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吗?哈哈哈哈哈,我这人大老粗……”张淑芬哈哈笑起来。
屋里没人陪她笑,因而她的笑声尴尬的响了一会,没动静了。
杭攸宁闭了闭眼睛。
来凤鸣道:“淑芬,你出去待一会,阿宁手脚冰凉,我要给她熏一下艾。”
“行,那……辛苦姐了,你忙。”
张淑芬出去了,病房里陷入一片寂静。
杭攸宁嗫嚅着说:“姑姑,其实不怪我妈,我自己……”
“把衣服掀上去。”来凤鸣打断她,一边细细把自己的袖口卷起来。
杭攸宁脱掉上衣,露出细瘦洁白的后背,趴在病床上。
来凤鸣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持着艾条,细细的在她后背上巡回。
沉默了一会,她道:“你姆妈闹这一场,都传到我这里了。”
杭攸宁知道说的是张淑芬带她去看妇科的事情,她脸涨红了,她想解释,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来凤鸣却一句话都没问她到底是不是耍朋友。
只是冷笑了一声,道:“做父母,越没本事要在小事体上耍威风。”
杭攸宁心里也有怨气,但她不想跟外人说张淑芬坏话,只能含含糊糊道:“我妈也是为了我好。”
来凤鸣笑了:“为了你好……傻囡,你姆妈欺负你,你察觉不出来么?”
杭攸宁愣了一下。
“今朝是雅菲,困了十个男人,她也不敢说个‘不’字。但事到你头上,她就要大闹特闹,晓得为什么吗?”
杭攸宁低着头,不吱声。
来凤鸣恶意地笑着,目光炯炯,声音却依旧淡然柔婉:“因为你弱。”
“这世道古怪,谁弱,就会有许多双脚踏上来踩,你以为家里是个例外,呆头阿宁,没有例外。”
杭攸宁头埋在枕头上,艾草气息夹杂着来凤鸣身上的香水味,密密地压着她,她喘不过来气。
“你身不弱,练武练了了十几年武,寻常人根本就伤不到你衣角,但哪个办呢,你心弱,谁都能踩一脚。”
多年前,来凤鸣第一次见到杭攸宁的时候,是在东北的一所小学。
她被同学抢了红领巾,被老师站在门口罚站,大家叫她“大傻子”,你推一把,我推一把。
来凤鸣想,坏了,杭寻连这孩子都没教,‘小燕青’是真的绝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这孩子就在她眼皮底下,打了一套极漂亮的拳,三步并做两步,如燕子掠水,从平地上了三楼。
是正宗的‘小燕青’步法,比她当年还俊。
来凤鸣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功夫,怎么还能任人欺负。
想到这,来凤鸣重重叹了口气,道:“以后弗要讲你是“小燕青”的传人,给你父亲丢人,也给我丢人!”
杭攸宁终于忍不住了,她喊:“姑姑!”
来凤鸣等着她如何反驳,就听见她窝窝囊囊道:“我,我又没说我是小燕青的传人。”
来凤鸣深吸一口气,再也绷不住,一指头戳到她脑袋上,道:“没一丁点出息!”
她是到了南方之后,才知道她爸爸教得武功,叫小燕青。
小燕青跟大名鼎鼎燕青拳截然不同,不讲究拳法刚劲,重在步伐敏捷,身姿轻盈,简而言之,要的就是出招比对方快,如果不行,就逃得比对方快。
是以弱胜强的拳法,但杭攸宁一直觉得,特别适合做贼。
艾灸完毕,来凤鸣让林妈和张淑芬进来,道:“我过两天要回蒋家里住几天,正好,帮阿宁调理一下。”
张淑芬先是一惊,强忍下来,堆出个笑容来:“其实也不用,你那么忙,我照顾她就行了。”
“你能照顾什么呢?”来凤鸣一边擦手一边道:“你能给她艾灸,还是能帮她练武,还是能让镇上那些烂舌头把嘴闭牢呢?”
张淑芬这下不说话了。
许队长带队去抓顾阿福的时候,一群好事者也听见动静,跑去看热闹。
正正看见许野和杭攸宁衣着不整的抱在一起。
现在传的别提多难听了
有人说是杭攸宁正被凶手糟蹋的时候,许队长赶到了。
又有说,说许队长抓凶手的时候,杭攸宁正跟一个男的,光溜溜的滚在一起。
有人当面骂,她是敢去跟人拼命的,但是人家在背后说,她能怎么办呢?
“偷个鸡蛋吃勿饱,一个臭名背到老。”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是拎着食盒的小北,陆培英不哭了,才想起今天的饭还没给杭攸宁送去,连忙让小北过来。
小北匆匆匆忙忙的道歉:“阿姐,对不住……诶?来厂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凤鸣退休前,曾是塑料厂副厂长,蒋家里一共就三个大厂,厂长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特别是来凤鸣还是个女厂长。
来凤鸣对待外人一向和气,道:“警察到我们家去了,问顾其言的事。我才知道出了这么大事体,就过来看看。”
顾阿福的妈,大名叫‘顾其言’,原来就是塑料厂的工人。正是来凤鸣手底下。
张淑芬道:“这事闹得这么大?至于么?”
杭攸宁偷瞄了小北一眼,急忙插话:“姑姑,警察找你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就问她为人怎么样。”来凤鸣道:“其实我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好像不少人说她闲话,有一天突然就不来了。厂里做了几回工作,也没有用。”
“不过,我打听过了,这个案子省厅高度重视,是因为警方怀疑,这是当年‘案’的凶手再次犯案。”
黑蜘蛛案,是十年前轰动全国的重案,凶手专门残杀独居女子,而且每次犯案之前,都会在受害者家附近,画一只黑蜘蛛,或者寄一张黑蜘蛛的画片给她。
受害人达到十几人之多,凶手却在十年前销声匿迹。那些残忍的细节,已经一度成了都市传说。
在场的人都愣了,杭攸宁道:“所以,顾阿福他爸爸,是当年那个‘黑蜘蛛’?”
“当然不是。”来凤鸣道:“黑蜘蛛杀人之前,都会给受害者寄一张黑蜘蛛的图,小南的案子,并没有。”
“也许那是十年前的习惯,现在已经没了这个习惯也说不准。”
“不会。”来凤鸣微微一笑,她拿出一张薄若蝉翼的黄纸,道:“因为前几天,我收到了。”
阳光的照耀下,纸上的黑蜘蛛如此鲜明,就像随时要破纸而出一样。
第21章 凶手输给一个九岁的孩子
市公安局是一间爬满爬山虎的老楼,宋之江站在黑板前,介绍着526案的案情。
“经过审讯得知,嫌疑人顾其行因为和亲生妹妹通奸,被父母改名换姓送到了定海市。1960年6月,奸杀一名寡居女子赵某,8月再次袭击一名独居僧尼,因受害人激烈反抗,他腿部受到重伤,后通缉在逃,1961年回到蒋家里养伤,此后再无犯案。”
他努力让自己声音不要抖,底下坐着的,不仅仅是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大领导,全国最顶尖、最资深的警察都坐在那听着。
不小心跟他们对视一下,他的腿肚子都在转筋。
同样年轻的许野,倒是松弛不少,他也不能不松弛,满头都是绷带,福尔摩斯亲自来了,也没法判断一个粽子紧不紧张。
一个西南的老警察发话,道:“时间、地点、年龄,完全对不上,基本上可以确定,526案的凶手和黑蜘蛛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并非同一个人。”
“和我一开始的推断一样,526作案手法,跟黑蜘蛛一贯缜密的手法完全不同,带有鲜明的泄愤属性。”
一个山东的警察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甚至,黑蜘蛛时隔十年重新出现这件事的真假,我觉得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众人哗然,立刻有人提出:“的确,虽然现在有人收到了黑蜘蛛的图片,但除了526案,并没有任何案件发生,我觉得也有可能是一场恶作剧”
马上就有人反驳:“我觉得您对老百姓心态有所误解,83年严打之后,拿这种事开玩笑,谁敢?”
“而且,五名报案人,都没有查到送信者的蛛丝马迹,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
众说纷纭之际,一个领导用指节敲了敲桌子,随后问:“许野,你怎么看?”
“一定是他。”许野言简意赅地回答。
刚才还喧闹的会议室,顿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最开始质疑那位山东的警官,冷笑了一声,道:“小同志,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别给我讲国外那套什么犯罪侧写,我们要证据,不是瞎子算命。”
“证据就是五个报案人的情况。”他道:“她们来自天南海北,却有共同特点,肤色比常人白,单薄瘦弱,第一眼的印象,像没有发育的少女。”
“那又怎么样?这跟十年前黑蜘蛛案的受害人特征并不相符。”
“是的,但是跟黑蜘蛛唯一失手的对象,高度一致。”
众人哗然,其中一个警察道:“许野同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许野非常平静地回视,道:“张警官,我可能在这里资历最浅,能力也不足。但黑蜘蛛案,我追查整整十年。”
他把资料翻到最后一页,展示给众人。
“关于黑蜘蛛的最后一次犯案,警方内部都莫衷一是,而我确定,是八年前辽西城入室盗窃案,连受害人自己都不知道遭遇的是黑蜘蛛……”
他一字一顿道:“只有凶手知道,他输给一个九岁的孩子。”
资料上的黑白照片里,
众人手中的照片里,九岁的杭攸宁正惊恐地注视着镜头,好像随时都会号啕大哭起来。
杭攸宁这一趟回来,明显感觉到邻居们对她不一样了。
具体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明白,他们照常来买东西,照常说说笑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小心翼翼。
就“我知道你很惨,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很惨。”
杭攸宁倒不太在乎这些,她放下心头巨石,大口吃饭,大力练拳,睡到打小呼噜。
唯一愁的事,是来凤鸣要回来住。
来凤鸣祖上阔过,到她爹这一辈败光了,建国前就把家里的老宅卖了。
江南富户的房子,很大,亭台楼阁都被拆了,改成了办公楼、厂房、仓库,只剩几间房住人,还七零八散的。
后来开放买卖,来凤鸣就买回来其中一间,带个小院子,平时租出去,这回回来了,就得把房子收回来。
老房子,毛病多,人家租户是租来当仓库的,自然不怎么爱惜,如今四面漏雨,遍地是垃圾,
来凤鸣是不可能亲自收拾的。
张淑芬往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操起铁锹就开始干,江南的天气湿热,像个蒸笼,汗跟水似的,哗啦哗啦顺着身上流。
杭攸宁一开始要帮忙,被她骂回去了:“人医生说了,你现在脑子跟豆腐脑似的,干什么干!把店看好了!”
杭攸宁就只好一会一趟地过来,给她擦汗和送水。
“还是我老闺女好!”张淑芬猛灌了半瓶凉白开,把胸罩扯下来,扔一边去,坐在台阶上喘粗气。
杭攸宁弱弱地道:“妈,要不明天再干吧!”
“今天明天不还得干么!”张淑芬一想起来就生气:“你说你姑,成天想一出是一出,那西湖边大房子住着多好啊,跑回来这不添乱么!”
杭攸宁道:“她可能也害怕,不说是黑蜘蛛……”
“你听她说,都十年没出来了,早就死了。”
这时候有闲汉从门口经过,故意做出伸脖子往里看的样子。
张淑芬破口大骂:“看啥啊!回去趴被窝里看你娘去!呸!”
“谁看你,老太婆。”闲汉嘟嘟囔囔地跑走了。
杭攸宁看着张淑芬,她还记得当年,她特别喜欢妈妈来接她放学,同学偷偷问她,你妈妈是电影明星,咋这么好看?
那时候,妈妈在国营商店里当售货员,穿着挺括括的制服,看人专门拿鼻孔看。
这也大家喜欢她,说她是“一枝花”,都生了姐姐了,还有人打听:“供销社那小张找对象没?”
“找啦!找个大盖帽呢!”
“哟,怪不得整天这么傲!”
而现在,她满脸沟壑,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叉着腿,喘起气来像牛一样。
杭攸宁低着头,抠着保温杯。
张淑芬一抹脸,道:“今天就这样吧,不干了,走,回家吃饭去!”
俩人回了家,杭攸宁本来炒了马兰头,加上几块霉豆腐,张淑芬又回厨房,煮了面条,还加了俩个鸡蛋。
“寻思妈忘了吧!孩儿的生日,娘的苦日,我老闺女的生日,我可不能忘!”张淑芬道。
昏暗的灯光下,张淑芬平时略显刻薄的脸,也平添几分温柔。
杭攸宁很高兴,她极力克制,可是每次吃到好吃的东西,她都非常没出息地打心眼里高兴。
张淑芬自己捡着霉豆腐吃,吃着吃着,她突然说了一句话:“没事,闺女。”
杭攸宁埋头苦吃,也不知道她说啥,随便嗯了一声。
张淑芬压低了声音,道:“妈这些年,给你攒了这个数!”
她伸出两根手指,抖了抖。
“两千?”
“什么两千!”张淑芬不高兴,又竖起两根手指头强调:“两万!”
杭攸宁呆滞地抬起头:“啥?”
小卖部的盈余按理说不少,哥哥姐姐每个月还给她养老钱,但张淑芬就能一块霉豆腐吃一天饭,把日子过得苦瓜秧子似的。
谁能想到,她不声不响的存了这么大笔钱。
杭攸宁很高兴道:“那,那妈,我想吃个馅饼!”
“吃什么馅饼!我看你像馅饼!”她一筷子头打在杭攸宁头上:“我给你存的买房子钱!”
“啥?”
看她的表情,张淑芬心满意足,道:“让那些长舌头老婆去说去,我就不信!有钱还找不着好男人!呸!”
杭攸宁五雷轰顶,嘴里的面条都没味了:“妈,我,我还小呢!”
“过这个生日,就十八了,该相看了。”张淑芬越加兴奋,道:“妈都给想好了,你小凤姨侄子,就在江那边南潮村,虽然是农村户口吧,但人可能干了。”
“我不能干啊!我又不会种地”
“谁让你去那边了!”张淑芬道:“咱们呢,就跟三叔公家里一样,招个上门女婿,你们小两口,以后就跟妈住!”
蒋家里这边是有招上门女婿的风俗,但都是家里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家。
杭攸宁第一次觉得不公平,她嚷:“可是,可是我姐也没结婚啊!凭什么就逼着我结婚啊!”
张淑芬都气乐了:“那一样么!我指望你姐给我养老啊?”
杭攸宁不知道说什么,半天,道:“我肯定给你养老啊!我不想结婚。”
张淑芬道:“你不懂,家里没有一个男人不行,你呢,早点招女婿,我们日子早点过得踏实。”
昏暗的灯光下,她饱经沧桑的脸透着一种幸福,那是终于苦尽甘来、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第22章 他连真名都不敢告诉你
其实杭攸宁一直模模糊糊的知道,她妈后半生是压在她身上的。只是妈妈没说出口,她也没机会说自己愿不愿意。
当年,她被那对所谓的表叔表婶带走之后,其实又有一个被领养的机会。
是她姑姑,来凤鸣。
来凤鸣被带到她家的时候,是个杭寻死的那年冬天,家里已见了颓势,窗户破了一直没修,呼呼地漏风,晚饭张淑芬煮了一锅白菜冻豆腐汤,一点油星不见,只怼了块腐乳进去。
玉米面饼子五张,两张给回来的杭建设,三张给他带回去。
母女三人喝昨天剩下来的稀饭。
杭雅菲本来饭量就少,已经开始注意身材了,吃饱就起身去学英语。
杭攸宁每天都在饿,稀饭拯救不了她焦灼的胃,一口菜含在嘴里好久舍不得咽下去。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是街道处的庄阿姨,带了一个女人过来。
庄阿姨道:“这位是江南塑料三厂的厂长,来凤鸣同志,说是来寻亲的。”
来凤鸣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短发利落,穿了件藏青色的工装,一股飒爽的女领导的味道。
那双眼睛,仍是像狐狸,第一眼看向的是屋里正中央摆着的黑白照片,她怔了许久,才看向饭桌前的一家人,轻声道:“你是张淑芬同志吧,你好。”
张淑芬没说话,两个女士就这么对视了半分钟,张淑芬才如梦初醒,摆出一副惊喜的面孔:“你是……老杭的姐姐?这这这做梦也没想到,还有见面的一天。”
两人当着庄阿姨的面,对了信息,抱头痛哭。
可是庄阿姨走了之后,两个女人又陷入了沉默。
张淑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失魂落魄的,连杭攸宁偷偷舔碗底也没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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