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渐渐恢复了神采,拱手同陆绥道了谢。
陆绥客气疏离:“举手之劳。”
竺玉一觉睡醒头反而更疼了,她急着摆脱陆绥,跳下马车时没注意地上的小板凳,一脚落空下意识抓住了身旁的人。
骨架纤细的手指用力抓着陆绥的衣袖,待对上他眼底的冷色,又如蝶翅那般颤颤的落下。
她低声抱歉。
陆绥皱着眉,没说什么。
等人进了屋,门扉紧闭,陆绥才在马车上发现他落下的书。
旬假过后。
又得上学了。
国子监每个月就放一天的假。
内院还有供学子住宿的监舍,只是住在里面的人少,多好不容易靠近国子监的外省学子。
竺玉想到上学就怵,她心知肚明自己绝非什么天才,资质平平,同陆绥他们相争,就十分痛苦。
她又是太子,什么都被拿出来和陆绥比。
书、画、棋艺、文章等等,每次听着先生的叹息,她也想叹气。
唯有一样算学。
她同陆绥勉强能打个平手。
这天才下了学,竺玉就被陈皇后叫了过去,路上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溅落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檐沟坠进院子里的青石板。
雨势渐大,又起了寒风。
竺玉拢紧身上的狐裘斗篷,戴上兜帽,防风御寒。
天色渐暗,廊庑点了宫灯,被风吹得作响。
前面有太监提着灯笼带路,纸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似随时会熄灭。
宫灯将少女的脸庞照得如琢如玉,皮肤透净雪白,耳朵尖映出好似泛着软香的绯色,她垂着眼睫,浓长的睫毛密密匝匝落下小片阴影,眼睛漂亮,鼻尖被风吹得有点红。
长善宫门前,早早就有嬷嬷在候着。
竺玉听着廊外的雨声,冰冷的风拂面吹来,倒是叫她清醒了些,她望着宫门前的嬷嬷。
记起来,这次陈皇后是将她叫过去是做什么。
上辈子她至死才看清陈皇后的人面蛇心、她被陈皇后傻乎乎蒙骗了大半辈子。
她的一生。
都做了陈皇后手里的棋子。
她若是没记错,陈皇后是要她去父皇面前求情,将她的外父亲陈鸿祯从江南织造司调回京里。
江南织造司虽然是个肥差。
但是却没什么实权。
前些日子,江南织造司还出了事。
陈鸿祯被一封奏折给告了,贪墨受贿的账本都一并被人给送到了殿前。
父皇看过奏折后,大发雷霆,下令大理寺彻查。
上辈子,陈皇后在她面前哭得快要晕过去,死死抓着她的手,说她的外祖父是被奸人所害,绝不是贪财的人。
叫她还她外祖父一个清白。
竺玉傻乎乎的信了。
她去父皇面前求情,言辞恳切的说她的外祖父是被人设局冤枉,话才说完,父皇随手拿起案桌上的茶杯朝她砸了过来,滚烫的茶水顺着她的衣领往里流淌,又烫又疼。
“出去给朕跪着!”
竺玉在上书房的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期间陆绥还被父皇召见了两次,他从她身旁经过,特意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的欣赏着她狼狈的姿态。
天寒地冻,她的膝盖跪得都没有了知觉。
周淮安同陆绥离开上书房的时候,扫了他一眼,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装模作样叹了声:“可怜。”
竺玉慢慢从回忆里醒神,陈皇后红着眼睛望着她,好似有万般的委屈要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有些烫。
她听着陈皇后哽咽着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外祖父为官几十载,这辈子也没有做过亏心的事,他一生清白断不能毁在这平白无故的陷害里。”
说着陈皇后又用帕子拭了拭泪:“说到底,他们构陷你的外祖父,也是冲着你来的。你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沉默片刻,竺玉缓缓抬起小脸,黑曜石般纯净的眼眸里装满了对眼前之人的信任,柔软又好骗。
她说:“母后放心,我这就去找父皇,要他还外祖父一个清白。”
陈皇后渐渐止住了眼泪:“可恨陈家朝中无人,帮不上你什么忙。往后待你羽翼丰满,决不能再落入今日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旁人靠不住,你外祖家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竺玉垂下眼皮,她说:“我知道,母后都是为了我好,我以后也不会辜负母后的真心。”
她说这句话时,咬字清楚,格外认真。
她平时在陈皇后面前又是老实巴交、天真愚蠢的样子,陈皇后丝毫没有起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的看着她:“你是个好孩子。”
陈皇后又叹了叹气:“是母后拖累你,若是我有周贵妃那般受宠,你父皇也不会哪哪儿都瞧你不顺眼。”
陈皇后就叫嬷嬷端来几碟子她爱吃的点心,满眼慈爱望着她,装得毫无破绽。
外人眼中,便是那母慈子孝的画面。
竺玉借口自己已经用过了晚膳,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刚离开长善宫,陈皇后眼睛里的慈爱就消失不见,冷着张脸,“将桌子上这些糕点都撤了。”
“是。”
嬷嬷知晓娘娘心中有气,娘娘从来都不喜欢周贵妃生的这个女儿,只不过是因为还能利用得上,才同人演戏。
“娘娘不用担心,我看殿下待您是忠心耿耿,便是您让她明日去死,她也不会犹豫。”
周贵妃生得这个女儿,哪里都不像她。
一点儿都不骄纵。
也不像那泛着灼灼光华的耀眼明珠,生来就目中无人。
她乖得很。
说什么就听什么。
胆小怯懦,乖巧顺从。
这也是陈皇后故意教养出来的结果。
如此这样,也算满意。
至少没有白白演十几年的戏。
“陛下正在气头上,她明日去求情,怕是讨不到好。”
“也该让她吃点苦头了。”
陈皇后心中本来烦闷的很,但是一想到周音华的女儿要为她父亲求情受罚,便觉得痛快了许多。
周音华那般目下无人的天之娇女,以为女儿生来夭折之后,诵经祈福、吃斋吃素这么多年。
殊不知她的宝贝女儿就在她的眼皮底下。
她输了周音华大半辈子。
唯有这件事,是赢了的。
却也足够叫周音华痛不欲生。
竺玉去国子监里上学前,特意先去了上书房求见父皇。
父皇身边伺候多年的刘公公也是个会使眼色的,压低了声音同她说:“小祖宗,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可千万别犯傻来触霉头。”
长元帝本就看这个太子不大喜欢。
他若是来求情,可就真是火上浇油了。
竺玉润了润嗓子,她说话温和:“刘公公,我并非是来替我外祖父求情。父皇先前病了,我只是担心父皇的病还没好。”
刘公公半信半疑,“殿下当真?”
竺玉点点头。
刘公公早就看出来殿下不擅扯谎,去殿内禀告通传之前还语重心长的叮嘱:“太子殿下该知道陛下的脾性,眼里容不得沙子,犯了错就得认罚,谁来求情都无用,除非是…”
刘公公一不小心说多了,直觉失言,装模作样的扇了扇自己的耳光。
除非是周贵妃来求情。
周贵妃同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只可惜。
周贵妃至今都对陛下冷着脸,爱搭不理。
刘公公进殿禀告不久,竺玉就被叫了进去。
她垂着眼,踏进熟悉的殿内,心里万般复杂,她绝不可能替陈家的人求情。
这回最好能将他们摁死,绝了回京做官的心思。
陈皇后暗度陈仓的亲子如今就养在江南,南边富庶,又不似京城,半点风吹草动都被盯着。
长元帝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半晌,手里捏着封奏折,便是参了陈鸿祯的奏折,
他这个儿子,太听话了。
听话孝顺的太子,是当不成皇帝的。
长元帝不喜欢他,既有迁怒,更多的还是不喜他唯唯诺诺的性子,难撑大任。
他又极其听他母后的话,更是大忌。
“父皇,儿臣听说您伤寒未愈,心里担忧的紧,特意叫人找了两支百年人参,望您能顾及龙体。”
长元帝听见他这句话,微微一愣,眯起眼睛盯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心。
听着不像是假的。
这个太子不大会骗人。
长元帝脸上的冷色稍稍缓了缓,“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
江南织造司是个肥差,虽然没什么实权,却是能捞得着不少银两的好差事。
只是长元帝看清账本上的数额,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气了个眼冒金星。
几万两白银,实在胆大!
如今国库空虚,他们这些个做官的倒是个个都中饱私囊。
长元帝将手里的折子放了回去,心里也有几分欣慰,太子这回总算清醒了几分,若事事都能识大体,也不至于那么讨人嫌。
长元帝如今正值壮年,板着冷脸自是不怒自威的气派,他盯着眼前的清瘦少年,已有许久没有仔仔细细的打量过他。
比起前两年好像高了点,五官也长开了。
长元帝记得太子小的时候比现在更讨人喜欢,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刚学会蹬腿就铆足了劲想推开侍候他的嬷嬷,胖乎乎的双手努力握紧了拳头,闷头就想往前跑。
后来渐渐长大,反而看不见他身上那股莽劲儿了。
长元帝对太子从未寄予厚望,皇后教养出来的乖儿子,太过老实,自己这个人都立不住,怎么能保得住万里江山。
长元帝慢慢收回目光,他说:“朕身体无碍,你不必过于担心。回去好好读书,旁的事不要多管。”
后半句,亦是提醒。
不该开口的事情,就闭上嘴。
长元帝有意削瘦陈家的势力,也是为太子的日后做打算,以防日后外戚专政。
为社稷安稳,不到万不得已,长元帝不会废太子。
竺玉低着头,恭恭敬敬:“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顿了顿,她慢慢抬起脸,轻柔的抿了抿唇瓣:“还有一事…”
长元帝眯起了眼,眸光顿时变得锋利起来,冷冷的面色已彰显男人不悦的心情,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长元帝语气重重地说:“你外祖父犯得是大罪!朕意已决,你多说无用。若人人都似你这般为亲情置律法不顾,大烨朝还有没有王法了?”
亏他还以为太子今日长进了。
果然还是个不开窍的朽木!
竺玉深吸了口气,她顶着压力,说:“父皇误会儿臣了,外祖父他既犯了错,父皇当秉公处置,以儆效尤。”
长元帝挑了下眉头,看着他的目光变幻莫测:“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竺玉跪了下来,殿窗外折射进来的金光均匀落在她玉白的脸庞,漆黑的眼被光线映着疏离的淡色,睫毛浓长,神色镇定,周身一派凛然正气,她说:“儿臣先是大烨子民的太子,才是外祖父的孙儿,若不严惩,只怕那些目无法纪之人会愈发得寸进尺。”
长元帝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他面前做戏,而是当真想要严惩她外祖家犯的大罪。
总算有了个储君的样子。
长元帝摆了摆手,叫他先起来:“此事朕自有定夺。”
竺玉从上书房出来的时候,后背已经浸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心不在焉的往外走。
刘公公急匆匆的追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端着几样锦盒。
刘公公笑眯眯同她说:“太子殿下,陛下方才命老奴给您送几样东西。”
锦盒里装着质地上乘的文房四宝。
还有两样补品,方才刘公公已经派人送去了东宫,太子这会儿还要上学,也不好带去学里。
竺玉客气道:“有劳公公了。”
刘公公笑着:“殿下客气。”
他接着意味深长道:“陛下心里还是记挂着您的,您长大、懂事了,陛下心里是极高兴的。”
竺玉听得出来刘公公也是好心提点她。
上辈子,父皇去的蹊跷,她匆忙被架上皇位之后不久,刘公公就已上吊自尽。
如今想想,父皇的死,必有猫腻。
竺玉回过神,郑重其事点点头:“我知道,往后我不会再叫父皇失望了。”
刘公公也是看着小太子长大成人,小太子心地仁善,同陈皇后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连他看了都忍不住怜爱。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母子俩好似生了嫌隙。
这倒也是好事,这么多年下来,小太子的性情还未被陈皇后给教歪,已十分难得。
竺玉同刘公公道了谢,坐上马车紧赶慢赶总算赶在上课前到了国子监。
这几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尤其到了午间,头顶日头照得人从里到外都暖烘烘的。
竺玉今日临出门穿了件玉白色的锦袍,领口处也捂得严实,腰间的玉带修束着一把细腰。
干干净净的,带着几分像是凛冽冰雪的冰透感。
宛如一节清瘦挺拔的玉竹。
她一进思学堂就被李裴抓住了肩膀,李裴长得是很好看的,这会儿脸上却存了些许锋利的厉色,凤眸亦是冷冷,开口便是不大客气的质问:“旬假那日你怎么没来找我?”
李裴的口吻好似在质问红杏出墙的妻子。
语气实在太坏了。
脸色冷凝,仿佛这是天大的事情。
竺玉的肩膀瘦瘦的,被他用力攥在手里,不过片刻就觉得有些疼了。
她蹙着眉头推开李裴的手:“我有事。”
李裴冷眸相对:“我可听说你同秦衡他们一同去酒楼喝酒了。”
竺玉有些心虚,接着又强装淡定地说:“正巧碰见,就一同吃了顿饭。”
李裴想要阴阳怪气两句,但又没有立场说那些刺耳难听的话。他们内院的学生,本就好处好关系。
国子监里的派系也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身贫寒的举生,都在外院。
同他们扯不上关系,便是想主动来攀亲近,也没个机会。
李裴没说别的,想了想只硬邦邦的强调了句:“下回你得叫上我。”他说着又起了小人之心:“秦衡他们没有故意为难你?”
竺玉认真回想了半晌,昨天秦衡待她客客气气,字真言切,不像是在骗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已经说清从前的误会了。”
李裴听得半信半疑,别人不说,陆绥可是个十分记仇的人,十年前的事情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逮住机会就要反咬回来。
陆绥一点儿都不像三言两语就能冰释前嫌的。
李裴还是十分警惕:“你还得小心着些他们,说不好故意叫你放低防备,早就给你挖了个大坑,只等你老老实实跳进去。”
竺玉并不这样想,她说:“不会,我信陆绥不是心胸狭隘、言而无信之人。”
竺玉又哄了哄李裴:“你也别对他们生出偏见,哪有那么多合不来的事情,咱们放宽心,他们也就不会闲得没事自找麻烦。”
接着她抿起唇角,淡淡笑了笑,:“而且这样对你、对我、对他们都好,和气生财,往后大家都能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
李裴本来不大舒心,听着他一口一个咱们。
胸腔里的火气慢慢也就消了。
尤其是瞧见他脸上难得放松下来的笑意,再硬的心肠也都软了下来。
想想他孤立无援,前有狼后有虎,储君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开始拉拢旁人也情有可原。
李裴方才警惕时身上无形中竖起来的刺又渐渐软了下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也没错。”
当初李裴一眼瞧见太子殿下,就没来由的想亲近他。
原本他和陆绥他们也是对这位怯懦的太子殿下不屑一顾,谁知转头就变了立场,搂着小太子的肩膀,特别义气的同他说:“往后有我罩着你,谁也不敢欺负了你。”
李裴同太子关系好,他父亲还以为他开窍,懂得审时度势。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就是喜欢太子这张脸,觉得好看。
他就喜欢长成这样的脸。
后来亲近起来,也喜欢他那样的性子。
温和的像温开水,能包容一切。
两人正说着话,陆绥随着先生进了思学堂,他径直回到自己的位置,对她的态度同往日没什么不同。
旬假过后便是旬考。
十天一考试,对竺玉来说就是浩劫。
若是很差,她倒也没有,几十个人里也能排上中等。
中等这个名次,同名列前茅的陆绥他们就委实有些不够看了。
竺玉上课倒很认真,下了课忍不住为过两日的旬考犯愁。
她是不怕丢人现眼,但是次数多了,心里也难受。
忽然间。
一双极漂亮的手撞进她的视线,男人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很干净。
他递来几本书,言简意赅:“昨日你落在马车上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