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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嫁进来的时候风风光光,她也得意过,后头发现再风光的日子里头还是含着无数的坑坑洼洼。
婆母嫌弃,妯娌难缠,妾室不安分。
好在她也不怕,她不曾怕过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只要没有挨饿受冻,什么都好说。于是别人都在宴席上羡慕皇太孙夫妇形影不离,只有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制住宋老太婆的人。
人活一世总有敌家吧?她对付不了老太婆,定然有其他人能够对付。
后头她在兵书瞧见自己这一招也是有名字的:借力打力。
八年后,婆母去世,她又周旋着妯娌分家,而后将妾室送去庄子几个,剩下的就老老实实了。
点兵点将,后宅之中,也有无数的计较。
她磕磕绊绊学以致用,还算是赢了。
于是什么都很好,她都准备过好日子了。
所以说,命之一字,真是难说得很。兰山君感喟一声,将帕子挡住手心攥出来的指甲痕迹,道:“今日人确实很多。”
纭娘今日没来,她家还收不到帖子。纭娘写信跟她说,“我不爱去热闹的地方,这般正好,我留在家里还能多看几本书。若是宴席上有什么稀奇的事情,下回咱们聚的时候,你说与我听就行。”
于是,兰山君在宴席上便没有人说话了。她今日也不是来寻人说话的,她坐在席面上,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直直的,不愿意给老和尚丢脸。
她觉得,皇太孙应该会来的。
今日是赏花宴。但宋家三个儿子都没有说亲,说是赏花宴,其实更多的是相看姻缘。单说是给自家三个少爷相看肯定不妥,于是又广发宴贴,请了半个洛阳显贵。
为了避嫌,今日是男女分席,但两边相隔不远,中间用扶疏花木隔出来影影绰绰的屏障,清雅得很。
镇国公府在这席面上如今并不显眼,今日各家都忙着搭讪,也没有人来她们这里。朱氏心里不痛快,想了想,还是觉得要带着慧慧去宋国公夫人面前说说话才是。
她小声对慧慧道:“你瞧,多少人过去,我带着你去,并不显眼。”
兰慧扭开头,朱氏无奈,又看兰山君,“你要不要跟我去四处看看?”
兰山君摇头,“母亲,我还是坐着喝点果子酒吧。”
朱氏恨铁不成钢,只能作罢,又闷闷的喝起酒来。而后羡慕地看向宋国公夫人那里。
那里人山人海,跟她这里的寂寥倒是完全不同。
她看了一会,突然眉头一皱,看向兰山君,小声道:“虞国公家的小女儿跟你平常动起来说话的时候很像。”
兰山君本是在等皇太孙,闻言一愣,朝着人群里看去。果然看见了虞玉。
这时候,她还没有成为宋家二少夫人,也没有跟自己斗心眼,此时正一派欢喜模样跟宋国公夫人说话,言行举止,爽利得很,又大大方方的,很让人喜欢。
兰山君温和的模样是学着母亲的,利索的模样是学她的。
两人虽然不对付,但兰山君很喜欢她的性子。
她就学了。但没学到精髓。
她别开目光,笑着道:“许是性子相似。”
朱氏觉得稀奇,“这可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她是两姊妹呢。”
兰慧不高兴了,“我跟六姐姐才是亲姊妹。”
朱氏好笑,“又没说你们不是。”
不远处,皇太孙和齐王世子魏王世子一块来了宋家。
他是“被”拉着过来的。
齐王世子看中了宋知味,魏王世子看中了宋三少爷。他们都愿意来给宋家脸面。但两人单独来未免明显,便都找他做借口,让他跟着一块。
皇太孙笑吟吟答应了。他们这般的身份,又是成家了的,却不好往底下去,宋国公便恭恭敬敬的带着皇太孙和齐王世子去楼上歇息——魏王世子没有成家,拉着宋三去底下凑热闹了。
这座小楼隐隐约约缀在宴席后面,并不起眼,但打开窗户,却能将席面上的点点滴滴看清楚。
等宋国公出去,齐王世子齐柏小声对皇太孙道:“大哥哥,听闻你在招揽郁清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郁清梧……怕是不会受皇祖父重用。”
这话的意思很是明显。郁清梧是邬庆川的弟子,邬庆川曾经说出他继承了自己所有的志向后,这个人在陛下那里就已经不清白了。
皇太孙笑笑,他有时候也不太懂阿柏是怎么想的。明明他和齐王叔是不死不休的关系,阿柏却又有时候隐隐站在自己这边说话,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但你要说他什么都不争,真的站在自己这边,他又四处拉拢朝臣,毫不避讳。
皇太孙便道:“我看过他的策论,即便非良木,却也绝非庸才,又做事勤恳,处事不死板,我瞧着还算是好。”
又道:“再者说……”
他也做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道:“总归是邬庆川的弟子,与我……邬庆川与我不亲近,但是能拉他的弟子一把是一把吧。”
齐王世子就不说话了。他听父亲说过当年的事情,知晓先太子一心变法,最后被陛下厌弃。
父亲还说:“好好的皇太子不当,我是不懂他怎么想的。还变法——变什么法?天下本就是太平的,本就是盛世,他偏说不好,要搞出许多事情来,你皇祖父能高兴?”
邬庆川是背弃了从前的自己才回到洛阳,那郁清梧呢?
他作为邬庆川的亲传弟子,可曾背弃了自己的志向?
齐王世子很是担忧,“你别被他骗了。”
皇太孙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膀,“阿柏啊阿柏,我能被谁骗?”
齐王世子叹息。
“他那般的人,不过是蚍蜉撼树。但他这般的人,一旦走近了,许就能发现些许好处。”
先太子难道是一出生就要跟皇祖父对着干吗?他也是被身边的人一点点影响的。皇祖父高高在上,看不起一个郁清梧对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的孙儿影响,但齐王世子却身处洛阳之中,见过了太多先例。
他说,“大哥哥,别为了一只蚂蚁而弄脏了自己的鞋底。”
皇太孙:“我知晓的。”
齐王世子又想起郁清梧跟林冀不对付。
大哥哥会不会为了郁清梧去对付林冀呢?
但这句话他却不敢问了。
他小时候一直试图在父王和大哥哥之间把一碗水端平,长大后自己也添了野心,便又想在三个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他叹息道:“如今还不比小时候快活。”
皇太孙闻言,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他的小时候可并不快活。
他至今再没有铸出一把刀来。
他最后铸出来的刀却回了洛阳。
熙熙攘攘富贵花丛乡里,他坐在高楼之上,拿着窥筩透过扶疏花木看向坐在人群里的小姑娘。
她的背挺得直直的,脸色平静,带着一股天生的英气,慢吞吞地打量着周围。她的脸上并没有来自微末的自卑,反而带着一种我自泰然的气势。前头的人群热闹,她似乎没有去沾染几分的打算,就那么静静的坐着,像……像一个年长者。
这倒是不像舅祖父。舅祖父四十多岁的时候气性都不算是稳重的。父王常说,那是舅祖父看得开,知足者常乐。
因隔得远,再细致的皇太孙也看不清,但她周身气度并没有辱没了舅祖父的门庭。而后带着些偏爱在,总觉得她确实像林中虎,蓄势待发,眉眼之间没有高低,只有一股往前的活气。
这又是像舅祖父的。
皇太孙看兰山君,哪里都是好的。又像看见了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后的模样,亭亭玉立,正在花期。
下次去见皇祖母,便可与她说一说了。这个小姑娘,不愧是舅祖父养出来的,是他们段家的孩子。
正要放下窥筩,便见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朝这边看过来。皇太孙一怔,再看过去时,就见她骤然扬起来的头又低了下去,好像只是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飞鸟。
他愣了愣,齐王世子好奇,“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皇太孙笑着道:“看阿杨呢。他还小,咱们带他出来的,今日人又多,别出什么事情才好。”
齐王世子:“他跟宋三在宋家能出什么事情?”
又问:“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呢?”
皇太孙:“正跟阿冀说话。”
齐王世子听见阿冀两个字就不太喜欢。他抱怨道:“父王总说我没有他身上的气焰。”
但他要这股气焰做什么?他又不是刽子手!
皇太孙把窥筩给他,“你自己看看。”
齐王世子不愿意看,他对这些人也没有兴趣,他今日是为着宋知味来的,道:“也不知道宋国公要给他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他感慨道:“宋知味这般的人,底下这群姑娘们怕是要打破头了吧?”
皇太孙不爱宋知味身上那股清冷,道:“估摸着是要娶个家世一般的。宋国公是个拎得清的人。”
如此权势滔天,哪里还能受得另外一门权势滔天的亲事。
齐王世子:“那就真是配不上他了。他这个人,不仅面上像个老学究,骨子里也像个老学究,听闻屋子里面只有一个伺候的,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姨娘,这对于妇人家来是顶顶好的事——就跟你和大嫂嫂一样。”
却也愁道:“且他这个人,实在是难以亲近。我这般礼贤下士了,他也不曾热络几分。倒是他家那个三弟——你瞧瞧!阿杨一来,他就巴结上去,恨不得当日搬到阿杨的府里做幕僚。”
皇太孙:“宋知味要是他这般的模样,你也不会花心思,且受着些吧。”
他有意无意的感慨,“有能之士嘛,总是要傲气一些的。”
齐王世子便道:“再是有能之士,在咱们面前傲气什么呢?”
皇太孙笑笑,“你啊,还是这般,既然要拉拢人家,就好好的去做,何必要心里有埋怨?”
而后就不肯再多说话了,做出一副困顿的模样,“咱们什么时候走?”
齐王世子:“再等等……”
他还想跟宋知味说几句话。但宋知味却一直不上来。难道要他下去?
那他的面子也太不值钱了。
齐王世子当着皇太孙的面有些难堪,道:“等……等阿杨上来再说,他还没有说亲,说不得今日真能找个媳妇。”
皇太孙笑着点头,“也好,那就再等等。”
宴席之间,兰山君手捧着一杯茶,心里有了数。
她本以为皇太孙会到对面席上说说话,以他的身份,她们这边也要拜见。如此便也见到了。若是能在偏处碰上,她也想说上几句话,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一条船上的人,他沉船,她身死,要是能够彼此帮上几分,也算多一分活路。她虽不才,却多活了十年,说不得有什么事情是用得上的。
别的不说,只说太孙妃。
太孙妃是老和尚妻子的娘家侄女,听闻小时候极得他喜欢。
兰山君虽然不知道她具体是怎么去世的,但知晓是得了急病,但皇宫里的事情,是疾病还是“急”病,谁又说得准?
她知道太孙妃去世大概的时间,若是相识了,说不得能化解几分。
可皇太孙还是如同上辈子一般,并没有出现。
那就是不愿意跟她见面,要一直隐在暗处。
兰山君不免叹气。
她苦苦思索,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阁楼,无奈地拿了一块糕点正要吃,便见对面似乎是吵起来了。
兰慧好奇的对她道:“六姐姐,似乎是魏王世子跟谁吵架呢。”
兰山君闻言看过去,恰好瞧见魏王世子一巴掌扇在一个少年人身上。那头就开始推推嚷嚷,顿时几个桌子倒在地上,魏王世子压着人打,那人不敢还手,只用手护着脸。
兰慧皱眉,“怎么能这样打人?”
好歹是宴席上,就是不给被打的人面子,也是要给主人家面子的。
兰山君想了想站起来,牵着慧慧跟随几个小女娘一块走近去看。朱氏本在出神,一个不小心就见人跑远了!她心急如焚,只能跟过去,“快回去坐好。”
兰山君笑着道:“母亲别慌,你瞧,她们都来了。”
人人都爱凑热闹。
洛阳的妇人尤其爱。虽然说如今是有宵禁,但宅子离得近,难道还不准人家出门了?
各家夫人姑娘们就喜欢在宵禁之后抱着酒坛子约好一块喝喝小酒,说说闲话。
兰山君就曾经跟住在对面的安乐伯夫人喝过几次——宋老太婆对上安乐伯夫人也要折戟沉沙,两人在一块就要暗暗阴阳怪气几个回来。
朱氏见众人果然都来了,这才心安,小声道:“怎么说?”
她年轻时候也是个爱看热闹的。
兰慧:“应该是王侍郎家五少爷说话得罪魏王世子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该当众打人。”
朱氏叹息,“那也是他倒霉了。谁对上魏王世子都倒霉。”
兰山君也认可这话。魏王世子就是这么个毛病,好大喜功,喜欢抢东西,滥杀人命,碰见事情了谁也不让,还曾经被御史台参过——因为他打了林冀。
太孙,齐王,魏王这三家明面上和气,但暗地里,谁下手也不曾轻过。尤其是齐王,听闻就是陛下也曾骂过他行事狠辣。
魏王对上齐王有些棘手,但是魏王世子出生之后,魏王府已经在争帝宠了,皇帝又偏宠小儿子一些,连带着小孙子也宠爱得过,于是魏王世子还没怕过谁,更不怕嚣张惯了的林冀。
她记得两人似乎是在集贤堂里面抢东西,林冀说了句狠话,魏王世子就动了手。但其实远远不止。
两人曾经就有过梁子,在杨柳巷子里头养过女人。
同一个女人。先是魏王世子养的,后头林冀去偷。
似乎给魏王世子头上戴了绿帽子便赢了一头。
兰山君知晓这事情还是因为当年魏王世子打了林冀后,宋国公对宋三少爷用了家法。
宋三彼时已经是魏王世子的人了,自然也是在场的,嚷嚷道:“我也是没办法了,他的女人被睡了这么多年,如今要去打人,我还能不跟着吗?我也劝过的!”
宋国公气极反笑,亲自捆了人去博远侯家,将人丢在大门口就走,博远侯反而不敢把人怎么样。
当时宋家三少夫人折黛在家里喜气洋洋的道:“哎,这招叫不叫负荆请罪?”
折黛是从云州来的,并不爱读书,成语更是用不好。宋三自认风流倜傥,跟她很是合不来,两人时常有争吵。
宋老夫人正哭呢,闻言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快收起那副不堪嘴脸吧!”
折黛一点也不恼:“母亲放心吧,他也该挨揍了。揍一顿是好的。就是父亲不揍,我也是要揍他的。”
兰山君就很喜欢她身上的万事不往心里搁的性子——但她学不来。
她这个人,已经养成了多想的性子。
前头的闹剧已经平息,众人往回走,宋国公夫人笑着道:“少年人,就是一时兴起就打起来,过几天又和好。”
就有夫人附和,“是,咱们年轻的时候不也扯过头花吗?”
一群人笑起来。朱氏落后几步,跟前头隔着些,显得自己并不愿意攀附——慧慧死活不过去,既然没了里子,面子还是要维持住的。
兰慧还在路见不平,“就这般粉饰太平了啊?”
她握紧拳头,看向兰山君,想要找找认同。结果就见她怔怔发愣。
兰慧摇了摇她的手,“六姐姐?”
兰山君回过神,她摇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在看见宋老太婆之后,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借力打力。
她对宋老太婆做过,难道对林冀做不得吗?
世间万般道理,该是相通的。世间兵法,也应是相通的。
当年魏王世子只是打了林冀一顿,听闻打断了一根肋骨,那打断了天灵盖呢?
有些事情,是不能开一个头去想。
就如同她杀猪一般。
刚开始也不敢杀,但因想吃猪肉,心里有了念头,便就控制不住了。
别人杀得猪,她凭什么杀不得?
夏日里,外头下了雨,老和尚坐在一边给她扇风打蚊子,鼓励道:“想杀就杀嘛,做什么要犹豫?山君,有些事情没做之前觉得难,做了之后就会觉得很简单。你不要怕,你有刀,难道还愁杀不了猪?刚开始就算再差,也只是技法上不娴熟罢了。”
兰山君心里热切起来,却不敢莽撞。
林冀和魏王世子争女人的事情,她这时候知道也没有用,她使不上力气,但可以告诉郁清梧。若是这时候林冀已经喜欢给人戴绿帽子了,完全是可以利用的。
兰山君深吸一口气,又舒出一口气,发觉自己这十年,还是不曾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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