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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禁廷(芋孚)


连梨定定看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还是看她,这么会儿眼中并没有不耐烦,而且里面,早已不复第一次见时远远隔着的陌生与冷淡。
他也在看她的眼睛,与她对视着。
连梨沉默想了想,又看了看他身边那重重围着的十几人,抬步过去。
连牢里几位官大人都对他惧怕极甚,面对他,自然还是识相些的好,更何况他才帮了她。
连梨走到马车跟前,踩着凳子上去。
上了马车后,她在角落里坐着。
崔厉抬眼看她一下,倒是没让她坐过来。
扬声冲外吩咐:“回去。”
“是。”
应恂催马,驾着马车离开府衙。
半个多时辰后,到达一处府邸。
崔厉先下了马车,之后示意连梨跟上。
而这时,霍谡正出来,见到他,他拱手行礼,“大人。”
崔厉颔首,顺口问了句,“周媱如何了?”
霍谡:“只是膝上出了些血,大夫说无事。”
崔厉嗯一声,不再过问,抬步往里去。
霍谡却是有话要说,他一个皱眉,声音绷着跟来,“大人,那吴岭仗势欺人,您看?”
崔厉知他意思。
他偏头看了眼因为霍谡跟来,慢了几步的连梨。看了她两眼,冷淡点头,“你去查查,若是他行事有差,收了罪证,按律而罚。”
霍谡:“是!”
崔厉点头,同时冲又落了两步的连梨颔一下,“跟上来些。”
连梨眨眨眼睛。
她默默把步子迈大些,往前来。
霍谡也是到这时才注意到她。他暗暗挑了下眉,目光打量。
倒是生的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这衣裳……有点脏了。
陛下为何领她回来?
还想细看,但她已经越过了他,他倒是不好盯着一直瞧,别惹得陛下不快。
收回目光,不再打量。
连梨跟着崔厉进了绿柳垂依,小道交错的北院,一进来,她便被婢女们领着去了浴房,洗净一身灰尘,换了一身软襟裙。
换好后,这些人还细致往她身上抹露,又轻柔的为她梳发。之后,便小心请着她往一处房里去。
连梨手心捏了捏,走得有点心不在焉。
到了这等地步,她如何还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她身上这身和侍女们所穿的完全不一样,她鬓上的钗环,也比她们头上几点珠花富丽许多,那位大人领她回来,显然不是要她做婢女服侍他。
而不是要她做婢女,那领她回来的意思,连梨多想想,也明白了点。
既然明白了,其实她该拔腿就跑的。她虽感激他,却也没到如此地步。
可思前想后,连梨又迟迟没有动作,这么短短的时间,她想了许多许多。
“姑娘,到了,您进去吧。”又走一会儿,婢女止步,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连梨跟着止步,望着眼前这道门。
默默看了一会儿,她轻轻推门进去。
进去后,就看见了抬眼的崔厉。
她下意识顿住。
崔厉沉凝的眸淡淡看她。
洗去一身尘杂后,她身上恢复了那日雨天一般的干净气质,眼睛被打湿过后,更加顾盼流转,在她身上点缀的恰到好处。
崔厉看人喜欢看眼睛。
而她生了一对极好的眼睛,几次看见他,未痴,也未怯,眼神很清透。
指尖点一点桌面,嗓音清冽,“过来。”
连梨顿了顿。
顿了几息,她走过去。
她以为她一过去便会被他拉住,但没想到他并没有,他朝砚台点了点,“伺候磨墨。”
连梨看了眼砚台,她是会的。
李伯宗在家中读书时,磨墨添香,她也侍弄过。
靠近两步,拾起墨锭,垂目转圈磨着。
但这墨块和李伯宗曾经用的似乎不太一样,她磨着磨着,倒是不怎么出墨。
她觑了两眼。
心想难道富贵人家的墨都和普通人家的墨不同的?
凝了两眼过后,继续磨着。
磨了好半晌,终于出磨了,她看他一眼,“大人,这些可够了?”
崔厉望了眼砚台,继而,看她。
长臂一卷,忽地卷了她腰身靠过来。
连梨一惊,未料到他会突然拉她过去。
她有些绷有些僵的看他,还难以适应。
虽然心里想着能与他结识,以后上了京他或许能帮帮她,可真要动真的了,心里便是不受控制的瑟缩。
手脚都僵硬起来。
崔厉感受着她身体的不自在,他眯了眯眼。
忽而,他又松了她。
他平平淡淡起身,“磨满了这砚台,会有人带你出去。”
话落,身影已消失在内室。
连梨拾起墨锭,继续磨。
两刻钟后,果然,有人进来请她出去,还是之前赶马车的应恂。
应恂冲她颔一下首,领她出了府宅。
送她出去后,他转身就要回去,但没想到碰见了服过药散心的周媱。
应恂一顿,点头冲她致意。
周媱望着连梨刚刚离开的方向发愣。
他把同在牢中的那个女子带回来了,为什么?
嘴巴抿了抿,忍不住问:“她为何会出现在府中?”
应恂面无表情不答,陛下的事,不是她能过问的。
可他不答周媱也能猜出来。
她死死皱眉,连牢里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引起他的兴趣,偏偏,他从来就是不喜欢她。
她有些生气,还有点悲哀,心想果然她之前想的是对的,她是该放弃了,得他一眼,太难太难了。她望一眼连梨离开的方向,冷漠回头。
她不必嫉妒,也没什么好嫉妒,细细想来,对方也不过是因为身形有些像岐江府东郊那位罢了。
再多的人,又哪里越的过东郊的白兮去。
而她,起码还有霍谡。
应恂见她转身后,提步回了北院。
他到陛下跟前答复,“陛下,已经送那位姑娘回去了。”
崔厉点点头,“吴岭那边,你也去查一查。”
应恂微愣。
陛下是真要查吴岭?而且让霍谡去查还不够,还要他也去查?
为什么?陛下真的铁了心要办吴岭?
“是。”愣过后,他认真点头应下。
崔厉:“下去罢。过会儿备马,去百嵩书院一趟。”
应恂道好,下去置备。
百嵩书院在东郊,一来一回要花些时辰。

曾经一位教过他的先生,现在正在百嵩书院,此次过去探望他。
夕阳彻底落山之时,崔厉到了百嵩书院。
他和昔日先生下了两局棋,又用了晚膳,之后便起身离开。
他没打算在这边夜宿。
程楮起身亲自来送。
送至书院门口,他拱手拜别。
崔厉抬眸看他,“先生真不想再回京城?”
程楮摸须一笑,“母亲年迈,跟前无人,某不放心。”
崔厉点头笑笑,也就不再说,上马车回城。
应恂挽起缰绳,催马往前。
马车前的竹牌在风中晃荡,渐渐的,离百嵩书院越来越远。
行了大半距离,途经一处庄宅之时,正见其门前一马车停下,一女子从里面出来。
应恂认出了那下马车的女子。
他眼力极好,如今马车里坐着的又正是陛下,自然眼观八方,时时警惕,所以那庄宅虽然距离道边尚有半里之距,他也把那人看得清清楚楚。
此人便是白兮。
应恂脸上表情未变,也未向里禀报。
他知道陛下不会特地停下马车见此人,所以没必要报。
曾经刚到岐江府时,也有没摸清陛下意思的人,试探和陛下说了白兮落脚岐江府,住在东郊的事,对方以为陛下应该是会想过来看看的。
但他知道,陛下哪里会特意来见这个人。
之后,也确如他猜测,那人被陛下打发了,从此再未能在陛下跟前听差。
而今天陛下会来东郊,也确确实实只是因为百嵩书院正好在东郊而已,陛下对程先生是比较敬重的。
应恂不再留意那个人,一心催马往前赶。
白兮听到马车轱辘声看过来时,只见应恂一个侧脸。可只是一个侧脸,也足够她认出他了。
那位殿下身边的人,她怎么会认不出。
她瞬间看向那辆马车,心跳如雷。
他来岐江府了。
往前跑了两步,立即要追上去。
但跑了两步才意识她区区两条腿哪里是能赶上马车的,便连忙又上了身后马车,紧张催人,“快,快跟上去!”
他来了岐江府,可是不计前嫌,她能见他了?
心中又欢喜又忐忑,恨不得现在就能拦到那马车前,好好看一看他。
车夫被催的急,便不断扬鞭加速。
不过,才驶出去几里地,才赶上个马车尾巴,便见前面一辆马车停下,挡住他们的去路。
车夫赶紧勒马停下。
白兮不悦,正要怒斥,便听车厢外一阵声音,“何人追赶?”
白兮撩窗看去,一看马车,见是跟在崔厉身后的那几辆,便探出脑袋道,“我与你家主人相识,是想前去叙旧,并未心存不轨。”
来人当然知道,问这一句,只是奉命要拦住她罢了。
应大人说了,陛下不见此人。
“大人事忙,无暇叙旧,姑娘且回罢。”
白兮着急了。
这仅仅只是他们的意思,还是崔厉的意思?他都来东郊一趟了,又恰好能与她碰见,可见是有缘,怎的不见她!
“劳烦你再去通禀一声,就说白兮请见。”
奉命拦她的人不动如山,他们只知道,应大人是要他们把人拦住的。
“暮色将暗,我家大人赶着回去,实在无空叙旧,姑娘回罢。”
白兮见他丝毫不肯容情,而最前头的马车已经几乎要看不见了,心里不由得发堵。
他便如此狠心,不见她不说,还命人拦着她。当初的事,不是已经过去了?
她给他酒中下药,也是实在是没了办法,才使那样的昏招的。
他总是不碰她,她能怎么办。
心里又苦又酸,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没有丝毫办法。
一盏茶过去,马车彻底在眼中消失,白兮握紧手心,看了看还在拦着她马车的几名护卫,无法,只得命马车调头,回去。
她知道,她是真的没机会再见他了。
与她割开了界限的他,便再不容她有任何遐想。
白兮苦闷埋头。
当初,当初若是她没情急,没在发现那事后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是否此时还是能在他身边的。
起码,能在宫里有一席之地不是。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能灰溜溜待在岐江府,住在这小小一处庄宅里。
京里头哪个,不比她现在风光。
应恂一路疾驰,在入夜之时进入城中。
进城之后,便直奔府宅。
但正疾驰着,忽然,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道喊停的声音。
应恂赶紧勒马,止住疾驰的车轮。
“大人?”
崔厉没回他,他正看着街头此时正站着,抬头望着一座客栈的连梨。
又碰见她了。
她眼尾有点发红,嘴巴抿紧,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连梨不是受了委屈,她是气的眼睛发红。
今日从他那府宅出来,她就一路打听着方向回客栈来。
倒是巧了,回来的路不算波折,一直直走,再右转便能回到这座客栈所在的街巷。
就是路挺长,她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回到这客栈时时间已经不早。
她一心惦记着想拿回在客栈里的东西,进了客栈后便想上二楼。但不想,被客栈里的小二拦住了。
他问她要干什么。
连梨便把前些日子的事说了,说她回来取东西。那日被衙差带走,房里的包袱压根不可能带在身上,这些日子,她的包袱一直都在这客栈中。今日出来了,她自然要把包袱取回来。
虽大头的银钱都被她缝在衣服里,被她紧紧掖在身上,可包袱里也还有二十几文小钱,还有她换洗的衣物和一些针线,这些都是她赶路必须要用的东西,她得拿回来。
可小二听了她说得,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那日其他人都回来了,只你不回来,你屋里的东西已经被清了。”
连梨:“!!”
清了?他们把她的东西清了?
她震惊又愤怒,绷着声音,“你们问也未问过我,便擅自动我的东西?”
小二撇嘴,那不然呢?
她只付了一天的银钱,难道还容她的东西一直在房里放着,影响掌柜的招揽客人?
更何况,就算她多交了钱,她一个得罪了县太爷的,掌柜的也不可能让她再回来住。
这不是给客栈惹事吗。
“你也没交三天的钱,屋里的东西自然得清干净。”小二哼声。
连梨见他态度理所当然,心里气的要死。她平白无故被抓到牢里关了三天已经够倒霉了,结果回来东西还被人扔了。
他们还丝毫不当回事。
他们随随便便扔了的东西,是她的行李啊!却说得如此轻飘飘。
“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这里没你的东西。”小二不想再和她应付,挥手赶人。
连梨:“我的东西你们清到哪去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连梨一路北上,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忍了忍,退而求其次只想找回自己的东西。
“这哪里能记得,当初随手就扔了。”
连梨不信,她包的完完整整的一个包袱,他们会连翻也不翻就扔了?
只怕里面的二十几文钱,已经进了他们的兜。她也不奢求还能要到那些钱,只要能把衣服要回来就是,再买,她还得花银子。
“包袱里的衣服是我阿娘亲手制的,意义非凡,我需得找回来,”尽量心平气和,让对方知道她并不是要找茬。
小二歪了下嘴,心想她没完没了。
挥手不耐,越过她去做事,“说了已经全清干净了,谁还记得几件衣裳。”
连梨心里闷的慌,她也不再和他纠缠,直接去找掌柜的。但掌柜的更是不耐烦,与前些日子相比,全然换了一副面貌。
“谁会留个囚犯的东西,不嫌晦气。”
“赶紧走赶紧走,别碍着我做事!”
说完,甚至不给连梨说话的机会,直接凶脸喊了客栈里最壮实的一个小二,“王三,把人请出去!”
这种得罪县太爷的,不能让她再在客栈里。
连梨气的眼红。
可她没有办法,对方一整个客栈的人,说话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不想讲道理她有什么办法?
她只得先出来。
之后就站在不远处,闷闷的想该怎么办。
她不信任官府,再去一趟,没准她又要被关进去。
想来想去,最后好像只能吃了这个闷头亏。
东西没了,还受他们话里甩冷刀子,话里话外都是她的不是。
连梨抿唇,心里闷闷的不好受。
过了些会儿,她深吸几口气,在夜色都黑了不得不考虑找今夜的落脚点时,最后看一眼仍然是让她毫无办法的客栈,扭头打算走人。
这一扭头,便一眼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连梨认出了这辆马车。
也隔着三三两两的行人,看见了在窗户边看她的崔厉。
他被她看见了,没有收回眼神,倒仍是闲淡看她。
连梨手心掐了掐。
她一直看他,四目相对。
半晌,她向他走去。

她心中还是有迟疑的,而且看着他的眼神,迟疑更甚。
寥寥三次见他,他眼中自然没有什么深情不悔非她不可,就算有,她也不信。可他这样看着她,带着冷色调的眼底,和凝睇过来的视线,没有深情,却在他一边不动声色,一边眼神越过人群看她的眼睛里,让她明白他还记得她。
连梨心想,他至少应该是对她有点兴趣的,这就够了。
在这小小的岐江府,她仅仅因为一场没头没尾的嫌疑,就被县官和客栈弄得灰头土脸。来日到了京城,她又要怎么找一个已经是状元郎,入朝做了官的李伯宗要说法。
离开家门时,她天真的以为只要到了京城就好,可走了这段时日下来,她已经不敢如此以为了。
当然,她也可以就此放弃,灰溜溜回家便是。可她不想,当初出门就是凭着一口气,她忍不了看李伯宗来日衣锦还乡。
新人旧人多年以后重逢天差地别的戏码,她不想做那个可能被李伯宗踩进泥里的人。
所以她怎么也要想法子先进京,戳破他狼心狗肺的一面,就算是在泥里面,她也要对方一样处在烂泥堆里。
连梨心里鼓鼓气,更加往崔厉这边迈。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步步靠近。
短短的距离,走不了多久。
她到了他的窗户边。
崔厉见她近了,并未启唇说话,清俊中显出一丝硬朗的下颌微微抬了抬,看她想做什么。
连梨抬脸,“大人可还需要人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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