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莉揉了揉胳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下午三点钟,日头正烈,就算这个世界有鬼,也不可能在这时出现。
“这样吧,”她想了想,诚恳地说,“您蒙上我的眼睛,带我去见他们一面。要是他们不愿意跟我走,我保证再也不会来这里。”
梅林太太思考片刻,似乎觉得与其被她一直骚扰下去,不如这样一劳永逸。
“行吧,”梅林太太点点头,语气变得黏糊糊的,“希望你是个讲诚信的姑娘。”
薄莉的眼睛被蒙上了。
来之前,她带了枪,被梅林太太搜走了——她第一次来这幢别墅,带的就是枪,所以梅林太太每次搜身,都会把枪拿走。
其实,薄莉还在衬裙口袋里藏了一把小刀。
梅林太太忽然变得如此奇怪,她忍不住把手塞进裙子里,攥紧那把小刀。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的错觉。
如果梅林太太真想对她做什么,几天前就该下手了,没必要等到今天。
只听一阵窸窣声响起——梅林太太似乎拖开了会客室的地毯,拉开地下室的门闩,用钥匙打开了入口的铜锁。
薄莉心里不由一阵怪异。
梅林太太把那些畸形人都藏在地下室里?
这时,梅林太太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来吧,这边,有楼梯。”
她的手掌结实有力,声音也变得越发黏糊,喷出的气息带着一股怪味,扑到薄莉的脸上:“慢点儿,摔坏了我可不会带你去医院。”
薄莉猛地停下脚步,伸手想去扯脸上的布条:“……算了,下次吧。”
“下次?”梅林太太笑了一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后一反剪,“没有下次了,亲爱的。”
薄莉完全低估了梅林太太的力量,不管她如何挣扎扭动,梅林太太始终牢牢钳制着她,手臂上肌肉鼓起,一把将她推进了地下室!
薄莉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一头栽进地下室的干草堆里,汗臭味扑面而来,但她痛得爬不起来。
“我从不做健全人的生意,那会下地狱的。”梅林太太的声音在地下室入口响起,“但你总问我,希里那小娘们儿的事情——那小妞辜负我太多,我把她当亲女儿,可她呢,带着金银首饰,跟一个女混混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宅子里。”
“你和她都是怪物,”梅林太太说,“一个不爱男人,只爱女人。你呢,居然对畸形人感兴趣,想帮他们成为大明星——”
她的声音又变得黏滑起来,这一次薄莉终于听懂了,那是讥讽、鄙夷的语气。
“要怪就怪你是个怪胎,惹恼了我。”说完,梅林太太关上入口,插好门闩,给地下室上了锁。
好半天,薄莉才头晕目眩地从干草堆里爬起来。
幸好为了博取梅林太太的好感,这些天她穿的都是裙子,好几层衬裙的那种,不然即使有干草当垫子,那么高摔下来,腿不断也得肿上一会儿。
薄莉有些懊恼。
她的警戒心真的太差了,梅林太太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试想,如果梅林太太是个好人,怎么可能见到尸体那么平静?
她见到尸体没什么反应,一是因为这段时间见得太多了——马戏团的看守、经理,死状都极其惨烈,她已无力惊讶。
二是,现代社会什么都有,恐怖游戏、恐怖电影、恐怖小说……各种猎奇可怖的画面麻痹了她的神经。
她没反应是正常的,但梅林太太就不太正常了——作为一个贵妇人的贴身女仆,她表现得太镇定了。
薄莉痛苦地倒抽一口气。
她当时居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十多分钟过去,薄莉才缓过劲儿,朝四周望去。
这地下室不大,只有十多平米,柱子上点着一盏灯芯草灯。
空气阴沉腐臭,墙壁显得脏污不堪,爬满了黑色的小点。
一开始,薄莉以为那是虫子,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干涸的血——已经干成褐色,像凝固的劣质颜料,会往下掉粉末。
……这不是噩梦。
薄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不会梦见如此真实的细节。
没时间后悔,有力气以后,薄莉立即开始检查周围的摆设,最里面是一个柜式书桌,上面是柜子,下面是桌子。
她在抽屉里找到一个笔记本,翻开一看:
贝·威(SOLD)
西奥·惠特
艾米莉·布朗
奥利·索恩(SOLD)
哈丽特·菲尔丁
埃德蒙·布(SOLD)
笔迹板正、幼稚,应该是梅林太太所书。
她会写的字有限,碰到不会写的姓氏,要么用一两个字母代替,要么干脆不写。
薄莉在上面看到了艾米莉的名字。
“SOLD”是已售的意思。那些名字很可能是已经售出的畸形人。
……梅林太太跟特里基是一伙的。
薄莉用力揉了揉眉心,这是她第二次掉进这里的人圈套。
假如梅林太太是现代人,她说不定会多几个心眼,不会轻易踏入对方的住宅。
是她把十九世纪的人想得太简单了,总觉得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一个中年妇女不会危险到哪儿去。
事实上,在这个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的时代,一个中年妇女,能成为特里基和博伊德这种通缉犯的帮凶,本身就非常危险了。
再怎么自责反省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自救。
薄莉掏出衬裙里的小刀,决定等梅林太太下次开门时,一刀捅进她的脖子里。
因为在沼泽地里吃过看不了时间的亏,她买了一块怀表随身携带。
薄莉苦中作乐地想,至少她不是完全没吸取之前的教训,不是吗?
她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半。
不知梅林太太下次开门是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她脱下外套,垫在地上,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晚上八点钟,薄莉被门闩拉开的声响吵醒了。
梅林太太打开地下室的木门,扔垃圾似的丢下一个少年。
“喏,你要的畸形人,”梅林太太说,“给你找来了。这小子跟伦敦那个象人长得一模一样,你要是什么怪癖,最好现在就跟他干上,不然等他红了,”她怪笑一声,“你连给他舔靴子都不够格!”
薄莉:“……我没有那种怪癖。”
“是吗?”梅林太太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一直追问这些怪胎的下落,是想养着玩儿呢,原来你是真好心啊——”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那种阴阳怪气的大笑,“天啊,我碰到了一位大善人!”
“索恩,你怎么看?”梅林太太问那个少年,“这姑娘找了我几百次,把我烦得要死。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同行,不想跟自家人干架,一直忍着没对她下手,谁知人家是真好心!索恩,告诉我,你想成为大明星吗?”
薄莉看向索恩。
索恩浑身发抖,蜷缩在干草堆上,头上罩着一个麻布袋,被挖出两个眼洞——有些像埃里克。
薄莉心脏倏地跳了一下,动了恻隐之心。
……这太奇怪了。
哪怕亲眼看到埃里克被马拖行,她也没有生出恻隐之心,而是冷静地思考如何利用他活下去。
看到他背上的伤以后,她也是震惊多于同情,不明白他为什么伤得如此之重,还能单手撂倒她。
可是这一刻,她看着跟埃里克相似的索恩,居然觉得有些难受。
为什么?
因为对埃里克的感觉变了吗?
薄莉思绪混乱,没有说话。
索恩一直在惊恐不安地抽泣,也没有说话。
梅林太太离开后,薄莉半蹲下来,朝索恩靠近了一些,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索恩听见她的声音,受惊似的颤抖一下,往后退了一大截,死死捂住头上的麻布袋。
埃里克不会后退。
他会猛地拔出匕首,将刀锋抵在她的咽喉,以森冷的眼光警告她,不准向前。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反应是……一样的。
“我不会伤害你,”薄莉表情复杂,“如果我能带你离开,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索恩没有说话,只是恐惧地粗喘着,拼命捂着自己的麻布袋,似乎怕她上前揭开。
埃里克不会按住自己的面具。
但他很少跟她面对面说话,从来都是出现在她的身后,如同一个影子,一个幽灵。
如果她想回头看他,他会重重地扣住她的下颚,不允许她回头。
他大多数时候都戴着黑手套,穿着黑色衬衫、黑色背心和黑色大衣,很少露出除了脖颈以外的皮肤,似乎想彻底隐没于黑暗之中。
他对自己的身体如此讳莫如深,是否因为曾像索恩一样,无力护住脸上的面具?
难受的感觉在加重。
薄莉感到胃里酸涩,这次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共情。
“我跟梅林太太不是一路人,”她的声音干涩,“我是真的想给你们提供一份工作,让你们像真正的演员一样,用故事、演技和人格魅力打动观众,而不是靠与众不同的外表。”
这番话,她说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半真半假。
但此时此刻,她居然像是真情流露。
为什么?
薄莉问自己。
是因为,她其实跟埃里克、索恩并无区别?
她也怕被揭下面具,暴露出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一面?
“相信我,好不好?”她放轻声音,小心翼翼地靠近索恩,“我发誓,不会拿下这个袋子,也不会取笑你的外貌。”
地下室有一个透气的小窗,洒下黄昏紫红色的光线。
索恩又哭又抖,几乎要晕过去,但见她确实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打他骂他,扯他的麻布袋,挤压他脸上的肿块,终于一点一点松开手,泪眼蒙眬地望向她。
薄莉朝他伸出一只手,语气温柔:“相信我,索恩,我们会逃出去的。”
良久,索恩发着抖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
薄莉莫名想到逃出马戏团的那一晚——当时,她觉得自己如在沼泽之中行走,举步维艰,孤立无援。
那埃里克呢?
他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步伐,仿佛捕食者不紧不慢地跟踪自己的猎物。
然而,他却像索恩一样相信她。
相信他们会逃出去。
薄莉感到自己的心脏变得奇怪起来,像被浸满温水的毛巾包住了,慢慢拧紧。
这感觉又酸又痛,令她头皮一阵发麻。
她在同情自己的捕食者。
“奥利弗·索恩……”索恩小声说。
薄莉表面上语气温柔, 手上却死死攥着衬裙里的小刀,只要索恩有异动, 她就会一把捅向他的手臂。
“梅林太太为什么把你关在地下室?”
“因为……”索恩颤抖了一下,几乎像抽搐,“我被退货了。”
薄莉这才想起,她在笔记本上看过他的名字“奥利·索恩”,后面被标注了“SOLD”。
“可以说说为什么吗?”她轻柔地说, “我保证不会取笑你。”
索恩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经历——他并不是先天畸形,而是九岁那年,脸上忽然长出了一个肿块。
他惊恐不安地告诉母亲, 谁知母亲第一反应却是,他可以成为第二个象人。
索恩跟伦敦象人的症状一模一样, 象人却是个大名人,不仅住进了皇家医院,还见到了英国公主。
从那以后, 索恩的噩梦就开始了。
他父母一个当经纪人, 一个当主持人,带他到处巡演,只需一美元, 即可见到他麻布袋下的真容, 五美元可以上手触摸, 甚至挤压他脸上的肿块。
幸又不幸的是,他当时刚长肿块, 远远不及象人的畸形程度,观众们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父母为了这场巡演,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出去,赚不到钱简直心急如焚,开始频频打骂他。
幸好——索恩的用词,让薄莉不寒而栗——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脸上的肿块终于越来越大,巡演开始盈利,父母不再打骂他,开始叫他“摇钱树”。
也就是这时,特里基找上门来,一番游说,从父母手上买下了他。
“我本来要去一个马戏团……”索恩怯声说,“但那个马戏团忽然倒闭了,最后是奇观展上的一位女士买下了我,让我在家里给她表演马戏,可我什么都不会,也不会说话……女士厌倦了我,把我退了回来。”
难怪梅林太太的火气如此之大,特里基死了,她一分钱也没拿到,还要替他擦屁股。
当然,她也可以不退钱,但如果她想继续做畸形人的生意,就不能得罪这些买家,只能硬着头皮把钱给退了。
薄莉问索恩:“你相信我吗?”
索恩看看她的脸,又看向她纤瘦的胳膊,犹豫说:“……我、我不知道,我打不过梅林太太,她太壮了。”
“好吧。”薄莉脸上温柔的笑意倏地消失了,语气变得冷硬起来,“人各有志,如果你的志向是当象人,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任人围观,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
薄莉打断:“想好再开口。如果你选梅林太太,就算我能逃出去,也不会带上你——你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后半生全由梅林太太决定,小心她把你的胳膊锯下来,缝在鼻子上,让你变成真正的‘大象’。”
索恩吓得一激灵,他见识有限,听过的最可怕的事情,也不过是“人类动物园”,父母常常用这个吓唬他,薄莉描述的画面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不,不……”他惶恐地说,“我相信你,我跟你走……但我真的打不过梅林太太。”
“不用你打架,”薄莉说,“你只需按我说的做,我们都能逃出去。”
索恩点点头。
薄莉附在他的耳边,开始教他怎么做。
索恩胆子很小,很容易听从他人的命令。
为防止他中途反悔,薄莉的语气一会儿温柔,一会儿严厉,吓得他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僵直,像木偶一样任人操控。
“等下,你就躺在这里,”薄莉说,“装出浑身颤抖的样子——就像是有人要揭下你的头套,那种颤抖和惶恐,明白吗?”
索恩支支吾吾。
薄莉压低声音,恐吓说:“——明白了吗?还是说,你想待在这里,让梅林太太锯下你的胳膊?”
索恩被她吓了一跳,不再犹豫,拼命点头。
薄莉看了一眼时间,她准备在半夜的时候,猛敲地下室的门,把梅林太太吵醒。
人睡眠不足时,精神最为薄弱。梅林太太被吵醒后,肯定心浮气躁、骂骂咧咧。
她不知道薄莉有小刀,对自己的体力又太过自信,估计会毫无防备地走进地下室,亲自查看索恩的情况。
到那时,薄莉只需绕到后面,把刀子插进她的脖子——
想到那个画面,薄莉的心脏紧缩了一下。
她告诉自己,把这一切当成一个恐怖生存游戏。
不要犹豫,不要害怕,不要心软。
摒弃所有负面情绪。
然而,她的手心还是冒出了冷汗。怕握不住小刀,她从衬裙上裁下一条布,紧紧缠裹在手上。
她在心里反复演练刺过去的工作——是否能一刀毙命,如果不能,她该怎么办?
演练到凌晨时,她的脑海已是一片血红,如同舞台上即将升起的暗红幕布。
凌晨两点钟,薄莉让索恩躺在干草堆上,面朝墙壁,蜷缩成一团,告诉他,只要听到梅林太太的声音,就要开始颤抖、翻滚。
确定他听懂后,薄莉深吸一口气,爬上楼梯,开始拼命捶打地下室的门:
“救命——救命——梅林太太救命……索恩出事了!索恩出事了!他要死了……梅林太太,索恩要死了!”
几分钟过去,脚步声响起,梅林太太提着灯走过来,边走边骂:“别嚎了,别嚎了!你这嘴碎的小东西,想把警察招过来吗?”
门闩被拉开,地下室的门被打开。
梅林太太提着灯,冷冷地望着薄莉:“你,给我从楼梯上下去。别以为我下去,你就可以趁机逃跑。这门从里面也可以上锁。”
薄莉早已哭得眼睛红肿,泣不成声:“真的不是为了逃跑……您来看看吧,索恩好像快死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想让他靠近我,谁知他突然开始抽搐,我想拿下他头上的袋子,看他是不是犯了癫痫,他却抽搐得更加厉害……我好怕他就这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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