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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余九琪跑到百米外的十字路口,才费劲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凭多年前的记忆报出一个地址,本以为早就忘记了呢,居然还记得如此清楚。
她来到西丰街那个旧社区,刚下车,还没进小区,就看到温雯从低矮的侧门走出来,便让出租车停一会,稍等一下。
天已经黑透了,老社区的路灯偏暗,冷风呼啸,刀子一般刮得脸疼,她却只在厚丝袜外面套了一件长皮裙。
余九琪猜她应该是扑了个空,逆着风冲她喊:“妈,风大了,先回去吧!”
温雯迎着风看了眼小九,似乎并不意外她能找到自己,什么也没问,走过来,风把她的长发吹到脑后,一张肃穆的脸逐渐清晰:“你别管我了。”
“他们都不在家是吧?”小九逆着风问。
“指定是躲起来了。”
“那回头再说吧。”
“我知道去哪找他们!”
说完,温雯突然快步绕过余九琪,走向等在路边的出租车,进去,快速关门,跟司机说了句什么,不等小九追过去,出租车载着温雯已经走了,把她扔在冷风中。
在与温雯漫长的明里暗里的较量中,像现在这样被她当成绊脚石而甩掉的时候并不少,余九琪淡淡扫了眼这条少年时代偷偷来过多次的街巷,尽管夜灯昏暗,一搭眼,还是能瞥见最后面那栋矮楼,小九知道只要是涉及到那户人家的事情,温雯是不信任自己的。
不过余九琪也不介意她的不信任,甚至理解她的不信任,抛去曾经证据确凿的那些背叛之外,单单在母女俩你来我往的较量里,小九也并非像她看上去那样乖巧听话。
到底是被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多少还是学会了些另辟蹊径的发癫本事的。
余九琪站在风中,没着急追人,而是打了个电话,号码只有三个数字。
她报了警,让警察去抓她妈。
她也不是跟警察胡闹的,报警的理由很充分,先是主动交代温雯就是刚刚在开发区把车开进鸡架店的人,动机问问那卖鸡架的网红就知道了,把人家店铺撞翻了后,见警察来了她就跑了,跑去找孙家的女儿算账,可孙家没人。
警察听到这里问,那她会去哪啊?
余九琪说,去医院,石城市医院,去找孙家奶奶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孙家的庙从来不是这栋房子,而是老太太。
警察最后问,你是温雯什么人?
余九琪恍惚了一下,才说她是我妈,我是她女儿。所以你们相信我,我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我知道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余九琪赶到医院时,正巧遇上了刚停在门口的警车,跟警察前后脚跑向住院部三楼。
小九先跑上来的,站在走廊里就看到肾病科一间病房门口围了几个人,除了护士和围观群众外,最瞩目的就是一身黑色的温雯,她倚着门,抱着肩膀站着,像是在死等什么人。
温雯听到跑步声就转过头来,看到小九后只是眨眨眼,而后看到她身后跟着两个警察,扯嘴角笑了下,转个身,看样子是不等了,一脚踹开了病房的门。
余九琪跑过去,进病房,看到温雯依旧抱着肩膀,盯着坐在病床上的一头乱糟糟短发的老太太,小九也看过去,看向她好多年没见过的曾经狠狠利用过自己的孙锡奶奶。
孙老太太前几年换了尿毒症,最近才排到了肾源,住院等着做手术,她脸色蜡黄,干瘪枯瘦,可一双凸起来的眼睛还像过去一样仿佛能喷出火来,狠狠盯着眼前的温雯。
小九常常想,在两个家庭这场跨越二十几年的恩怨中,留在过去还没回来的人不止温雯一个,孙家奶奶也一样,全靠从过去积攒来的不甘和怨憎吊着活着。
她们只交换了几个眼神,带着心照不宣的铭心恩怨,在警察出面前很短时间内,交锋般说了几句话。
先是温雯开口,轻飘飘说了句:“哦,你还没死呢。”
孙老太太声音有点抖,却极响亮:“你不也是吗,还舔着脸活着。”
温雯笑了笑,看上去毫不介意:“你一点没变,还那么膈应人。”
孙老太太哼了下,这才转头看了眼小九,上下打量一番,沉默了一会,说:“野孩子长漂亮了。”
温雯厉声:“嘴巴干净点!”
孙老太太视线才浑浊地落回温雯身上:“你也没变。”
余九琪看到温雯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似乎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她只是轻声叮嘱般咬牙说:“你好好活着,好好看着,你看着。”
这时候警察站出来,大概提前了解了两家的关系,说了几句调和的车轱辘话,说有什么事情年轻人坐下来好好说,别打扰老人养病休息,走吧,先回趟派出所,鸡架店的事还得说道说道呢,真猛啊,把车怼人家店里。
温雯踢踏着跟着走,插了句嘴:“我女儿更猛,报警抓她妈。”
警察整笑了,说确实头一次遇到这事,看来这孩子性格随你啊。余九琪呵呵笑了笑,温雯却突然不说话了,一句也没有。
到了派出所她还是懒得说话,倒不是不配合,警察问什么说什么,怎么理赔都随便,但指望她和和气气道歉门都没有。余九琪冲在前面跟派出所和鸡架店几波人周旋,讲道理说好话,她就在旁边翘着腿刷手机,小九瞟了眼,她居然在看网文。
鸡架店那对夫妻见温雯态度松散,余九琪又是个拉不下脸的年轻姑娘,故意虚虚实实的报了个狠数,小九急了,就差上桌子跟他们吵起来,互相扯皮算账嚷了半天,对方寸步不让,小九也没占到便宜。
焦灼时,余凯旋和小富总前后脚来了。
与此同时,突然的,余九琪倒扣在桌子上的手机震起来,是一通微信电话。
她淡淡瞄了眼,又扣上。
是孙锡。
其实去派出所路上,她先收到了他的信息,简短问:【方便通个电话吗?】
余九琪没回他,大约一小时,他又发了一条:【没别的。说两句今天的事。】
小九猜他定是知道了医院那场闹剧,吵架扯皮的功夫抽空回了两句。
【我在忙。】
【忙什么?】
【在派出所。】
然后他电话就打了过来。
余九琪没有立刻接,跟余凯旋说了下眼前的情况。二凯哥跟副所长认识,有些交情,稍微盘一盘道,又故意整点社会腔,挺着肚子凝凝重重地皱眉往那一坐,鸡架店夫妻就心虚了些。
稍微放心后,小九思忖片刻,觉得今天这事说到底是两家的矛盾,他好奇也属正常,是有必要沟通一下,起身离开,走出派出所。
她没走远,绕过两三个在门口抽烟闲聊的民警,来到小停车场,那里停着两辆警车,四下黑黢黢无人,羽绒服帽子兜到头顶,划开手机,亮光在线条流畅的脸上投下浅淡阴影,她眨了眨眼,才拨回去。
他几乎是秒接。
开口之前,小九突然后悔没跟门口那几个抽烟的民警要根烟。
“喂。”嗓子莫名的紧。
他那边很静:“派出所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了。”她猜孙锡想知道更具体,又解释了下,“现在就是商量赔点钱,赔的是其他人,没有牵扯到你家,你放心。”
他沉默了一会,才低声说:“我知道是婷婷惹的事,我会跟她说说。”
“她能听你的话吗?”
“我尽力。”
“那行,希望这事到此为止吧。”
“嗯。”
“那麻烦你了。”
他又陷入了沉默,小九看看手机,还在线,刚想找个借口说外面挺冷的,挂了,孙锡突然问:
“大学的那个建行卡你还在用吗?”
小九反应了一下,不懂他什么意思。
“我把钱还你。”
“那先挂了。”他最后说。
喉咙干涩,余九琪还是去要了跟烟,又借了个火,笑盈盈谢谢人家,夹着烟慢腾腾回到停车场。
手机一个短促的提示音,低头看,是一则银行转账提醒,9 打头的一串 0,想必是他转来的,看了眼就退出。
烟有点呛,吐出来的雾也浓厚,在零下二十度的冷空气中笨拙散开,缕缕分明,她凝视那越来越细的烟雾,思考着他为什么突然还这个钱。
大概是听到她提理赔的事,觉得多少有他们家责任吧。
除此之外呢?
蓦地,小九忽然想起之前被打断的,初中那年他在奶茶店后门邀请自己去跨年的记忆。
当时余九琪是拒绝了的。
借口也没用,就是不想去。
他还坐在门口小凳子上,点点头说:“也行,那明天我请你喝奶茶。”
“也不用。”
“比这家好很多的奶茶。”
“不用。”
“那我怎么谢你?”他晃晃手腕纱布。
“不用谢。”
“我不愿意欠别人的。”
当时余九琪离他两步远站着,垂眸见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突然严肃许多。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少年时代的孙锡又强调,“欠了就要还,不还就是债,债就是会让人不得安生,让人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
“你想让我时刻惦记着吗?”他突然锁着余九琪的眼睛,“还是你想记着我?”
“还清了就好了吗?”
“对。”
那根烟辣得她咳嗽起来,便掐灭了,扔在垃圾桶,从兜里拿出颗常备的薄荷糖,边吃边往派出所走。
还清了就好了。
余九琪松口气。
哦,不对!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拿出手机,再翻开那条银行转账短信,细细看,一遍遍看,看 9 后面的那一串 0。
她数了好几遍,确定不是眼花,0 的个数比他应该给的多了!
为什么这么多?

第17章 你笑起来,跟他不像
2012年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可直到那一年快结束了,这个世界劳顿中的人依旧精疲力竭,惊惧中的人还在惶惶不安,时光如常运转,恩怨还在循环,什么也没有发生。
余九琪放学后给温雯发了个信息说去同学家写作业,坐上离家反方向的公交车,来到东边郊区一家旧商场,高领毛衣推到最高,毛线帽压到最低,缩着肩膀闷头小步快走,路过一家美发沙龙时,看到门口贴了张号召大家去剪头的海报:
「世界末日,也是新的开始!」
年少时期的余九琪怔了下,然后微微转个头,看到了孙锡,瘦高的孤零零一人。
因为想了断这场本不该发生的牵扯,余九琪最后答应第二天来跟他喝奶茶。
他还是那件敞怀穿的羽绒服,白毛衣,牛仔裤,肩上背着个瘪瘪的书包,看了余九琪一眼,眼睛带钩一般向后瞄了下,自己走在前面,示意她跟着。
冬天夜来得早,放学时间已经黑透了,没太看清他的脸,但似乎跟昨天不一样了。
他们隔着两米远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到商场侧门的一家奶茶店,他直接推开玻璃门进去。余九琪走到门口时透过窗户见他正在点单,确定周围没脸熟的人,连人都不多,才跟进去。
奶茶店是孙锡推荐的,在石城共有两家,一家就在他们中学附近,另一家在偏远的东边。下午上课时孙锡发信息把地址都告诉她,让她选,那时候还没用智能手机,她看着短信框里几条文字,选了这个远的。
孙锡隔了一会才回她,确定吗?她说,确定。
孙锡发,那里真的偏,不害怕?余九琪盯着那条短信,不明白他说的害怕指的具体是什么,也没问,回了句没事。
孙锡又发,分开走?余九琪回,分开走。
孙锡最后回,行。
余九琪后来回忆时发现,他们从一开始就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没有提起,谁也没有质疑,从第一次跨越半个城市去郊区喝一杯奶茶起,漫长的隐秘中,无法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是他们没有说出口的约定。
至少余九琪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店里几乎没人,余九琪还是精心选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背对着窗户,手肘垫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
孙锡取好奶茶,扫了一圈,一眼看到坐在角落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孩,露出来的那一点点侧颜在装饰灯下白的发亮,他握了下发烫的两杯饮料,走过来。
他把奶茶放在小桌子上,撕开一根吸管戳进去一杯,手指骨节分明,指甲剪的很短,干净,却新新旧旧的落了不少伤疤,轻握着那杯奶茶,推给对面垂眸着的女孩。
余九琪接过来,抬头:“谢谢。”
然后忽地愣在那里,盯着他的脸看。他倒是没什么异常,慢条斯理去撕另一个吸管,掼进奶茶杯,而后才回视她,狭长黝黑的眼睛里散着光。
“怎么了?”他压着眉。
余九琪淡淡扫了眼他鼻梁上新鲜的红肿,眼角黄豆粒大小的破了皮的伤,和左脸下颌处沁出血丝的大创可贴,低头喝了口东西:“没事。”
昨天还没有的,是新伤,今天弄的吗?
看这伤口的数量和质量,至少被三五个人揍吧?
一定很疼。
奶茶有些烫,烫到尝不出特别滋味,孙锡点的还是茉香奶绿,喝起来跟之前那家用过期奶精调制的没什么大区别,余九琪却还是点点头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挺好喝的。”
孙锡看了她一眼,桌子很小,他们都倾着身子喝奶茶,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她轻轻嗤笑时鼻息传来的温热,也能看到她不自知地挑了挑眼尾时眼神里的狡黠,跟她平常那副乖女孩面孔略有差别。莫名的,他来了兴趣,想戳破点什么。
“是我脸上的伤挺好的吧?”
余九琪忽然看他,他音量不高,却字字落地有声,弹起来,再砸下去,带着一股刻意的挑衅,和逞坏。
那时候的余九琪还不是如今玲珑周到的余小九,她还处在学习如何讨人喜欢的阶段,还不会掩藏恶意,也不擅情绪管理,一句话让她轰地一下红了脸,上了头,也微微动了怒。
于是她也故意:“你为什么打架?”
“因为不想挨打。”
“别人为什么打你?”
“我欠揍呗。”
“哦,这样啊。”
他又看看她,抿了一下唇,似乎轻笑一下。余九琪却觉得他笑的很僵硬,难看,让那张本就惹人厌烦的脸更丑陋了几分。
时间真难熬啊,她在心底哀怨地感叹着。
奶茶为什么这么烫,桌子为什么这么小,他又为什么还在看我。
“你也很想揍我的吧?”他突然说。
“没有啊。”余九琪低头。
“有也没关系。”他叼着吸管,看了她一眼,像是把她看透了,“我能理解。”
余九琪浑身不自在,彻底装不下去了,她想反正喝完这杯奶茶再没有交集,索性暴露出一丝本性里的逆反来,冷然反问:“你理解什么?”
“理解你现在的态度。”
“我什么态度?”
“恨不得马上就走的态度。”
“呵,那为什么呢?”
他一顿,露出一种遇到对手般的惊喜,又抿唇僵硬笑了下,眼神轻飘看向窗外,脸上的伤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虽然他刻意轻描淡写,但说出的那句话却透着一股莫名哀伤:
“因为我是杀人犯的亲儿子啊,而你……”
余九琪瞪着他,他一顿,便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你跟每个人都这样说话吗?怪不得会挨揍。”女孩胆子更壮了些。
“你不怕我吗?”
“怕什么?杀人犯的儿子,也不是杀人犯。”
他怔了一下,眼里有光一闪而过。
“可我长得跟他像。”
“是很像。”
余九琪受不了了,简直有病,低头一口气把奶茶秃噜光,吸管在瓶底戳出一阵暴躁脆响:“我喝完了。先走了。”
她真的先走出去,把毛线帽压得更低,盖住大半只耳朵,埋头匆匆走向公交站。公交站离奶茶店有点距离,又入了夜,附近本就萧条,深夜就显得更空旷,周围偶有路过的汽车,疾驰驶过后留下一片森然。
森然中,余九琪听到身后有稳重的脚步声,声源始终离她两米远的距离,不近不远,不疾不徐,像是两个步履一致的陌生路人,恰好一前一后走在同一方向上。她有点意外,那么瘦的一个人,脚步声却坚实稳健。
头顶一轮浊黄弯月,旁边稀疏几颗亮不起来的星星,雾霭薄薄低悬在远空,没有风,气压却很低,这是每个东北孩子都极为熟悉的深冬天气,低沉,静闷,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她加快脚步,想赶在下雪前回家。
可突然,听到路边一声痛苦的干呕,像一记嘹亮鸣笛划破大雪前的宁静。
余九琪循着声音看向右侧,看到一排木栅栏旁边的雪堆上倒着一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壮,一身军大衣棉服,夹棉雷锋帽,似乎吐了一口酒,然后载到在雪里,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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