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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她恨恨回去,决定再也不要理三哥哥了。
她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这边,兰山君等她走后,才笑着跟赵妈妈和秦妈妈道:“我读书的时候喜欢安静,要是没有大事,不必叫我。”
赵妈妈哎了一声,担忧的看她一眼,想了想,让秦妈妈去院子里面调教丫鬟们安静些,她亲自守在门外不让人来打搅。
都是人心换人心的,从前她们虽然被夫人遣来照顾六姑娘,却心还在夫人那边。但一日一日过去,她们也能知晓六姑娘是真对她们好。
心自然就偏向了姑娘这边。
昨日的事情,她也听秦妈妈说了。秦妈妈向来严肃,不爱说笑,背后嚼舌根,但也说了句抱怨的话,“我们都不在——被遣走了。不然定然是要拦一拦的。”
这话不用说明白,大家彼此都懂。
赵妈妈叹气一声,刚要抱着针线篓子过来给六姑娘做双袜子,就听里面突然传来茶杯碎的声音。
赵妈妈赶紧转身隔着门问,“姑娘?”
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六姑娘道:“无事。”
赵妈妈心都提起来了,却又不敢进去,只好继续守着门。
里间,兰山君站在一片碎瓷片里,面无人色,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腰站得直直的。
是老和尚的字。
即便多年过去,但只要看一眼,她还是能认出来。
骤然之间,她觉得头越来越重,她艰难的伸出手将头上的发钗都取下来,一样一样丢在地上,直至披发而立,她才觉得可以呼吸。
她怔怔一瞬,随后方才一直出不来的那口气便又成了戾气,她眼眶一红,咬牙压低了声音骂道:“该下地狱的狗东西!”
就是这样点了她的天光吗?
没有点到老和尚的,就要来熬断她的骨头吗?
是要看看她的骨头有多硬吗?是要看看老和尚养出来的人能撑到什么时候吗?
她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了,腰却已经挺得直直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突然透进了一缕光。
一缕,两缕……
正午时分,春光正好。
兰山君呆呆的摊开手掌,仰头伸手向窗边。
暖烘烘的。
照得人很舒服。
像她去世的那一天。
她缓缓回过神来,低头看身边,已经是一片狼藉。她茫然看了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摔碎的茶杯。
她蹲下去,将书放在腿上,双手去捡碎瓷片,而后一滴泪掉在了依旧萦着茶水的瓷片上,溅起了涟漪。
兰山君再忍不住,这么多年,头一回闷声哭起来。
“师父——”
她哆嗦着,“师父,你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艰难。”
“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帮帮我。”
郁清梧下值之后就去了邬家。
先生给他买的宅子离邬家不远,他走过去,只要一刻钟就行了。他去邬家,小厮们都叫他少爷。
不用排次序,不用加名姓。在邬家,他就跟先生的儿子一般,仆从们都知晓。
先生见了他来,很是高兴,道:“快些,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炒肉,我也得了一壶好酒,你陪我喝一些。”
郁清梧嗯了一声,等到吃完饭,喝完酒,他才将一张纸给先生递过去。
邬庆川笑吟吟的接过,等看清纸上的字后脸色骤然一变,看向郁清梧,“你怎么会有这个?”
郁清梧:“有人给我送来的。”
邬庆川:“谁?”
郁清梧:“不知道,就那么送到了我的门口,丢在地上。”
他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头看邬庆川,问,“先生,信上写,你与博远侯府早有来往,这是真的吗?”
邬庆川起身,将窗户关紧,久久沉吟,看向郁清梧。
他道:“是真是假,重要吗?”
郁清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突然惨笑一声,“为什么不重要?莹莹的命,阿兄的命,为什么在先生的口中,就成了不重要呢?”
邬庆川并不生气。他知道,只要回到洛阳,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坐下来,“你来问我的时候,想来已经就信了纸上所说。”
他道:“清梧,我其实还挺高兴的。”
郁清梧抬头看他,只见先生笑着道:“你要是一直不怀疑我,一直信我,我才伤心。”
“毕竟,你是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我还是希望你聪明一些才好。”
他将手里的纸一点点折起来:“你父母双亡,在族中备受欺凌。六岁那年,你就碰见了我。你极为聪慧,过目不忘,文章看一遍就能记住,当时我就在想,你将来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我当时虽然被贬蜀州,但心中依旧有一番大志向,想着我即便死在蜀州,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行,便收了你为徒——至今,我依旧不曾对你失望过。”
他感慨道:“清梧,你很好——很好。你听话,勤学,从不妄自菲薄,也不骄傲浮躁,你实在是学得太好了,看着你一脸清正的为天下,为百姓,我便想起了故人。”
郁清梧怔怔开口:“故人是谁?”
邬庆川:“折太师,先太子,段伯颜。”
他心中浮起一股十余年都退之不去的酸楚,轻声道:“可是清梧,这个世道——我用了一辈子才看清了这个世道,它并不公正,也不清白。”
“吏部官员冗杂,军政混乱不正,户部早已亏空,百姓苦不堪言……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了。”
郁清梧蹭的一声站起来,“可是先生,你教过我,即便贪官横行——”
邬庆川一口打断他,“不是贪——不是贪。”
他静静盯着这个得意门生道:“清梧,不是贪,是昏。”
郁清梧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邬庆川神情却越来越平静,“昏之一字,远胜于贪。如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世上还是如此。”
郁清梧喃喃道:“可是先生,即便您改了志向,也不能跟博远侯府……”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越来越低,几乎是哀求道:“四年前,你没有收到过阿兄的信,对吗?”
邬庆川头侧了侧,“没有。”
“去年,您手里是不是有林冀杀害阿兄的证据,却没有给我?”
邬庆川转身:“没有。”
郁清梧久久没有回话。
邬庆川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刚要开口安慰几句,就听他问,“这么多年,先生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心志已变的事情?”
邬庆川沉默起来。
他想,有过很多个机会,他都能告诉清梧的。
但他开不了这个口。
这个孩子啊,自小就听他说从前,听他说天下,百姓,他长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样,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
他便不忍将他的树枝砍断,将他的根拔出来让他重新长。他不忍开这个口。
于是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直到今日,他还是不愿意直接跟他说,“你抛却过往重新来过吧,你跟着我一块跟那些你想要除去的人做事,我们必定能够在洛阳之中站稳脚跟。”
他做不到。
他甚至期待着,清梧能够坚定的站在过去那里,站在他的对面,终究有一日来告诉他:“先生,你是错的。”
可是这太苦了。他走过那条路,他知道那有多苦。
他又不忍心他去做。
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清梧,我不愿意逼迫你。是去是留,你要自己决定才是。”
郁清梧来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来之后,还是被先生一句话说得回不过神来。
什么是去是留,什么自己决定。
他抬头,“先生,你告诉过我,这条路虽然艰难,但有我陪着你,即便前路险阻,你也是不怕的。”
“我虽然不曾跟先生说过这种话,但是我所作所为,都应告诉了先生,即便前路险阻,但因有先生在,我也是不怕的。”
邬庆川闻言,不免心痛,但还是厉声道:“什么是路?”
“能并行三辆马车的才叫路!”
郁清梧怔怔,抬眸看过去。
邬庆川:“能并行三辆马车的是路,能并行两辆马车的是道,能过一辆马车的途——而清梧,你要走的不是路,不是道,甚至不是途,是径。”
不能通马车的叫径。
他哀声道:“荆棘小径,已经布满了前人的鲜血,你还要走吗?”
他声音低下去,似乎是说给郁清梧,也似乎是说给自己听:“难道是他们的鲜血不够多吗?难道是他们的鲜血不够热吗?为什么他们都走不出来一条路,却要我们走出来。”
郁清梧却已经回过神来了。他站得直直的,沉声道:“可是先生——是你教我,正因为他们走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要继续走。”
他想起莹莹,想起阿兄,想起这些年的一点一滴,惨然道:“先生,无论是路,还是道,又或者途,总会有两个方向,这叫歧。”
他挺直腰,声音颤抖:“恐我与先生……已有歧路。”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郁清梧没有从先生买给他的宅子里搬走。
他依旧住在那里,也依旧在翰林院见了先生就打招呼,笑着喊先生。
邬庆川瞧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觉得他长大了,总算是有了“外欲混迹”之气,没有撕破脸破。但又有一股酸涩,只觉得郁清梧是在用自己教的本事对付自己,颇有几分惆怅。惆怅来惆怅去,便来找寿老夫人谈心。
“嫂嫂,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端着茶怅然问,“清梧最后会想通吗?他这时候还年轻呢,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要后悔了。”
他不就是后悔了吗?他就是后悔太晚了,所以才蹉跎至今。
他叹息道:“我总是想,若是当年我依旧是个纨绔该多好,就不用想这些事情了。”
“这些话,我也没有别处可说去,只有嫂嫂这里可以说一说。”
寿老夫人翻了个白眼。
送走他,又收到了朱氏的帖子,说要上门来拜访。
钱妈妈翻了个白眼。
她阴阳怪气的道:“哦呦,她来做什么?我看啊,准没好事!”
寿老夫人最近的精神不好,并不愿意招待,但还是点了头,“到底是山君的母亲,我总是要顾念些的。”
她想了想,道:“清梧最近不来我是知晓的,他如今哪里还有力气兼顾其他?但山君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今年又老了一岁,寿老夫人总觉得自己的寿命快尽了。人到这时候,便格外喜欢合眼缘的小辈,也怕孤寂,尤其爱他们的年轻和热闹。
钱妈妈:“过几天不是宋国公府的赏花宴吗?她今年十七岁啦,正是说婆家的时候,朱氏肯定是要为她打扮一番的。”
姑娘家打扮,那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从头面,到衣裳,哪样不要花心思去选?花时间去做?”
寿老夫人笑起来,“我倒是忘记了这一点,我那里不是还有几套头面吗?便送去给她吧。”
钱妈妈眼睛转起来,“还是算了——这头面你以后再给吧。”
她坐下来择菜,“老夫人,咱们上回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寿老夫人记着呢。
她叹气,“本是要问清梧的,但最近他跟邬庆川……这让我怎么问?”
钱妈妈:“再是天大的事情,娶媳妇这事也得排在前头去!”
她将菜叶子丢进篓子里,“若不然,错过了这么一两月,就没有这个人了,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山君孩子都有几个了!”
那该多遗憾啊。
她老人家想想都心酸。她道:“要是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就算了,但我瞧着,他还是有点心思的。不然又是送书又是送银子的——”
她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咯,刚拿的俸禄,都送来了,一文钱不剩,托我给山君送过去呢。”
还没娶媳妇,就已经交家用了。这让钱妈妈更觉得他和山君是相配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都是蜀州的,无论是说官话还是淮陵话都听得懂,身高也正好,清梧生得高,普通的姑娘家站过去就矮了些,但山君却高挑得很。”
“清梧带着一股书卷气,山君眉眼英气,嘿,还很互补。”
“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吃到一块去。”
寿老夫人笑着道:“你既然有心做媒人,便去说合说合。”
钱妈妈:“我自然要去的。”
但没等她去找郁清梧,朱氏来找寿老夫人做媒人了。
她道:“您老人家多掌掌眼,看看能不能与她说个好人家?”
她红着脸道:“若是当年,就是我不出门,也有无数人来求亲。但如今镇国公府是个什么光景,您也是知道的。且我娘家也落魄了,我想嫁个女儿回去都不行。”
寿老夫人安慰道:“姻缘二字,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还是要看山君喜欢什么样子的郎君。”
朱氏:“她一个没经过事情的姑娘家能知道什么?还得是您掌眼才行。”
寿老夫人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道:“你让山君来我这里一趟,我问问她的意思。”
朱氏哎了一声,又羞涩道:“前阵子,她还与我闹脾气呢。”
寿老夫人活到这把岁数,哪里还不懂她的意思,道:“是嘛?我怎么不曾听说?”
朱氏心中便安稳一些,总算不觉得自己在寿老夫人跟前失了面子。回到府里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回做的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是有底气的,便跟兰慧道:“叫你六姐姐过来吧?我有话跟她说?她这阵子忙什么呢?”
兰慧:“我刚刚从她那边过来,她正在睡觉。”
朱氏一颗心便犹如被冷水一泼,沉默道:“她这是躲我呢。”
慧慧笑着道:“母亲怎么能这样想?”
朱氏:“我这阵子过去,她都在睡觉!”
慧慧白了一眼母亲,“万不可这么想,我还担心呢。
她道:“六姐姐除去睡觉还是睡觉,还一直睡不醒,好像要把过去没睡好的觉补回来一般。”
这看起来就不正常啊。
但是六姐姐温柔的摸着她的头道:“慧慧,从来到洛阳后,我就一直没有睡好,但我现在能睡了,我想多睡一睡。”
兰慧长长的叹一口气,“六姐姐好惨哦。”
朱氏心中是有愧疚的,但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有苛责她啊,什么好的都紧着她,就是去寿老夫人府上,我也没有让她带着你去,就怕她为难,她为什么会睡不着呢?”
她越想越委屈:“我算了算,笼统也只吵了三次。第一次是因着你祖母,我是没有责备你祖母,但你祖母是长辈,我怎么去责备?她不愿意去认错,我也没有多说什么,还去你祖母那里为她说情。”
再有就是这两次,她道:“都是你三哥惹出来的事情!可我也没有一味的偏你三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里能做到完全偏他,我这些日子也没有给好脸色给他呀。”
“且我想要与她修复关系,作为长辈,我主动低头,她却一直避着我——我还能怎么办?我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也只管睡着?我不是照样还要给她选女婿吗?”
朱氏:“我低身下气的求到寿老夫人面前去,谁又懂我的心,倒是没换来一句好!”
她说到这里也叹气,“慧慧,你说,我与你六姐姐是不是注定的没缘分?”
兰慧连忙道:“日久见人心,母亲别泄气。”
朱氏摇摇头,还是泄了气的:“人心难测,我以前听人说,也有亲母女反目成仇。我不愿意跟她闹到那般模样,以后只管做好了我应该做的,便跟她远着去,也就不会吵架了。”
慧慧闻言,目瞪口呆,而后大声道:“母亲说什么呢!”
她只觉得悲伤极了,“那样,她在你心中,跟一个上门来投奔的亲戚有什么两样?”
朱氏长吁短叹,“我这也是没办法。”
她说,“这话,我只跟你说。我只等为她找好夫婿,便也能安心脱手了。”
慧慧砰的一声站起来,“母亲还是别对我说的好!上次六姐姐还说为什么我这个年岁如此操心想得多,如今想来,就是因为母亲什么都跟我说!”
她怒火冲冲跑出去了,朱氏瞠目结舌,最后红了眼眶,“这小祖宗!又闹什么脾气呢!”
兰山君倒是不知道这些。她昏昏沉沉的从睡梦里醒来,艰难的起床,走到窗户边深吸了一口气。
赵妈妈过来道:“姑娘,方才夫人身边的人来传话,说寿老夫人让您明日过去一趟。”
兰山君点了点头,温和道:“也有一段日子没去了,是该过去陪陪她老人家。”
她本以为自己知晓老和尚的身份,大概揣测出自己被送淮陵的真相后,是惶恐不安的。但没想到,她没有忐忑,没有迷茫,她一直浮躁不安的心竟然还平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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