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没有行人,车也是零星而过,商场已经很远了,栅栏那边是冬荒的菜园。每个东北孩子也都知道,酒鬼如果睡倒在暴雪天的马路上,是会活活冻死的。在东北,冻死并不是一个夸张的比喻。
可余九琪还是犹豫了一下,虽然很想救人,但也不免有担心和顾虑,就在她原地纠结那一小会,身后那个瘦高的人忽然大步过去,去晃了晃那载倒的中年人,晃不动,把脸扮过来看了看。
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身子一顿,然后两手夹着那醉鬼的腋下,费劲地把他往外拽,似乎要拖着走。可那人着实沉重,孙锡显然很吃力,费了半天劲才堪堪挪出雪堆。余九琪叹口气,走过去。
她没有马上要帮忙,站旁边说:“报警吧,警察会管的。”
“来不及了。”
孙锡把人拉出雪堆后,让他平躺在地上,摘下厚重的雷锋帽,又把棉衣扣子解开几颗,使劲向下拉毛衣领子,漏出通红的脖子和胸口,然后探了探鼻息和脖子上的动脉。
余九琪见那人眼睛半闭半睁,嘴唇张开,却看不见呼吸的动静,忙问:“他怎么了?”
“休克了。”
孙锡站起来四周看了看,突然抬腿两个大步腾空翻过木栅栏,从冬荒的菜地里找到一个闲置的两个轱辘的农用手推车,简单清理了一下上面的积雪和杂物,拉着走过来。
余九琪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左右看了下,找到一个木栅栏的小门,赶紧去打开。孙锡从那门里把推车拉了出来,拉到中年醉鬼旁边,弯腰去抬人。
“我帮你吧!”余九琪站在那人的脚前。
孙锡只抬眸看了她一眼,说:“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用力,要保证他身体是平的。”
“好。”
余九琪两手握住那人的脚脖,孙锡两手放在他的腋下,雾越来越重了,他们隔着大雪前的叠叠雾霾,弯着腰看着彼此,眼神定定,藏着笃定的信任。
“一,二,三!”
两人咬着牙,同时使出最大力,将人稳稳抬起,又轻轻放在手推车上。可推车太滑,人又太重,他慢慢向下滑去,余九琪眼疾手快握住推车尾部,举起来,把人控制在平面。孙锡立刻将车头的拉杆按住,向下按,给后面的余九琪省了些力气。
然后他们才又看向彼此,带着那股莫名而来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孙锡说:“我知道前面有个社区医院,医院里有急诊,但是隔两个红灯才能到,不算近。”
余九琪没废话:“你在前面走,我跟着你,在后面抬着。”
孙锡也没废话:“你不用抬那么高,那样费劲,我会往下压,把力气给我。”
“我挺有劲的。”
“要是觉得没劲了你喊我。”
“知道了,走吧。快下雪了。”
孙锡转回身,骨节鲜明的手用力拉着拉杆,再微微低着头,稳步向前走,当他觉得手上力气轻了时,在保证两个轱辘平衡的同时,狠狠下压。
余九琪抬着推车尾部两个抓手,小心翼翼跟着他的步伐,盯着车上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的醉鬼,手上没觉得多沉,心底却有种奇特的充盈感。
她略略向前看了下,见他佝偻着背,因为用力肩胛骨耸起,显得宽大的羽绒服更加空空荡荡。
他微微侧头看一下路,余九琪瞥到了他脸颊上那沁着鲜血的创可贴,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看倦了他的伤。
他们来的很巧,社区医院门口就有一个值班医生和护士,看到门外一对少年少女拉着一个不省人事的中年人,那位慈眉善目的女医生放下手中保温杯,推门出来。
“咋地啦这是?”她大声问。
“他喝多了,休克了。”孙锡答。
“这你们俩谁的爹啊?”
“都不是,他倒路上了,我们遇到的。”孙锡答。
女医生吃惊地看了看孙锡,又看了看余九琪。余九琪在碰触到她的目光时,突然把脸埋下去,下巴扎在高领毛衣里。
女医生又把目光放在那醉鬼身上,简单查看了下,夸他们处理的挺好,送来的也及时,看生命体征问题不算大,但得赶紧输液,整不好还得洗胃,快点先把人弄进去,我张罗个抢救室出来。
这次没用余九琪,医院里又跑出来一个男人,跟孙锡一起把人抬进去。她本来转头就要走的,可那醉鬼的雷锋帽忘在推车上了,鞋也掉了一只,余九琪捡起帽子和鞋也跟了进去。
把东西搁在前台后,她低头刚准备走,却被匆匆跑过来的女医生叫住。
“哎,你们俩,那俩孩子,你们把姓名学校联系方式都留一下,没别的,别害怕啊,就是这好人好事我得通知你们学校家长啊!得给你记功奖励啊!整不好还能升学加分呢!完了等病人醒了也得让他谢谢你们啊!专门去学校给你俩送锦旗!大合影!裱起来!”
每一个字都让余九琪窒息!每一个字!
“不用了。”孙锡看了眼余九琪,说。
余九琪瞟了眼他,没说话。
“不行不行!”女医生指了指前台护士,“你赶紧给他们倒杯茶水,登记一下!”
那护士从前台转出来,笑呵呵要把两人迎到里面休息室,余九琪一阵紧张,不知所措,这时孙锡挪了两步到她身边,紧挨着她。
突然的,他牵起她的手。
余九琪惊促转头,抬眸看他。
“跑。”他几乎没发出声音。
她却懂了,点头。
然后孙锡紧紧握住余九琪的手,拉着她灵活绕过门口的护士,大步跑出社区医院,随便选了个方向,一头扎进大雪前的夜幕里。
身后有喊叫声,其实并不迫切,也没有人追上来,可他们还是疯狂向前跑,像是要拼命逃离什么,也像是要努力奔向什么。
他拉着她,没有回过头,手却越来越紧,也越来越热。
余九琪很不理解,明明都是在深冬寒夜里奔波了那么久,为什么他的手热得发烫,自己却指尖冰凉。
最后他们停在一个公交站旁,喘着气,他依旧拉着她的手,他们对视了一眼,也不知想起什么来,两个人忽然一起笑了,大笑起来。
余九琪第一次见到孙锡脸上那样的笑容,敞开的放肆的本能的笑容,看着看着,就突然愣住了,曲曲手指。
孙锡手心一阵冰凉的触感,看到她诧异地看着自己,才反应过来还在牵着她,赶快松开。
可公交站的路灯下,大雪即将来临的深夜里,余九琪却还在看他。
“怎么了?”他蹙眉,突然变得敏感。
“你的笑……”
“我笑怎么了?”
余九琪脑子里一瞬间筹措出许多形容词来,可她都说不出口,辗转尴尬半天,直到她等的末班公交开了过来,在他敏感又严肃的目光中,在最后时刻,她才随意找了个解释。
她说:“你笑起来,跟他不像。”
公交门打开,她转身上去。
恍如雷击的感觉让他愣怔片刻,然后用尽全力去抵抗掉,很短时间内,做了个决定,他大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正在上公交的余九琪回头。
孙锡死死按着她:“去吗?”
“去哪?”
“跨年。”
“看烟花吗?”
“对。”年少的孙锡眼神狼一般炽热,再次发出那个坚定的,赤诚的,也开始改变他们人生的邀请。
“跨年那天,我在小广场等你!”
第18章 我除了这点钱什么也没有了
余九琪电话打来时,孙锡正在停车。他撇了眼手机上来电显示,微微敛眉,急打方向盘,绕过一辆磨磨蹭蹭的电车,把车稳稳停在北五环一个小区停车场。
他单手握着还在震动的手机,下车,站在北京深冬夜里,没有立刻接,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二十,记得上次那通电话也是这个时间,一分都没差。
她是掐着点找他吗,以为是烧香许愿吗还择良辰吉日?
跟上次一样,孙锡完全猜得到她这通电话的用意。这么多年隐秘的分分合合,尽管他们故意扮演冷淡和敌意,故意像陌生人一样假装不熟,但讽刺的是,他们可能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他知道上次雪夜里那通电话她不是认真的,她是不负责任的,冲动的,无助的,是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拿他当成一个情绪出口来消遣的。
曾经他甘愿装傻让她消遣,可他后来厌恶自己那不值钱的样子了。
当然反悔了,凭什么不能反悔,而且他反不反悔本质上也改变不了什么,干嘛再遭一次自作自受的罪。
在电话铃声即将结束的时候,孙锡划开手机接起来,跟上次一样。
“喂。”语气莫名生硬,烦闷。
“你方便说话吗?”她声音低柔,又谨慎。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你今天打给我的……”
“稍等一下。”孙锡突然打断她,“我现在有点事,二十分钟后给你回过去可以吗?”
“……行。”
挂了电话后,他站在小区里抽了颗烟,将刚才那股烦闷一口一口吐出去后,才上楼。
他的房子不大,标准的小两居,但交通位置好,虽然不算新,但权衡下来价格也不贵,是被许多房产博主排在性价比榜单前面的楼盘,但孙锡买的时候根本没考虑那些,他当时只是迫不及待想拿出点实质性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有能力,配得上。
搬进来后从没装修过,家具家电只保证最基本生活需求,没任何装饰,整栋房子空空荡荡,又死气沉沉,和他本人一样,即便攒齐了所谓外在价值,内里仍是一片废墟。
他开了盏顶灯,坐在铺在地面的弹簧沙发上,掌心紧攥着手机,盯着腕表上时间,在秒针最后拨动一下后,拨了回去。
他当然也清楚她为什么突然来电话,这通电话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比他预想的晚了许多。
余九琪接通很快:“喂。”
听声音她似乎在户外,有室外空旷的环境音,单单一个字就带着短促的寒气,不是在外面,就是在阳台上。
孙锡问了句:“你在外面呢?”
“没有。”
那就是她家阁楼的户外阳台。三四平米大小,独立,隔音,离楼下温雯的房间很远,却刚好有一个小窗户可以观察到温雯房间门口的动向,过去他们那些长长短短的电话她大多都是躲在这里打的。
只是今天那边又降了温,阁楼朝北,北风最骇人,孙锡主动点破她来电目的:“你是想说钱的事吧?那个数我没打错。”
又解释:“晚上我叔给我打了电话,应该是警察也联系过他们了,他跟我大致说了今天的事,那家鸡架店就算不大,撞得严重也得赔不少,你们家……你先拿去用吧。你可以说是你理财攒的钱。”
他中间停顿那一下,本想说他知道她们家大部分开销都是余九琪揽过去,又觉得没必要提。
余九琪压着声音,也能听出来着急:“这钱怎么能让你出呢?跟你没有……”
他打断说:“这次归根结底是婷婷的责任,这事赖她,我们出点钱是应该的。”
“可是也太多了。”
“你们最后谈到多少?”
“还没最终定呢,还要约时间再调解一次。”
“那看结果再说吧。”
她突然沉默了,只有通过遥远信号传来的冷空气下微微呼吸声,孙锡也没说话,沉寂着,电话轻轻贴着耳朵,在耳边那匀净呼吸中转头看向客厅一角。
那么巧,看到唯一的一个玻璃橱柜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准确说那不是照片,是那年在北京参加一个业余划船比赛,他们俩得了情侣组银奖,主办方要把情侣合影做成照片奖杯,可他们自从年少那场事故后就很少拍合照,又觉得拒绝人家不太好,最后孙锡说那就刻文字吧。
余九琪说那你想一句话。他笑笑,跟主办方交代了句,一天后余九琪收到这个银质的方方正正照片奖杯,上面用铿锵遒劲的字体刻着——
「天南到海北,余小九最美」
记得她当时还是很高兴的,一下子蹦起来蹿到他身上,他托着她的腰臀稳稳抱住,她低着头,捧起他的脸,看了半天后笑着问,孙锡,你爱我吗?
“孙锡?”
电话里一声急促将他唤回来,拧紧眉头,收回眼神,努力压制住心底一股灼烧般酸疼,突然很后悔当初就应该让她把那破奖杯也扔掉,砸掉,让她像毁掉可耻可怖的证据一样一把火烧掉。
“你说。”
“孙锡……我觉得……”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乎也在狭小阳台走来走去,“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别再……”
“余九琪。”他冷声打断,他太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与其让她为难,不如自己来当这个混账,“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我也是想了结这些事。”
又说:“这些破事你不烦,我都烦了,我都已经滚回来了,还没法安生,我真的是受够了。那钱你爱怎么用怎么用,我就当一点赔偿,图个清静。”
话说完,他在心里狠狠闷了自己一拳。
对面显然也被激怒了:“什么叫赔偿?你想图个清静?你认真的吗?”
“对。”
“你给我钱,就是想要个清净吗?”
“对!”
“谁不想呢!谁不想呢!”她突然低声吼起来,像是被积雪压弯了的羸弱枯树,轰地倾塌折断,“这里面所有人,这么多年所有人,谁不想清净呢?包括我妈,难道她不想清净吗?可她为什么不能清净呢?”
她声音哽咽了些,往下压了压,才接着说话:“轮得到你赔偿吗孙锡?你赔偿什么呢?”
孙锡攥紧了拳头,浑身绷紧:“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呵,”她冷哼了下,“那你这 90 万赔不起,连零头都不够。”
“那要怎么样才够?”
“我不知道。”
“我除了这什么都没有了。”
他莫名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一遍:“余九琪,我真的,除了这点钱什么都没有了。”
对面又陷入一阵沉默,刚才拱火说的话戛然而止,有那么一刻,好像心跳也停了。
孙锡忽然无比后悔说出这番话,他觉得自己像是主动剥掉壳的刺猬,哪怕再努力做出防御姿态,丢了刺,也来不及了。
时间变得漫长,他手肘撑着膝盖,盯着不远处刚拆封不久的邮政快递包装壳,心里阵阵懊恼。他知道她也不好过,她也不愿意听他说这种话,他的本意是不让她为难,可结果却为了自己痛快亲手把刀插在她身上。
他又开始厌恶自己,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活该。
“余九琪?”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嗯。”她鼻音有点重。
“对不起,我只是想为今天的事做点什么。”
“我知道。”
“我是肯定不会再回石城了。”他转头看向窗外,看着北京璀璨却孤独的夜,“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吧。”
“嗯。”她鼻音更重了些。
“你还好吗?”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听起来颤颤巍巍的。
他就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她顿了顿,只说:“那等理赔完了,剩的钱我退给你。”
“随你吧。”
“再见。”
“再见。”
孙锡那天依旧失眠,到了后半夜四点仍旧毫无睡意,他忍无可忍,马上下楼开车去了通州那家 KTV,等了一小时才排到“漠河舞厅”包间,点了几首歌,关灯,打开旋转灯球,躺下来带着一股阴鸷不甘狠狠盯着。
可两个小时后,外面天都亮了,妈的仍旧睡不着!
点的歌单又循环了一遍,这个能容纳二十人的大包房安安静静,只剩机械盘旋在头顶的耀眼灯球还在转动,像个尴尬的小丑。
他沉沉叹了口气,终于认了,他知道今天这个觉是睡不着了。
难免有些绝望,他以为这个七成像的冒牌灯球是最后的良药,可才仅仅一天,就失效无用了,好像又漂回了四下无依的深海里,之前以为抓得住的浮木只是海市蜃楼。
有那么一刻,他承认,他有点想石城。
可他说不再回石城也是认真的,没有人愿意回到从不欢迎自己的地方,没有人愿意被当成老鼠,被当成鬼魅,被当成害群之马不祥之物,哪怕那里还有丝丝缕缕无数条扯着他的线。
可那些线太羸弱了,不堪拉扯,不足够将拽他回去。
脑子清醒了许多,大概是昨天在这里睡了个好觉的缘故,并不觉得有多累,看看时间打算直接去酒店上班了,这时突然接到孙婷婷发来的几条微信。
她先是发来三张照片,是三幅铅笔素描作品,两幅人物肖像和一幅静物画,虽然笔触还不算老道,但惟妙惟肖,也看得出来颇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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