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光跪在她跟前,手里捧着那根银枪,磕头不起,以求她的原谅,“将军是为了救我才……”
他不是救他。
他是想救所有人。
“所以,要回去,必须得死吗?万一呢。”白明霁坐在煨着茶壶的火炉子旁,身形比来时消瘦了许多,望了一眼外面飘进来的雪粒子,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万一回不去呢,我该去哪儿找你啊。”
他说这一世是前世,那两人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就是当下了。
生离死别,以至于来世,两人宁愿永不相见。
在那个漫长的深秋,白明霁见证了所有人的结局。
晏长陵的尸骨送回晏侯府的那一日,晏家老夫人也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怀抱着两罐子核桃,安详地走了。
临走前她握住了白明霁的手,说道:“我都知道,我晏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望苍天有眼。”
在老夫人和晏长陵的葬礼上,活了两世,她第一次看到了晏月宁。
她挺着大肚子,在大启太子的陪伴下回到了江宁。
与晏长陵口中描述的一样,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温柔,忍着泪来安慰她,“你叫阿潋对吗?云横没骗我,你长得很好看。”
她与自己道歉,“对不起。”
也不知是替晏长陵对她说的,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晏长陵。
白明霁摇头,告诉了她:“这世上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欠他几分,但阿姐没有,他不需要阿姐的道歉,阿姐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他一定很感激您。”
这一世,起码在她还活着的那一段时光里,大启太子和太子妃,还有他们的孩子,都安然无恙。
头七过后,晏月宁回了大启。
半年后传回来了消息,太子妃顺利诞下一子,紧接着大启的老皇帝驾崩,太子萧炜烨登基,晏月宁成了皇后,他们的儿子又被封为了太子。
晏长陵那一战之后,大宣终究再无力支撑,宣告国破。
大酆与大启两国重新划分了国界,两国定下了百年内互不相侵的条件。
大酆的边境再无纷争。
同年冬季,陆隐见也实现了自己这辈子的愿望,最终成为了内阁一员。
在他最风光之时,对所有人扬言,他一生不续弦。
他的妻子只有钱家三娘子,钱云归。
至于晏玉衡,晏长陵去往边沙时,听说他畏罪自杀,死在了地牢里。
可在晏月宁回来的那一日,白明霁却看到了他,也只仅仅那一面,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来年的春季里,皇后替大酆诞下了一名太子。
皇帝很高兴,举国欢庆了三日。
纵然市井之中还是有流言,说皇帝不过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场心计,当今的皇后哪里是什么白家宗亲,就是太后本人,但又拿不出证据,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
晏长陵曾对她说,结局已定,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正是他的选择和牺牲换来的。
何为因果。
到底是果在前,还是因在前?
晏长陵死后,似乎一切都好了起来。
但有一人好像和她一样。
白明槿的周年祭上,白明霁去祭拜了她,看到了她的墓碑旁不知何时多立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刻着:梁重寻爱妻白明槿之墓。
当是裴潺立的。
晏长陵的葬礼上,裴潺也来过,跪在她身前,对她说了一句,“阿姐,节哀。”
那时候的她就已经麻木了,不知道何为悲伤。后来的日子,白明霁整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没再见任何人,便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某一个夜里醒来,她伸手摸了一下鼻尖,摸到了一手的黏糊,同时夹杂着一股血腥味。
她得了同钱云归一样的病,查不出原因,但身子骨就是一日比一日差。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晏长陵走后,所有人都知道她悲痛过度,几乎去了半条命,并没有人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又到了深秋,皇后来到了晏侯府。
来探望她。
很久没有招待过客人了,白明霁难得起了兴致,让素商打扮了一番,面朝着庭院,与皇后坐在屋内的蒲团上喝着茶。
皇后问她:“一年了,你怎么打算的?”
白明霁道:“娘娘,我过得很好。”
皇后‘呸’了一声,说,“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知道自己成什么样了吗?你要是舍不得这个院子,找个上门夫婿,让他姓晏,上门来陪你成不?”
白明霁被她逗笑了。
见她还笑,皇后又气又急,“阿潋,我知道晏世子是好,可他已经不在了,你总不能为了他守一辈子的寡,你才多大?十九,你瞧瞧你,竟活出了老气横秋……”
“今日我来,并非是我一人的意思,陛下也带了话。”皇后道:“晏长陵走之前,曾找过陛下,说你若是再嫁,不能让任何人拦着。”
也是这一世白明霁方才知道,人的眼泪,可以无限的流,当真爱上一个人,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
“不用了。”她用不着了。
皇后继续劝说:“阿潋,人的一生很漫长,你总不能一直这般熬下去,那得多难熬啊。”
她知道难熬。
所以,她不熬了。
他对她说过,要她等他。
她相信他。
皇后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着。
白明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抬起头看向了门外的景色,萧瑟穷秋,夕阳金色的光芒蔓延至阶前,似轻烟一般铺洒进来。
这一幕莫名熟悉。
白明霁一笑,突然道:“娘娘,我可以回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耳鸣了,她说完后,皇后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沉默了很久,半天都没再说话。
屋外的残霞愈发徇烂了,白明霁也没转头去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了茶壶沸腾的声音,一阵微凉的秋风刮进来,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她伸手去拂,意外地碰到了一只耳铛。
自晏长陵去后,她身上再也没有佩戴过任何首饰。
她记得今日没戴过耳铛。
她诧异地抬手,轻轻的摸了摸那只耳铛,身侧一只手突然横了过来,提走了她跟前火炉子上正冒着滚滚浓烟的茶壶。
白明霁一愣,视线随着那只手移了过去,看着对方往她跟前的青花瓷茶盏内,慢慢地注入了沸水。
潺潺的茶水声,水花轻溅,搅动了茶盏底下的一层茶叶,瞬间浮了起来。
“恭喜阿潋。”耳边一道嗓音落下,那双手把茶壶放回了火炉子上,将跟前刚泡好的一盏茶,轻轻地推到了她的跟前。
紫色的衣袖,绣着一朵兰草,以苏绣收口,这样的料子虽也昂贵,去并不招摇华丽。
不是皇后。
白明霁心口猛然一阵跳动,像是过了一场梦,又像是隔了一世,缓缓地抬起了头。
晚霞残光中,她看着对面的孟挽,冲她温柔一笑,“晏家的最后一盏茶,尝尝吧。”
她怎么会在这儿?
适才抬起来的一只宽袖映入她的视线内,白明霁低下头,她身上并非是今日穿的那件素衣,而是一件颜色靓丽的三经绞罗绣花鸟绣??。
再看向木几上的那一盏茶,白明霁怔了怔,这一幕曾经刻入了她的脑子,印象深刻,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回来了。
回到了最开始,孟挽毒|杀她之前。
前世最后那一年的时光过于漫长,与她而言,没有什么样的结果能比那更糟,绝望太久,哪怕是一丁点星火,都足以燃起她的希望。
没有太大的意外,更多的是激动和喜悦。
晏长陵说对了,他们没有重生,而是带着今生的仇恨和记忆,回了一趟前世,最后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世界里。
去面对他们该面对的一切。
命运不仅给了晏长陵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也给了她。那封放妻书,孟挽看过后,还放在木几上,是这一世她刚从侯爷那里求来,曾经她以为这是她的一道救命符,如今却似是一把刀,割得她心口发疼。
“什么时候了?”白明霁突然问。
孟挽见她神色一阵呆滞,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见其目光陡然冷了下来,眼底隐隐有了一丝慌张,问道:“阿潋,怎么了?”
白明霁没空与她周旋,伸手端起了那盏茶,当着孟挽的面,洒在了她跟前的地面上,抬起头来怜悯地看着她,“孟挽,你不会幸福的。”
孟挽神色僵硬,盯着她手里的茶盏,强装镇定地道,“阿潋,这是何意?”
“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阿生会因为你们今日之举,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终将会被他的身世葬送性命,到那时,他会视你们为仇人,以你们的存在为耻,恨不得你们去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哐当——”一声,孟挽手里的茶盏落在了地上,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她。
“这世间或许欠你和李高,可我母亲,我,晏侯府没欠你半分,我们没义务为你们送死。”白明霁起身,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对上孟挽震惊的目光,白明霁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要,“最好别动,别惹我。”
沉寂了一年,很久没活动了,她的手太生,怕一不注意,就失了手。
“你……”
白明霁虎口突然一紧,孟挽脸色顿时发紫,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费力去掰她的胳膊,可那只胳膊此时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任由她怎么掰也掰不动,直拖拽着她往外走。
抄家的动静声早已平复了下来,所经过之处,山石被砸,花草被碾,地上四处散落着粮食和被撕裂的残布。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狼藉。
白明霁实则上辈子并没有亲眼见过侯府的惨状,知道的事情多数从素商嘴里听来,但那些哭诉声却曾真真切切地钻入过她的耳朵。
去城门的路和教坊司的路是同一条。
应该还来得及。
白明霁脚底下却不敢怠慢半分,几乎拖着孟挽走到了门口。
抄家后,府内连人带财被洗劫一空,官兵尽数撤去,俨然成了一座废弃的府邸。许是孟挽料定了自己今日会死在里面,并没带人手,只从白府跟来了一位丫鬟,正与素商说着话,听到动静回头,便见孟挽被白明霁锁着喉出来,脸色一变,失声道:“大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素商也怔住了。
今日大夫人不是来接娘子回家吗?
只是一瞬素商便反应过来,侯府遭劫,白家大爷一直无动于衷,若非娘子问侯爷要了放妻书,今日娘子便要一道被押去教坊司。
莫不是孟氏也容不得娘子活了?
素商忙擒住了孟挽的丫鬟,紧张地问白明霁,“娘子,出了何事?”
“速速去大理寺,以我白明霁的名义,敲鸣冤鼓,状告国公府朱光耀,驸马爷赵缜假造圣旨,陷害晏家军,谋害我夫君晏长陵。”
素商一怔,“娘子。”
她不是说晏侯府与她无关,她不会插手吗,怎么还敲鸣冤鼓了,这……
白明霁却面色决然,“快去,若他问起证据,便告诉他,晏长陵还活着。”
她相信他。
他一定会回来。
说完白明霁一刀手砍在了孟挽的脖子上,没理会孟挽丫鬟的尖叫,拖着她甩在了门外的马背上,随后翻身而上。
素商终于回过神来,赶紧问道:“娘子要去哪儿?”
白明霁没回头,只撂下了一句,“我去把晏侯府的人都带回来。”马匹顺着侯府门前的那条巷子,疾驰而去。
天边的晚霞尚在,快没入山顶的那一刻红光越发徇烂,照在路上,恍如在人的眸子内洒了一层鲜血,看哪儿都是茫茫一片红。
最初围在晏侯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随着人群,此时已经涌入到了御街两旁,今日还未入夜,街头两旁便挤满了人。
谁能想到当年一手扶持起皇帝的晏侯府,竟然会叛|国?
可墙倒众人推,想要诋毁一个人,就算他有再大的功勋,也能找到踩死对方的理由。
“人心果然难测,都做到万户侯了,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是啊,晏侯府这些年风头多大?谁敢惹……”
“可不是,晏世子平日里就一副张扬跋扈的样,一看就不是个安稳的主,这回终于惹出了大事,为了自己的姐姐,竟然卖|国……”
墙|倒时,无论牛羊猪狗,个个都化身为了判官。
看旁人的苦痛,能盖过自己的不幸,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而当晏侯府的人真正走到了跟前,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却突然小了下来。
在他们眼里,叛|国贼子该长成一副凶神恶煞,阴险狡诈的样,即便不是,那也该四肢健全,气势凌人,有那个本事去叛|国。
可此时晏侯爷与他们想象中的模样,实在相差太远。
抄家之时,朱光耀一枪砸在了晏侯爷身上,那条在战场上被敌军刺穿过的腿跪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从侯府出来后,晏侯爷便由晏家的二爷,二公子,三公子轮流背着。
城中的百姓,也曾在晏侯爷凯旋之时,在城门迎接过,印象中的晏侯爷威风赫赫,竟然不知,已老成了这样。
比他更老的还有。
晏老夫人。
七十多岁的高寿,一身青衫,双手戴着铁链,一步一步蹒跚往前。
而跟在她身后的后辈,大多都是女眷。
耳边渐渐地沉默下来,那些伸进菜篮子里手,迟迟没有动作,一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忍心往他们身上扔东西。
前方的朱世子也注意到了,嘴角一抽,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突然调回马头,一鞭子抽在了正背着晏侯爷的二公子腿上。
二公子本就是个只懂得逗鸟的绣花枕头,当下惨叫一声,腿一软,跌在了地上,旁边的二爷和三公子及时扶住了他背上的晏侯爷。
朱光耀听到动静,往后看了一眼,勾唇一笑,当做没看到,坐在马背上继续往前。
三公子实在没忍住,抬头怒视着朱世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朱世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催马到了他跟前,俯视着他,讽刺道:“你一个卖|国贼,我欺你怎么了?”
似是觉得拿他出气没意思,转头看向了边上正被二爷扶起来的晏侯爷,眼中恨意一闪,手里的鞭子再次扬了起来。
晏二爷脸色一变,情急之下,只得拿自己的身体去护晏侯爷。
鞭子却没能落下来。
鞭子扬在半空时,朱世子的脸突然被一跟竹竿横扫过来,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面部,将他脸上那抹还为褪去的嚣张砸了个稀巴烂,一口的牙掉了一半,人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已是满脸鲜血,太疼了,身体一阵抽搐,叫都叫不出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道快马已经到了跟前,停在了朱世子的身旁。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手里还拎着一人,一脚踩在了朱世子的脸上,抬起头看向前方已掉马回头的朱国公,弯唇一笑,冷声道:“国公爷想好了,要动他们,得先从你儿子尸首上踏过。”
许是没在晏家见过这么一个人,朱光耀头一眼没把她认出来,目光看向了被她踩在地上,不断抽搐的儿子,眼里顿时怒火滔天。
白明霁知道他没把自己认出来,自报家门道:“晏侯府少夫人,白明霁。”
如此,朱国公便明白了,咬牙道:“怎么,白家也要反了?”
在白明霁眼里,他就是个死人,懒得与他废话,直接道:“我要见李高。”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又道:“告诉他,太子的生母,在我手上。”
朱光耀一愣,“谁的生母?”
“此时此地,国公爷问多了,怕是对自己不好,我知道你与李高的那些勾当,若你想知道真相,还想要你儿子的命,只需照着我的话传达,他必然会来。”白明霁扫了一眼四周,突然扬声道:“晏侯府有怨!大酆律法规定,一旦有人敲了鸣冤鼓,就算人在刑场上,也得暂缓,今日我白明霁已敲了大理寺的鸣冤鼓,在大理寺少卿到来之前,尔等不能动我晏侯府的人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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