烩鱼片,当真没有一根刺。
她喜欢的肚丝,海清捲子,夏笋……
都很合她的胃口。
素商立在一旁,慢慢地看出来不对劲,上前劝道:“娘子,别吃了,吃太多,会出毛病的……”
白明霁摇头,继续吃着,“再不吃就坏了。”
素商一愣,慌忙去夺她的筷子,“坏了便坏了,娘子往后想吃,咱们再让厨子做,比着世子爷的菜式,咱们做个一模一样的。”
“不会一样。”不是他做的,不会一样。
她手中的筷子没停,塞了满嘴,可喉咙太紧,迟迟吞不下去,一着急,噎得喘不过气,先前吞下去的全都呕了出来。
素商心头一揪,忙过去拍着她的背,心疼地道:“娘子,别难受了,世子爷回来的……”
白明霁一愣。
她在难受吗?
心口那股钻心的疼痛,回答了她,她确实是在难受。
白明槿走后,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已掉光了。
晏长陵迟早会离自己而去,她早就知道,也做好了心里准备,不会再哭。可此时那眼泪自己却溢了出来,如断线的珠子滑落而下,挂满了脸庞。
昨夜晏长陵说,“阿潋答应我,好好过下去,别难受,等过些日子把我忘了就好。”
她答应了他,“好。”
不知是不是吃的太多,胸口越来越堵,闷得她喘不过气,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白明霁趴在地上,突然哭出了声来。
哭声不大,只不断地颤抖,抽搐。
素商吓得跪在了地上,“娘子,你别吓奴婢,娘子……”
白明霁也不想这样,已经努力在让自己平息。
他说的对,下辈子还是不见得好。
别来招惹她。
他那样的人,只需一眼便走进她的人生,最后却要她留在脑海里一辈子。
她怎么忘?
晏长陵,你告诉我,该怎么忘……
哭过一场后,白明霁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被余嬷嬷和素商扶着去了净房,沐浴清洗完,便躺在了床上,从早上到晚上没下过床,浑浑噩噩睡了一日,一口吃食都没进。
往日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大多都是上辈子的事,如今一幕幕,全是这一世。
他分明说过,“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走。”
全是骗她的。
可还是忍不住去回忆。
回忆初次见他的场景,她扔了他的枪,拔不下来,落荒而逃。
头一回同床共枕,他翻身来捉弄自己,“我以为你不怕呢。”
他是第一个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人,也是第一个为她剥虾的人,他告诉她,“有我在,你不必事事逞强。”
闹市中他牵着她的手,护在她身前,替她开道。
好像这一世无论何时,在哪儿,一抬头,自己总能看到他。
所有人都说她精明,只有他骂自己傻,他质问她,“白明霁,两辈子了,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她为自己活了啊。
他走了,她没去送,也没一道跟着去,她留了下来,不就是为了自己而活?
眼角的泪水不知何时,又涌了出来,沾湿了枕头,眼角一阵阵刺痛传来,脑子里的画面掐断了又重新冒出来,不断地重复,折磨着她。
一日过去,白明霁都没进食,到了翌日早晨,见她还躺在床上,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素商和余嬷嬷都急得跳脚,正不知如何是好,门房来报,“白家二公子来了。”
自白明槿走后,白明霁便没再见过白星南,也没回过白家,今日白星南上门,她才去问,“阿槿葬在哪儿的?”
“葬在了母亲旁边。”白星南过继到了大房,口中的母亲,便也是白家大夫人,孟锦。
短短半年,白家发生了太多事,大伯走后,二姐姐又相继而去,府上一堆的事务要他安排,白星南也有好一段日子没见到白明霁。
此时见她坐在圈椅内,一双眼睛哭得太多,红肿不堪,心中发涩,轻声问道:“阿姐,是舍不得姐夫吗?”
白明霁眸子微微一顿。
白星南继续道:“阿姐,姐夫也舍不得你的,几日前他来过白家,嘱咐我,他不在的日子里,定要照顾好你姐姐。”
白明霁眼皮颤了几下。
他还真是早做了准备。
她好手好脚的,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他把姐姐喜欢吃的菜式都列给了我,还教了我如何做,我虽做不到一模一样,但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姐姐若是没有胃口,阿弟去给你做?”白星南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姐夫说过,这辈子要是我敢饿着了阿姐,他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心口一痛,白明霁偏过头去。
白星南看着她的侧脸,继续同她道;“姐夫离开阿姐,似乎也很难受,那一夜,他叨叨了一个晚上,说的全是阿姐。”白星南垂下头,“说来惭愧,我虽与阿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及姐夫半分了解阿姐。他说,姐姐面冷心热,是他见过最善良,最赤城的姑娘,他喜欢阿姐,永远都喜欢。”
白明霁到底没崩住,望向院子外的眼睛,悲伤而空洞,再一次无声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白星南当日便给她做了饭菜,白明霁打起精神来,用了一些,可依旧提不起劲。
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离去,能带走那么多的东西,同样是夏季的景色,她却再也闻不到花香。
身旁一切都没了意义,甚至让她觉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不真实。
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岳梁又来了。
门房来报,“岳大人来了”时,余嬷嬷脸上还有些震惊和为难,先前岳大人和少夫人的传言,众人多少都听说过,这世子爷刚走……
岳梁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进门前便与门房解释过。
门房忙道:“岳大人说,他在前厅等少夫人,是关于世子爷的事。”
比起白星南,白明霁更长时间没见过岳梁了。
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也无心去收拾自己,白明霁见他时,穿了一身素色长裙,没有描任何妆容,挽起来的发丝上,插着一只白玉簪,除此之外,身上再无旁的装饰。
素色的装扮,显得她脸色愈发憔悴。
一个多月没过她,岳梁目光落在她身上,发现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面上的一抹担忧没再掩饰,唤她:“阿潋。”
“岳大人。”白明霁有些紧张,看着他问:“有消息了?”
能有什么消息,人才走了三日,这会儿都还没到呢。问完便知道自己着急了,白明霁目光垂下,沉默了下来。
岳梁终于知道晏长陵所担心的是什么了。
是怕见她如今这番模样。
岳梁也曾见过她着急,悲伤的样子,可如当下这般毫无生气般的绝望,还是头一回。
但又很熟悉。
同那一夜的晏长陵一样。
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喜怒哀痛都会相通。
岳梁谈不上妒忌,但心里的失落和难受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晏长陵所说,当初他若是答应了她,是不是如今与她心灵相通的人就是他了。
可人生没有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此生所愿,唯望她能顺心。
岳梁突然道:“走的前一日,他来找过我。”
他去的地方还真不少,白明霁苦涩一笑,“又是交代遗言去了?”
岳梁应了一声嗯,顿了顿,看着她道:“他要把你让给我。”
白明霁一怔。
他说他干了什么?
岳梁无视她的讶然和愤怒,问她道:“阿潋愿意吗?”
胸口一股莫名的怒气刚窜上来,白明霁又怔愣地看着岳梁,岳梁的神色太过于认真,目光柔和地望入她的眸子,等着她的回答。
与他认识这么久,白明霁头一回见他越过礼数,这般来看自己。
但她的心已被另一个人沾满了,除他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男子能让她动心。
白明霁摇了摇头,“不愿意。”
岳梁对她的答案并没有意外,收回目光,道:“我记得当初白家大夫人过世时,少夫人可是不顾名节,大半夜敲了我大理寺的门,拽着我去开棺验尸,如今是怎么了?连正视自己心的那份勇气都没了,你的威风去哪儿了?”
被她自己锁在心底深处的想法,从不敢去触碰,如今像是被岳梁打开了一个口子,如猛兽洪流,蓄势而发。
白明霁呆呆地看着岳梁。
岳梁起身,冲她一笑,“阿潋,既然舍不得,就去追吧,马匹和人我都备好了,在城外等你。”
与其在这儿苦痛的等待,不如随心搏一把,放手去追。
半月后,晏长陵到达了大启。
一行人一路就没歇过,路过客栈门口了也没停留,半个月不沾床,纵然是习惯了风餐露宿的银沙王,也吃不消,到达大启都城的那日,匆匆把人交到了前来迎接的宫人手上,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扬言就算天塌下来,也等他睡完了觉再说。
晏长陵上辈子来过一次,见过大启的皇宫,依稀还记得路。
快到太子宫殿时,晏长陵便驻步,仰头看了一眼殿门上的牌匾,正出着神,突然从里飞出来了一把长剑,晏长陵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微微一偏头,那长剑落在了他身后,直直地插|进了砖缝中。
身旁周清光,长剑出鞘半截,被一道声音压了回去,“几年不见,看来小舅子的身手一点都没落下。”
晏长陵抬头望去,便见一人气势十足地从门内走了出来。
来人个头高大,五官英俊,比晏长陵多了几分武夫的豪爽之气,但脸上的风流和张扬,倒是与他不相上下。
正是大启太子,萧炜烨。
当年两人为了晏月宁,在大酆的街头大打出手,从一开始的一剑一枪搏斗,到后来两人丢掉兵器,直接肉搏。
那一场互殴之中,谁也没讨到好。
晏长陵左脸带伤,萧炜烨右脸带伤,闹到了大酆皇帝面前,又开始互骂,轰动了朝野。
可最后晏长陵还是输了。
阿姐嫁给了他。
晏长陵曾一度看萧炜烨很不顺眼。
直到他死在了那一场由大酆制造的阴谋之中,身中数箭,跪在了黄沙堆里,放下身段,求着他护送阿姐出去。
晏长陵看到了他眼里的血泪,便彻底明白了,那一场搏斗,没有谁输,也没有谁赢。
再见到萧炜烨,许是因为自己没能完成他交代的遗愿,竟然有了一种愧疚,晏长陵没再把手里的长枪扔过去,站在台阶之下,看着这位异国他乡的姐夫,扬唇一笑,“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待客之道?”
萧炜烨已做好了准备,受他一枪,见他居然没还手,有些意外,拱手道:“小舅子远道而来,姐夫哪里敢怠慢,里面请。”
萧炜烨下意识呈了口舌之快,说完就后悔了,太子妃今日特意嘱咐过,要是他敢惹了这位小舅子生气,便有得他好受。
生怕他急起来,萧炜烨正懊恼,却见晏长陵面含微笑,一脸平静,并没有反驳。
萧炜烨实属没想到,倒有些刮目相看,笑了一声,夸赞道:“晏将军娶了媳妇,果然长大了。”
晏长陵:“比起太子殿下,还是要年轻一些。”
萧炜烨一笑,受了他的揶揄,见他似乎对自己没有了先前的敌意,便与他寒暄了起来,“听说一路上,你连脚都没歇,把我那位叔叔累得够呛。”
晏长陵:“那真是抱歉,怪我年轻气盛,没考虑到银沙王的身体。”
这点还是老样子没变,萧炜烨笑斥了一声,“轻狂。”
大启的皇帝年岁过高,如今大事上做主的人都是太子萧炜烨。今日接到晏长陵进城的消息后,府上早就备好了酒宴,等着他了。
晏长陵的目光却没在酒宴上。
萧炜烨见他四处顾望,知道他在找谁,低声道:“先入席吧,你阿姐还在忙乎,听说你来了,非要给你做烤兔。”
晏长陵回头。
绘制着山河的屏风外,款步走来了一人,碧色长裙,外套绣花浅色短臂,着装还是同在江宁一般,简单素雅,但那张脸却素雅不起来,眉眼秀美,轮廓分明,让人不觉眼前一亮,姿容称得上倾城,尤其是面上的神色,温婉柔和,上扬的嘴角,彷佛天生就带着笑。
晏长陵已经很久没看到这张脸了,因那一世的最后一眼太过于凄惨悲痛,以至于不敢入梦,甚至连她的画像都不敢看。
道长告诉他,“施主心中有惧。”
他的惧,便是在晏月宁身上。
回到这一世后,他心中怀着仇恨和不甘,能回去面对朝廷,查出背后一切的阴谋,可唯独不敢来面见晏月宁,怕她是一场梦,自己会给她带了厄运,多看上一眼,她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片刻过去,见她还鲜活地站在身前,晏长陵喉咙一紧,哑声唤道:“阿姐。”
“怎么了?”晏月宁走到他身前,看见了他眼眶里的殷红,心疼地伸手去碰了一下他鼻子,“想阿姐了?”
晏长陵点头:“嗯。”
晏月宁一笑,眼里也含着水雾,垂眸道:“阿姐也想你。”伸手牵住了他的手,“这一趟来看阿姐,想必吃了不少苦,我给你做了烤兔,可还记得味道?”
“记得,一直都搀。”
晏月宁让丫鬟把烤兔呈上来,两人走进去坐在蒲团上,晏长陵却没动,牵着的手迟迟没分开,两人眼里都有了红意。
萧炜烨见状,便先回避道:“你们姐弟好不容易见一面,好好聊聊,我去看看酒温好了没有。”
萧炜烨一走,丫鬟也跟着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姐弟俩。
晏长陵像小时候那样,弯下身,把头轻轻地靠在晏月宁的腿上,问她:“阿姐过得好不好?”
尽管他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去问,或许只是想从她口中多听几声好消息。
见他还是孩子一般的天性,晏月宁忍不住轻笑,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都好,你姐夫……”知道他不喜萧炜烨,晏月宁一顿,改口道:“太子他待我很好。”
“嗯。”晏长陵意外地没有去反驳。
晏月宁愣了愣,又听他道:“阿姐,我是不是有外甥了?”
晏月宁脸色微红,羞涩地点了点头,对他轻声道:“嗯,两个多月了。”
“我听听。”晏长陵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她怀里,孩子尚小,哪里能听出什么,那一世的最后,晏长陵也是这般抱着她,去听她的心跳,但她周身冰冰凉凉,全是血,自然也没听到任何回音。
如今听着她鲜活的心跳,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安慰。
“等阿姐生下来,若是男孩,我教他耍枪,要是女孩,我就给她买许多漂亮的裙子。”晏长陵重复着那一世曾经说过的话。
即便他知道那样的愿望,他实现不了。
“你也成亲了,要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便是。”晏月宁道他是喜欢孩子,轻声问:“家中弟妹如何,云横可喜欢?”
晏长陵从她怀里缓缓直起身来,面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握住晏月宁的手回答道:“喜欢,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小娘子。”
晏月宁轻笑,逗他,“瞧吧,有了媳妇忘了姐姐了,咱们云横之前可说过,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是阿姐呢。”
“都好,阿姐好,阿潋也好。”
“阿潋……”晏月宁重复了一遍,“名字真好听,想必定是个大美人。”
晏长陵:“嗯,很好看,等阿姐见到她,也会喜欢。”
晏月宁笑道:“只要是云横喜欢的,阿姐都喜欢,太子已答应了,等阿姐生下你外甥,便会带我回江宁看看。”
“真的?”那时候,自己怕是已陪不了她了.
但没关系,“阿姐回去看看吧,江宁与之前不一样了,当年咱们常去的那一条街,路扩宽了,接头街尾延长了许多,桃花酿还是之前的味道,晏子恒当了皇帝后,把那家卖麻糖的奸商逐出了江宁,如今江宁的麻糖铺子,再也没人敢缺斤短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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