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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那运营倒是伶俐,劈头就照旁边跪着的黄毛脑袋上给了两巴掌,嘴里骂着让你胡咧咧小王八羔子净惹事。
然后运营看向余凯旋:“你放心余老板,我已经让公司把他的账号停了,无限期停!有一些直播录屏什么的,我们也在拦截,见一个投诉一个!”
“对,亡羊补牢!”
“给个机会!“
余凯旋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看看眼前三个怂货,很清楚这不是大诚哥干的。大诚哥再怎么没品,也找不出这么掉价的几头蒜。
那么,是谁呢?
这时温雯倚着会议桌,插嘴问了句:“你认识孙家的人吗?”
余九琪忽然看向温雯,见她直勾勾盯着那一头黄色短发的男网红,眼睛一眨不眨怕错过任何一丝微动。
她长发略散乱,脸上的妆也花了些,像是褪去一半皮的响尾蛇,露出还没生长好的斑驳底色,脆弱苍老,却也散着嘶嘶毒意。
她扬扬小巧下巴,点名问:“那黄毛,我问你呢。”
男网红凛然看过来,眼圈通红:“姐,你说哪个孙家?”
小九收回眼神,垂眸落在地板上,看着地板缝隙里经年沉积的灰於,听到妈妈语气飘忽地说出那个名字,很奇怪,她无波无澜。
她说:“孙誉文家啊。”
“不认识。”
“那谁告诉你这个事的?”
“就是我直播前搜资料,看到石城贴吧里有人提到那个案子,还有链接,我顺着一点,就搜到了,当年这事是有新闻报道的,那都公共资源,我没偷没抢的,你不信我可以把链接发给你!”
温雯幽幽盯着他看,不说话。
“真的,姐,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想直播涨点粉,我们这行看着钱好赚,可特么狗都不如!我本来就是个干美发的,就因为长得还行被他们忽悠去干直播了,你说我会啥啊,我唱歌不行表演也不行,完了公司还天天说我流量低流水差,你说他们都舍不得给我投点 dou+我上哪整流量去?!天天暗示我陪榜一大姐吃饭睡觉,一帮犊子,臭资本家!”
然后三个人互相骂起来,骂着骂着打起来。
温雯转身出门,后续的事情她不在乎了。
余九琪看了余凯旋一眼,立刻跟出去,一路跟着她下楼,走出温都水汇。
在门口时温雯突然回头,几缕黑长发散在脸上,显得脸色肃穆苍白,她看着愣在原地的女儿一会,眸光凛凛问:“你信他说的话吗?”
不等小九说,她自己答:“我可不信。”
一阵强劲寒风卷过来,门口刚贴好的圣诞装饰晃了晃,似乎还有银铃脆响,叮叮当当宛如警钟。
余九琪见温雯眯起眼睛,又忽地挑开,神色兴奋,像是已经获得新生的响尾蛇晃着它漂亮的尾巴,静待猎物。
“等着瞧。”
“这回是他们惹我的。等着瞧。”
第二天中午,孙誉文三个字在石城抖音社区搜索榜飚到了第三,快手搜索榜第二。
他火了。
起因当然是昨天晚上温都水汇直播事故,尽管那家传媒公司确实拦截了一部分录屏视频,但架不住好事的闲人多,想趁机搞温都水汇的竞争对手也不少,录屏视频依旧到处可见。但让孙誉文三个字成为流量密码的,是石城本地的一个网红发的爆款视频。
那条视频很简单,就是用图文加踩点音乐的方式,结合当年那起案件,介绍了一下孙誉文这个人。
关键词有三个,「杀人犯」,「诗人」,「斯文败类」。
谁能想到臭名昭著的杀人犯居然是个诗人,写的一手好字,好情诗,似乎只要读上两行就能透过那泛黄信纸上的俊逸字体,窥见一个深情敏感又偏执脆弱的灵魂。
而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又偏偏是个眉目坚毅,气质忧郁的大帅哥。
他那几张清晰的、不同角度景别的照片一夜之间被大家争相转载,下面纷纷讨论他长得多像那位以性张力著称的韩国男星,也分析他如何在二十世纪末的东北就能把老钱风穿的优雅低调。
人类的道德标准有时候是很虚伪的东西,如果抛去社会身份,遮上这张脸,于阴暗处都想肆无忌惮地与恶魔携手,献上鲜花,崇拜,甚至爱。
余九琪在爆款视频下面刷到许多冒着星星眼的表白和幻想,说他或许被逼无奈,或许身患隐疾,说他只是杀人案的从犯之一,或许不应该遭受这般审判。
只是因为他是一个长得好看的诗人,杀人犯都成了魅力加成项。
她按下视频暂停键,定格在孙誉文脸上,放大,再放大,眸光清冷地在那张二十几年前的像素不高的照片上扫过,浓眉压着眼睛,微微带着驼峰的高鼻,折角锋利的下颌,抿成一条线的薄唇。
很难不想到另一个人,除了眼神里散出的气韵不同外,五官单拆出来几乎都一模一样。
用下面高赞评论的话来说,孙誉文的眼神里有着神经质般的破碎。而孙锡呢?余九琪拼凑着语言来形容,可拼来凑去,都不如一个动物贴切。
反正就是一张大部分时候都不让人痛快的脸。
她也曾恨过这张脸的。
恨到什么程度呢?
余九琪记得,刚上初中那年,尤其是父母正式通知她要离婚时,起初小九很难接受,甚至害怕。就去澡堂问姥爷,我妈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是她爱上别人了吗,还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姥爷当时正在佛堂给小姨和姥姥的遗像换香,没有搭理小姑娘的问题,直到过了很久,见她哭了,才闷闷说了句她当时没太听懂的话。
姥爷说,谁也没错,是你妈还留在过去没回来。
这句话她琢磨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感同身受,但里面有个字眼她是懂的,她知道过去两个字指的是什么。
那时候小九早就了解了那起阴影般笼罩在全家人头顶的案子,也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甚至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样貌极相似的罪人的儿子。
那张脸,如今也时不时就会出现学校的走廊里,操场上,回家的公交车站,和常去的奶茶店后门。一看到,就令人厌烦。
她知道作为众人口中乖巧善良讨人喜欢的好女孩,应该怀揣善念去对待他人,不能对本身无辜的同龄孩子带有恶意,可她做不到,就是恨,恨那张脸,恨到阴暗地渴望看到它受伤,流血,甚至被毁掉。
似乎看到那张脸受尽折磨,就能消解一些她无法示人的叛逆和压抑。
在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她唯一的情绪疏口。起码当时她是那样认为的。
而巧的是,那段时间他脸上经常挂着伤,大伤小伤不断,常常是旧伤还没好,新伤又叠上去了,脸上就没干净过。余九琪也听同学们聊起过他经常打架的事,据说三两个近不了身,但他没有任何同伴,只要凑齐五个人堵住他,那就是随便揍了。
心里不是没晃过一丝酸涩,但还是不受控地想去欣赏他的痛苦。
所以那些走廊里、操场上、公交车和奶茶店后门的偶遇根本不是巧合,像是中了什么蛊,上了瘾一般,小心翼翼地设计一场场擦肩而过,在短暂重叠的瞬间,余光细细瞄一眼他额头上的淤青,脸颊上的红肿,嘴角一抹猩红的新鲜伤疤,或者鼻梁上染着黄色药水的灰白纱布。
偶尔,他也会注意到她,冷冰冰瞅过来一眼,小九就大方看回去,甚至会礼貌客气地笑一下,点到即止。
有那么几次,夜幕沉沉,同一辆公交上,碰巧前后排挨着坐,余九琪只要稍稍侧头看向窗户,就能捕捉到他的脸。公交车急急缓缓地驶向老城区,让人睡意昏沉,小九看着窗户愣怔地放空脑子休息,一个颠簸让她忽地醒来,眼睛还落在窗户上,却撞上另一副眼神。
直白的,大胆的,灼亮莽率的眼神。
慌忙躲过去,佯装只是偶然,他也转回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并不是每次都能这样相安无事。
那年深冬,学期末的一个下午,她又去了奶茶店。照旧用了一张优惠卡,买了一杯热的茉香奶绿,不在店里喝,捧着它绕过小街拐角的雪堆,嘬了一口,再抬眼随意看向奶茶店后门,见他敞怀披着件羽绒服坐在后门口小木椅上,里面白毛衣上系着围裙,围裙上是奶茶店的名字。
奶茶店是他一个远房舅舅的,他偶尔来帮忙,赚点零花钱。
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后门,打游戏,发呆,睡觉,或者像此刻这样,给伤口换药。
浅浅瞄了眼,右手腕大块红肿,左手笨拙地在绑纱布,动作很重。应该很疼。
“哎。”他突然喊一声,声音不高,却够沉,说出的话客客气气,“能帮我一下吗?”
余九琪看了眼四周,没有别人,才确定他在向自己求助。
她知道帮什么,便走过去,蹲下,接过他左手的纱布,看了眼伤口,大概因为沾了不干净的水,肿的略高,甚至有几处粉色血泡渗出来。应该很疼。
余九琪眼神定定,手腕灵巧翻转,纱布缠了两圈,在伤口背面打个死结,没用什么力气。
“胆子还挺大的。”他晃晃手腕说。
余九琪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也没问,准备走。
“谢谢。”他抬头看她。
“没事。”
在她走之前,他突然又问:“你下周有空吗?”
余九琪停步,一愣:“哪天?”
“周一晚上。”
“干什么?”
“请你喝奶茶。谢谢你。”他眸光轻点了下小九手里的茉香奶绿,“我们家用的过期奶精,少喝。我知道哪有更好的。”
她低头,握着奶茶杯的手稍微用了点力,然后抬头,皱眉,想起一件事:“周一,好像是 31 号……”
她话没有说完,准确说周一是 12 月 31 号,跨年夜。
“那天小广场那边有烟火表演。”他倒是坦率。
“哦。”
“去吗?”他黑漆漆看过来。
“喝奶茶吗?”她需要确定一下。
“去跨年。”
该怎么拒绝?
快想!快!
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遥远又艰难的选择,谢天谢地。
余九琪正坐在银行办公室里,快到下班时间了,办公室里昏昏沉沉。她看了眼手机,是葛凡的电话,叹口气揉揉肩,才慢悠悠接起来。
葛凡嗓门很大,咆哮了一句:“小九,你没事吧?”
余九琪莫名有糟糕预感:“咋了?”
“啊,就是我听说你妈开车把人撞了,我寻思你也去了呢……”
脑子嗡地一下炸了:“她撞谁了?”
“一个网红,咱们这的。”
“谁啊?”
“哎呀,就那个,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忘了她吧我炸鸡架养你」。”
余九琪知道这个奇怪的名字,就是昨天发布那条把孙誉文捧为高颜值文艺杀人犯的账号。

第16章 债就是会让人不得安生
准确说温雯并没有开车撞那位名叫「忘了她吧我炸鸡架养你」的网红,而是撞翻了她们家的鸡架店。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温雯一个人来到开发区高速路口附近的一家以鸡架为主的小吃店,要了一套炸鸡架和一套凉拌鸡架,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手机车钥匙放在桌上,两手都各戴了两双一次性手套,一边盯着门口动静,一边慢条斯理极细致地拆解每一块鸡架,将肉剃得干干净净,骨架整齐码在旁边。
店里只有一对中年夫妻在忙活着,客人也不多,两套鸡架吃完后还没等到期待的人,温雯打着饱嗝又要了一套,也就才拆了一半,见一个成熟打扮的年轻女孩走进来,她笑了笑,把一次性手套摘下。
木登木登
而那女孩一见到温雯,仿佛见了鬼,冲里面的中年夫妻喊了句爸妈,可来不及了,温雯两下把她推搡在角落里,堵着她,没问别的,就问谁让你发那条视频的?
炸鸡架女孩踩着高跟长靴,勉强站稳:“我自己啊!“
“资料谁给你的?”
“我找的!”
“从哪找的?”
“不告诉你。”
温雯没废话,转身低头,随手拎了把凳子,可还没等摔过去,那对中年夫妻满手油腥从身后过来,一个扯着温雯的头发把她拉到一边,一个夺下她手里的凳子,举起来威胁她,让她滚。
温雯丝毫没怕,这个小破凳子根本吓不住她,冲身后说轻点拽我头发刚烫的,然后看向女孩,说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走。
那女孩向前走了两步,一脸浓妆的皮肤干燥卡粉,笑起来在白炽灯下有几分瘆人,见身后有父母撑腰便有了底气,梗着脖子说了句让她很后悔的话。
“你管我从哪弄的呢,我视频里又没提你名,下面那些评论谁骂你你找谁去,找我干啥?我看你就是心虚,挑软柿子捏。你有这功夫冲我拎凳子,还不如去给你妹你妈多烧点纸呢,要不是你恋爱脑,引狼入室,就没这些事了!”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自作自受,疯婆子。”
温雯什么话也没说,甩甩肩膀挣脱他们,拿起手机车钥匙出门。车本来停在鸡架店门口的,她专门开出去,饶了一大圈,然后掉头,停在鸡架店正对面,狠狠按了几下喇叭,最后干脆按着不松手,叫嚣一般。
直到确定店里那一家三口注意到她,也知道她想干什么,其他零星的几个客人也吓跑了后,才猛一脚油门,径直开过去,在一家人仓惶惊叫中,温雯那辆去年提的凯美瑞直直怼向鸡架店的小门脸,车头陷进去,撞翻了招牌和门口桌椅,差点擦伤跑得慢的那位年轻网红。
而她仍旧稳稳地坐在车里,看着那女孩,眸光冷重,精致的脸平静的像是个假人。
有人报了警,但辖区派出所离那里比较远,倒是余九琪工作的银行更近,小九是在警察之前赶到的。
她到的时候,看到车头还陷在店里,门口一片狼藉,她从旁边两元店的后门穿过去,才找到几位当事人。
很诡异,并没有她预料的剑拔弩张,大家面对面坐着等警察,桌上甚至摆了一盘花生豆,异常和谐,但仔细看的话,温雯在气场上明显占据上风,见小九来了,她居然笑着招呼了一下。
“九,你咋来了,又请假了?饿不饿?她们家鸡架还挺香的。”
余九琪立刻意识到温雯今天不对劲,打个冷战,纳闷室内居然比外面还森寒,羽绒服也没脱,坐在她旁边,犹豫着要不要通知一下余凯旋。
又想起刚刚在温都水汇的工作群里,看到余凯旋在暴躁地安排人处理退单和投诉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昨晚的事故之后,前几天在直播间卖出去的团购卷遭到大量退单,这场宣传计划彻底失败,细算的话甚至是赔了。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大家花了钱都是想来热闹喜庆过节的,多少忌讳这种事,况且能选择的娱乐场所也不止温都水汇这一家,除了真心爱洗澡的老客人,拉新的退单率很高。余凯旋也没补救,告诉员工积极处理。
算了,反正警察来了无非就是调解和理赔,余九琪觉得她可以处理。
这时候听见温雯突然开口,她看向对面还处在惊恐中的年轻女孩,语气平静:“其实我知道孙誉文的资料是谁给你的。”
女孩抬眼,又眯下,没吱声。
“那么多个人照,还有合影剪下来的,网上肯定搜不到,那都是家里的。”她不紧不慢,继续说,“还有那几首诗,都没发表过,那信纸,就是草稿纸,那几首诗都是他当年看不上的,堆在那垫桌脚的。”
余九琪有点慌,劝了句:“妈,你别说了。”
温雯依旧盯着女孩,像是要把她往死路逼:“你居然能弄到手,难不成垫的是你家桌脚?”
“哦,那等会警察来就得说道说道,详细捋捋了。”
女孩终于破防了,服了:“姨,我知道错了。”
温雯立刻反攻:“到底谁给你的?”
然后温雯一个一个点名,查探女孩的态度,第一个,她提到孙锡,然后是孙正武,李芳,孙老太太,最后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个名字,孙婷婷吗?
提到孙婷婷,那女孩突然弓着腰,把头低下去,像是要哭出来。
温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原来是那孩子啊。然后又说,我去下卫生间。
大概不到一分钟,余九琪就意识到不对劲,追到鸡架店后门的卫生间,果然温雯不在里面,而此时前门传来两个粗嗓门男人的声音,显然是派出所的人来了。
余九琪也就犹豫了几秒钟,转身也溜掉了,她知道警察会来找她们,甚至会面对更严重的处理,但相比起来她更忌惮温雯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很清楚,温雯此刻会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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