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薄莉只觉得危机感渗入骨髓,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悚然倒竖。
怎么办?
她要怎样才能自救?
如果埃里克在她旁边就好了,至少她可以给他一个吻,一个拥抱,增加一下存活的几率。
可惜,她连他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他已经在阴影里拔出匕首,神色森冷,准备杀死所有人。
薄莉大脑迅速转动,半晌咬咬牙,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必须让他知道,她是无辜的。
这时,女灵媒们已经搬出画像,上面盖着一张暗红绸布。
“这幅画太过邪性,”博伊德说,“即使是灵媒,也不敢多看,怕惹祸上身——”
他说话时,薄莉身上的血液几近凝固,后背传来尖锐寒意,像被刀刃抵住了。
不会是埃里克的刀子吧?
眼看女灵媒们就要掀开绸布,薄莉闭上眼睛,扭头怒斥道:“博伊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用这幅画像,帮特里基离间我和埃里克。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特里基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他看上了埃里克,想让埃里克为他效力,但埃里克太聪明,太强大,必须用计谋才能拉拢他,而我不过是你们计谋的一环——”
博伊德没想到薄莉突然变得如此能言善辩,整个人都傻了,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她被恶灵附身了,快去拿圣水!”
薄莉冷冷道:“圣你个头,真当我是傻子?”她转头看向那些女灵媒,“还有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骗子?给我一张纸,一支笔,我能比你们演得更好,说什么我是因为埃里克才不能回家,你们知道我住哪儿吗?张口就来!”
会客室一片死寂。
博伊德行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清醒、果断的受害者,片刻后,只能颤抖着摸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燃,吸了一口。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女灵媒颤声打破了沉默:“博伊德先生……”
博伊德不耐烦地卷起袖子,走来走去:“都什么时候了,还叫先生,有话快说。我得想办法告诉特里基先生,计划完了,这婊子全知道了……”
“……会客室的门开了。”
“壁灯也灭了,”另一个女灵媒也鼓起勇气开口,“那几盏灯是我亲手点的,有玻璃罩着,怎么会灭?”
同一时刻,壁炉里的火焰也骤然熄灭!
会客室瞬间陷入黑暗。
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壁炉里还有那么多煤,室内没有风,也没有水,居然一下子就灭了!
女灵媒们立即慌了,她们是博伊德合作已久的演员,对通灵一窍不通,还以为真的发生了灵异事件:
“博伊德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回家……”
“博伊德先生,您不是说,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吗?”
博伊德被她们吵得烦躁不已,压着嗓子怒道:“这世上的确没有鬼!你们还没看明白吗?壁灯灭了,壁炉也灭了,是因为有人在捣鬼——该死的,这次我准备了枪,我手上有枪!”他陡然提高音量,“我不害怕他,他要是敢来,我他妈一枪打死他——”
话音未落,会客厅的大吊灯猛地晃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尖叫起来。
那盏吊灯跟剧院的一样大,一样辉煌,呈繁复的枝叶状,上面是数百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子,串连在一起,项链似的挂在镀金的小烛台上。
这盏吊灯一直悬挂在别墅的天花板上,几乎没有剧烈晃动过,此时却疯了似的摇晃起来,似乎随时会坠落下来。
接二连三的灵异事件,终于让博伊德精神濒临崩溃。
他面色苍白,后退一步,开始推卸责任:“我不想惹你……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打你的主意,要怪就怪特里基,他说,只要我把这女人搞到别墅来,他就给我道斯的钱包……是特里基谋划了这一切,跟我无关……”
只听“轰”的一声,壁炉里的火焰又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
会客室重获光明。
也就是这时,人们终于看清,是什么使大吊灯剧烈摇晃——
特里基的人头。
他的头颅似乎是被活生生拧下,如同一个被砸烂的西瓜,血肉淋漓,不停往下淌血。
所有人都尖声惨叫起来。
博伊德看到这一幕,两眼跳动,胸口激烈起伏,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恐惨叫。
薄莉也受到了些许惊吓。
她后退几步,感觉心脏猛地冲到了喉咙里,有些喘不过气。
……简直是沉浸式观看恐怖片。
她不同情博伊德,也不同情特里基,更不同情这些假灵媒,假如他们计划成功,她的下场恐怕不会比被拧下头好到哪儿去。
但这画面对她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
她得缓缓。
下一刻,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冰冷,坚硬,带着皮革的气味。
薄莉不禁一阵战栗,但不是因为恐惧。
他给所有人看如此可怖的画面,唯独捂住了她的眼睛。
会客室内, 黑暗愈发浓重,如血,如潮, 起伏蔓延。
博伊德不断往四周张望,急切地搜寻身上的枪——可是, 没有,他的枪被拿走了!
只有一个人能拿走他身上的枪。
博伊德急促地喘着气,差点被自己惊恐不安的喘息声吓一跳。
就在这时,他看到薄莉身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对方戴着白色面具,眼神冷漠而倦怠, 身穿黑色长大衣,里面是白衬衫,手上戴着一副黑色皮手套,慢慢捂住薄莉的眼睛。
……埃里克。
博伊德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声太大, 引起埃里克的注意。
埃里克似乎想杀死薄莉,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颈。
薄莉跟他是一头的, 他都想杀了她。
这人疯了。
博伊德全身颤抖, 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朝会客室的大门走去。
那群“女灵媒”看到特里基的人头后,就跑了个一干二净。
他受够这群胆小如鼠的女人了, 平时供她们吃, 供她们喝, 关键时刻一个也不顶用。要是她们还在的话,他至少可以抓一个过来当肉靶子。
博伊德一边后退, 一边观察埃里克的一举一动。
令他不敢置信的是,薄莉也疯了,她居然握住埃里克的手,亲了一下他的掌心。
她似乎完全没有感到埃里克的杀意,还用脸颊轻轻磨蹭他的手掌。
这就是她活下来的原因?
把自己献给了魔鬼?
如果不是为了活下来,谁愿意亲吻一个长相丑陋的魔鬼?
果不其然,埃里克顿了片刻,缓缓松开了她的脖颈,抬眼看向博伊德。
像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博伊德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恶意,冒出一个孤注一掷的想法——这小妞先是让埃里克割掉了他的手指,又让埃里克把特里基的头颅挂在吊灯上。
她亲吻魔鬼的手掌,自以为找到了驱策魔鬼的办法,但她真的知道自己亲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博伊德冷笑一声,饱含恶意地想,等她看到画像后,还下得了口吗?
反正都要死。
他一定要把薄莉也拽下地狱。
想到这里,博伊德一个箭步冲到画像旁边,把画像抬起来,竖放在桌子上,一把揭下暗红绸布。
“这幅画像跟他有七八分像……你不想知道自己亲了一个怎样的人吗?”博伊德几近嘶吼,“睁开眼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幅画像——扪心自问,这真的是人类的长相吗?你读过书,知道什么是遗传学,那你告诉我,究竟是怎样的父母,才会生出人类与骷髅的结合体——”
话音未落,一条绳索猛地套住了他的脖颈,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博伊德的颈骨被一股巨力硬生生绞断了。
——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力量,如果这不是恶灵,那什么才是恶灵?
这是博伊德脑中最后一个想法,随即头颅一歪,森白脊椎刺穿皮肤,砰然倒地。
薄莉没看到这一幕。
她一直紧紧闭着眼睛。
她感到了埃里克的杀意——亏她还以为,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是不想她看到血腥画面,谁知是想无声无息地结果她!
他的黑手套很冷,没有任何温度,缓慢摩挲她脖颈时,就像一股冰水在她的血管里游动,冻得她脖子都僵了。
情急之下,薄莉努力装出无知无觉的样子,拿起他扣住自己脖子的手,低头亲了上去。
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是一只杀人的手。
皮手套上,或许还有特里基的血。
想到自己的嘴可能沾了死人的血,薄莉强忍住干呕的冲动,用脸颊轻轻磨蹭了一下他的手掌。
他一动不动,任由她用脸颊磨蹭自己的手掌,似乎杀意已消。
谁知就在这时,博伊德突然发疯,嘶吼着要她看埃里克的画像。
那一刻,薄莉心里简直冒出一百句脏话——这哥为什么如此执着要跟她同归于尽?
他身上不是有枪吗?
为什么不用枪跟埃里克斡旋?
博伊德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
但他死得太快的话,会客室里就只剩下她和埃里克了。
最后,博伊德还是死了。
他太害怕埃里克,对她的恨意也太深,没有任何挣扎,就死在了埃里克的绳索之下。
会客室再度陷入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薄莉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努力去听。
那幅画在哪儿?
绸布被博伊德揭开了吗?
她现在能睁开眼睛吗?
埃里克杀死博伊德后,就松开了她的眼睛,不知道在干什么。
人闭上眼睛时,眼前并不是纯粹的黑暗,能看到光与影的聚合离散——那是埃里克在她面前走动的影子。
他似乎在会客室里巡睃,检视四周的东西——只听一声巨响,画像被他扔到了壁炉里。
火焰嘶嘶燃烧起来,紧接着,是衣料的窸窣声响。他一把拽起博伊德,搜查衣服里的东西。
薄莉听着壁炉里火焰的噼啪声响,不知道还要多久,画像才能燃烧殆尽。
她的腿有些发僵了。
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得想办法打破沉默。
只有让他说话,她才能找到破局的办法。
黑暗、恐惧、血腥味、危险、被注视的战栗、冰冷的黑手套、勉强求生的心跳感……她心里的感受太多太杂太混乱,喉咙里全是肾上腺素的酸味,像咽了一口血。
这时,埃里克似乎搜完了博伊德身上的东西,朝她走来。
他身材高大,充满了压迫感,如同有形的阴影,要将她吞没。
薄莉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你看我写的信了吗?”
他停下脚步,没有说话,也没有扣住她的脖颈。
薄莉后背已被冷汗打湿,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良久,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冷漠而低沉,令她耳根一阵酥麻:“信?”
薄莉忍不住用肩膀蹭了一下耳朵。
太久没听他的声音,就会这样。每一个字都令她起鸡皮疙瘩。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意图,”她镇定地说,“本想直接把他们的信交给你,但你忽然不见了……我怕你误会我跟他们是一伙的,临走前写了一封解释信压在上面,就在客房的书桌上,你没看吗?”
他没有回答。
薄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说道:“我不管他们说什么,也不管你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你救了我好几次,没有你,我早就死在马戏团的营地里了。”
这是实话。
如果不是他,她根本无从知道,理查德没有按照她的计划偷走登山包,而是试图与经理合作。
“你是不是以为……”她深吸一口气,“我在树林里选你而不是经理,是因为笃定你能杀了经理?不是的,我知道经理并不想要我,一个登山包有很多种办法可以打开,但你只有一个。我当时非常清楚,他的目的是离间你我,让你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你,回去继续为他效力。”
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她知道经理的意图,但也知道,埃里克一定能杀了经理。
“以前我不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吞了一口口水,“但现在,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旁人的说辞。经理说你冷血又残忍,非常危险……可是这么多天相处,我反而觉得,你并不危险,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埃里克冷不丁出声:“善良?”
“还记得经理在树林里说的话吗?他说,你以前是波斯王国的重刑犯,是他给了你自由……经理口口声声说,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没有回报他,我却觉得,你早已经回报了他。麦克那样对你,把你绑在马后面拖行,你有一万种手段可以杀死他,但到最后都没有动手,这不是回报是什么?”
他没有说话。
“博伊德一直说你是魔鬼,是恶灵。”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但是在我眼里,你不仅是一个全能型天才,还有一颗善良的心灵……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你是恶灵。”
薄莉说得唾液都快干了,感觉自己给他加了一百八十层美化滤镜。
即使如此,他还是危险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薄莉心脏紧缩了一下。
她不会美化过头了吧?
埃里克是否善良有待商榷,但他确实会对救过自己的人手下留情。
如果不是因为她穿过来的第一天,试图救过他,给他清理伤口,喂他吃药,就凭他这个冷漠多疑的性格,恐怕早已死在他的手下。
薄莉心脏狂跳,胸口几乎有些发痛,感到冷汗缓缓从脸颊滑落。
她摸不清他的态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好话:
“我不看画像,不睁开眼睛,不是因为害怕你的长相,而是因为……我在等待一个时机。”
他终于开口:“什么时机。”
“……你允许我看你脸的时机。”她说,嗓音几分紧绷,几分沙哑。
埃里克注视着她,以一种冷淡、评判的视线。
来这里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他看过她放在桌子上的信,但认为那大概率是一个计谋,一个把他引向这座别墅的圈套。
一路上,她和博伊德的交谈,他全部看在眼里。
即使失去一根手指,博伊德依然年轻英俊,举止彬彬有礼,是一位无可指摘的绅士。
他牵起她的手,在她的蕾丝手套上印下一个吻。他们是如此郎才女貌,如同法国小说里的男女主角。
他看到马车在别墅前停下,她走下车,姿态自然地脱下斗篷,露出里面的衬衫和长裤,把手枪交了出去。
在他的眼里,人都是一个样子。
他不会因为其他人的肉身而感到羞耻,就像野兽不会因猎物失去皮毛而感到羞耻一样。
然而,她身上的线条——那纤瘦而幽婉的线条,却像烧红的烙铁,带刺的荆棘,猛地挤进他的眼睛。
他的双眼顿时一阵胀痛,太阳穴怦怦狂跳,心跳似乎也挤进了眼里。
她或许已经知道他在身后。
她拒绝相信灵媒的话,果断不看画像,仿佛知道他会杀死看了画像的人。
迄今为止,她给了他太多不切实际的体验。
她的一举一动,就像一个梦——只有梦里的人,才会如此坚定地选择他,相信他。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不希望她看到如此恐怖的画面。
但很快,他又冷漠地想——
如果这是一个梦,他选择在这时醒来。
然而,她却握住他的手,亲了他的手掌,又用脸颊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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