青拳,应该也传给了你们。”
杭雅菲一时语塞,杭建设条件反射转头看向杭攸宁,发现她正在伸长脖子努力吃他的饼,连忙把她提起来:“撑死你!”
来凤鸣了然,笑道:“啊,没全教,只教给他最喜欢的孩子了,是吗?”
杭雅菲气急败坏道:“你胡说什么!我爸也教给我了!是我不乐意学!”
来凤鸣继续道:“我们家在江南一个叫蒋家里的小镇上,后来打仗了,我们逃难,结果走散了,这一散,就是三十年。”
张淑芬道:“他没跟我提过,也没说要回去找……”
来凤鸣道:“这样的年代,怎么提?他连真名都不敢同你讲。”
她这话按理说没什么,可张淑芬瞬间涨红了脸。
结发夫妻,整整三十年,她对他一无所知。
“他没有表弟,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爸爸的徒弟,叫蒋来生,是个杀胚,前日过来管我借钱,我才知道你们的地址。”
张淑芬从怅然中醒转,愕然道:“建军?可他说在北京当工人,还有个老婆……”
“他有介绍信吗?”
张淑芬呆住了。
来凤鸣没掩饰好那种与生俱来的刻薄,道:“你还是好好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吧,他是个大烟鬼,急起来亲生儿子都能卖。”
全家人都不说话了,一致地看向杭攸宁,她正埋头苦吃杭建设碗里的饼。
来凤鸣这一趟,拿了不少好东西,有江南的莲藕、火腿、龙井茶、一包桂花糖,五块香皂,还有一坛黄酒,两罐上海麦乳精。
张淑芬一向小气,可这次居然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很强硬:“姐,这年头谁家过得也不容易,这东西我们也吃不惯,你拿回去吧。”
来凤鸣说:“你踱头踱脑
不识好歹
个说何个?我坐了好几天火车,我把伊拉背回去?”
张淑芬拿出百货商场售货小姐的傲慢,道:“我也没让你带。”
两个女人都暴露本性,一个刻薄一个泼辣,谁也不让着谁。
杭攸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随后转头就跑。
她跑到他妈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抹眼泪。
她知道这样很没出息,但她太饿了,饿得头昏眼花,饿得恨不得把那些好吃的都塞进嘴里,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要。
杭雅菲找到她,这一次,姐姐没有骂人,而是给她擦眼泪,哄道:“咱不稀罕,等以后姐姐努力挣钱,给你开个小卖部,咱天天吃糖。”
杭攸宁抽噎着说:“可是妈妈为什么不要啊?”
“你想啊,最讨厌的人给你吃的,你能要么?”
“我要啊!”
“你就长个吃心眼!”杭雅菲扭了她一把,道:“妈多要脸面啊!”
杭攸宁还是不明白,这跟要脸面有什么关系,她只是终于意识到,妈妈讨厌姑姑。
讨厌到了什么地步呢,那时候她们家已经煮不起不掺水的米饭,张淑芬还是让来凤鸣把东西怎么带来的,怎么带回去。
“我的孩子我自己会养,我张淑芬再没本事,这点骨气还是有!”
可是一年之后,还是张淑芬,给来凤鸣留下的电话打过去,道:“姐,看在老杭的份上,你救救我们宁宁,行不行。”
她那时候双眼通红,也不管对方看不见,跪在地上一头接着一个头地磕:“你带她走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杭攸宁已经记不清九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了。
这场改变她命运的灾难,对她来说像梦境一样模模糊糊的,远不如张淑芬下跪让她震撼。
那时候杭雅菲住校,张淑芬为了能多赚点钱,向单位申请值夜班,每周一三五都不在家。
她脖子上挂着钥匙,一个人放学,热饭,然后把门锁好,一个人睡觉。
她很怕黑,尤其是春天的夜里,总有野猫抓挠着树皮,发出凄厉的叫声,让人听了害怕。
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黑暗中好像有无数蛰伏的野兽,半夜,她总能听见客厅里传来脚步声,很慢,拖长步子在走,刷,刷,刷。
太清晰了,好像那人就在客厅,等她一闭眼,就无声无息地潜入卧室。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好像这样就能安全起来。
“那就是楼上,你赵大爷岁数大了,半夜起来上厕所,这有什么好怕的!”张淑芬不耐烦道。
“妈,我想跟你去值班行不行,我不捣乱?”
“不行。”
张淑芬非常果断地拒绝:“我和你李姨搭伴,没你睡的地方。”
看她实在害怕,又放软了口气哄:“你好好睡觉,妈给你买油茶面回来。”
杭攸宁知道再说下去,可能要挨打了。只能垂头丧气地同意了。
但她还是害怕。
不光是夜里睡觉害怕,晚上一个人在家写作业也害怕,最害怕的是,放学回家把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刻。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都觉得全身的汗毛竖起来了,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处盯着她,就等她开门那一刻冲出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
爸爸曾告诉过她,动物都能感觉到危险迫近,人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是她胆子太小了,太容易疑神疑鬼了。
她进了屋,就把张淑芬留下的剩菜热了热,然后一个人吃饭,啊不,杭寻的黑白照片在墙上陪着她。
她在心里跟爸爸说话,数学好难,我又考不及格,姐姐好久没回来,我想她,小野哥又来找我了,给我买了一包爆米花,爸爸,爆米花可好吃了。
就这么的,写完作业,洗漱,上床睡觉。
有一天十点半钟,她只开个台灯,顶着湿漉漉的头发, 躺在床上看《小学生作文选》,突然听见了门口有轻微的响动。
也许是有人路过,也许是风吹的,也许……是有坏人在弄他们家的门锁……
杭攸宁赤着脚,蹑手蹑脚地下床来,耳朵贴在门上。
金属冰凉,一切声音被放得很大,像是有某种悠远的嗡鸣,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咯哒——
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她看到锁眼动了一下。
杭攸宁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倒流进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动,没有像之前一样跑回床边,躲进被窝里。
她站在那里,像一根僵死的木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锁眼。
“妈的。”
夜静极了,她很清晰地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烦躁。
随着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随后是踢踢踏踏地下楼的声音。
他走了。
杭攸宁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的,她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经常会凭借本能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她把门打开了。
楼道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杭攸宁保持着那种僵硬,她转头把门合上,然后轻轻地,走到了楼上。
她们家住在五楼,六楼赵大爷家里腌酸菜的大缸后面,正好有一个空隙,小时候她和姐姐捉迷藏的时候,经常钻到那里去。
她快十岁了,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瘦得像七八岁的孩子,仍然能钻进去。
她穿着秋衣秋裤蜷缩在那里,黑暗中,她的眼睛发着亮,像一只小猫。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他异常的高,且瘦,长手长脚,像某种细骨伶仃的昆虫。
像个噩梦一样,他拨弄着门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杭攸宁连呼吸都不敢了。
家是一个人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可现在,她的家被入侵了,被一个长手长脚的男人。
在门合上那个瞬息,杭攸宁飞速从藏身的地方跑出去,她很怕,怕得要命。
可是本能告诉她,她必须跑。
她可以敲门,可以大喊,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会救她的。
可是她又怕,这个年月大家睡得都很熟,听说地震了都有人一直没醒。
她怕她大喊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起来,那个男人就挥舞着长手长脚追上来。
她只能在一片死寂中不断地往前跑,她尽量保持脚步轻盈,可是声音还是太大了,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她终于跑出楼道,跑到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惨白的路灯,孤独地亮着。
她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路灯下,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下楼!
路灯的照射下,一道影子笼罩了她。
黑而长,仿佛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张牙舞爪地朝她靠近。
“救命啊!救命啊!”杭攸宁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实际上,她的叫声就像一只离群的羔羊,在这茫茫黑夜中细弱而凄厉。
就在这时,路前面传来一阵歌声:“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是一群小混混,一边嘻嘻哈哈地唱着歌,一边勾肩搭背地往这边走来。
他们的脸被月光照亮,那一瞬间杭攸宁看清了他们的眼睛。
痞气的、善良的、人类的眼睛。
她疯了一样朝他们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杀人了!救命!”
他们都愣了。其中一个男孩抓住杭攸宁胳膊:“这不野哥的妹妹吗?”
“有,有,有坏人——”杭攸宁上气不接下气,她指向后面——
男孩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长街空无一人,只有一道惨白的月光。
他们是去扒火车了。
那年月,火车开得慢,他们经常去扒火车,兜售一些瓜子、玉米、雪糕……尤其夜里,火车站等车的人,很愿意花两毛钱吃点东西。
许野也在其中,这是他主要生活来源,只不过没跟他们在一起回来。
这群小混混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杭攸宁送到许野身边。
看到许野的那一刻,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号啕大哭。
“好了,好了,你确定看到他弄你们家门锁了么?”
“长什么样看清楚了吗?”
“不哭了,哥带你去报警。”
他们多半都害怕警察,毕竟他们日常捞的都是偏门。
许野也怕,他仍然记得在警察局被拷问的滋味。
但他还是带杭攸宁去了警察局。
警察局的值班的民警,倒是认识杭攸宁,听说了这事吓了一跳,兵分两路,一边叫人去找张淑芬回来,另一半人去杭家。
晨曦初露的时候,两方人马都到了杭家。
杭攸宁被民警抱在怀里,看到了自己家的大门。
门锁没有一丁点破坏,就好好地锁在那里。
屋里整整齐齐,没有一丁点翻乱的痕迹,地板上没有脚印,窗户也没有任何破坏。
邻居们也挠头:“没听见动静啊。”
一切很清晰:这孩子做了噩梦,把噩梦当真了。
民警倒是没有怪杭攸宁,只是劝张淑芬,道:“嫂子,你也别怪宁宁,这个年纪……还离不开大人呢。”
“是啊,淑芬,再怎么着,也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在家里睡觉啊!”
张淑芬的脸由红变紫,
杭攸宁很急,抬起头想跟张淑芬解释,一个耳光就兜头打下来,打得她晕头转向。
“我让你撒谎!我让你撒谎!”她满面通红,随手抄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好像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女儿。
而是她在这人世间的所有羞耻、委屈和仇恨的集合体。
杭攸宁哭着躲闪着,她不知道张淑芬为什么这么生气。
也不知道警察找过去的时候,跟张淑芬一起值班的不是李阿姨,而是曹叔叔。
她哭得满面通红,不停地喊:“!我没有撒谎!”
而此时此刻,许野在看着单元楼门口,一个铅笔画的图案,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他在想那是什么。
听见楼上杭攸宁哭喊的声音,他连忙跑上去。
他没意识到,那是一只蜘蛛。黑色的蜘蛛。
人群都散去之后,家里只剩下张淑芬和杭攸宁。
杭攸宁跪坐在地上,哭得满脸通红,不住抽噎着,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委屈。
张淑芬坐在床边,把脸埋在手里。
杭攸宁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妈妈穿了一双皮鞋,还有尼龙丝袜,身上仍旧是那件旧到变形的汗衫,但是看着很整洁。
“妈——”杭攸宁小声叫了一声。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张淑芬突然吼了一声,把杭攸宁吓得一激灵。
她把脸埋在手掌心,就像是累极了,许久,才抬起头道:“我真的,从来不想给谁当妈”
张淑芬抹了一把脸,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沧桑:“当了妈之后我就得养活你们,养活一个还不够!我还得养活你!我马上就五十岁了!半辈子都没了!”
她像是哭,又像是笑,歇斯底里的吼着:“我还得养活你!”
杭攸宁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对不起你爸!”张淑芬却越说越多:“我给他生儿子,我以为我能把他心暖热了,不行,他一辈子就跟我隔一层,他心里有别的骚女人!”
杭攸宁如遭雷劈,她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张淑芬却一把抓起她的胳膊,拼命摇晃:“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啊?为了你爸?天底下所有人都能折磨我!你不能!你不能!”
她双目赤红,已经彻底丧失理智:“你他妈的是我生的!我养的!你凭什么折磨我!”
“我没有!妈妈,真的有坏人,我不是故意的!”杭攸宁在她手里如同暴风雨中小鸟,她发着抖,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母女仍保持着对峙的姿势,一动不动。
敲门声越来越大,一个男声传来:“淑芬!你在家吗?开个门!”
张淑芬迟疑了一下,放开杭攸宁,去开门。
门外,居然是曹主任——她的顶头上司,一个老实巴交的鳏夫。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站在众人目光中,眼神却坦荡。
“淑芬,今天早晨出这么大事,我怕你没吃早饭,给你打回来了。”他塞了一个保温桶给张淑芬,大声道:“我走了,回头见!”
走廊里,门缝里、窗户后,探出许多个头来,他们在看,看这个只当了一年寡妇的女人多么守不住,都当妈的人了,还能这么不正经,啧啧啧。
张淑芬在这些鄙夷戏谑的目光中,挺直了背,她突然找回了年轻时的大嗓门,她追了两步,喊:“谢谢你了,老曹。咱明天见!”
说完,她啪地合上门。
杭攸宁此时的心情难以言喻,如果有人问她,是不是要张淑芬为她付出一切,她肯定诚惶诚恐地说不用不用,妈妈当然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但是,如果问,她愿不愿意妈妈有男朋友……
她不愿意!她也说不出理由,她就打死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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