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鬼了哦。”
手心贴在皮肤上,传来的温度有些冰冷。
好像抱在怀里的不是熟悉的人,而是一团凝聚的诅咒。
“变成、鬼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梦子被谁诅咒了吗?遇到了自己没发现的事吗?到底是哪里……
下意识闪过的思考,被她的手打断。
“嗯。”
梦子的双手向上伸过来,像以前一样攀住他的脖子和肩膀。
“小杰……你想要没有咒灵的世界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和,皮肤很清爽,带着一点干净的香气,好像不会被夏天的热气沾染一样。
夏油杰不知道梦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不是咒术师的梦子,对于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一无所知的……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不过,他此刻没有多余的余力去关注那些细枝末节,被梦子的手束缚着的身体,只能低下头和那双红梅色的眼睛对视,听到她说:
“……可以做到哦。”
夏油杰看着怀里和过去一样脆弱的身躯,感觉一切变得有些陌生起来,让他的呼吸都变轻了。
前面的门里,就是自己非术师的父母。
是夏油杰打算要割舍的、那边的存在。
但是——
“只要把所有人都变成诅咒,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新生的咒灵了啊——”
梦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朦胧的笑容,红梅色的眼睛闪烁着中毒者的神采。
那种眼神很温暖、很柔和,好像黑色的梦里才会感知到的宁静,却要撕裂苍白迟钝的感知一样,用力刺进了他的身体中:
“被我变成鬼的话……大家都不会再产生新的咒灵了。”
现代地图的梦子没有咒术的才能。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就算想要改变什么,也总是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经过多周目的属性积累,作为什么都看不到的普通人,只能付出更多的心力、一遍遍读档,想要从惨烈的结局中找到不同的东西。
别的人一定不明白吧。
但是杰的话……说不定是知道那种滋味的。
‘别担心,我会保护梦子。我很强,不会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梦子什么都不需要害怕。’夏油杰曾经捧着她的脸,这样对她说过。
……就是为了这个。
可夏油杰后来也没有做到。
他先死了,在梦子不知道的地方。
她轻轻地把脸颊贴进夏油杰的手心,从他的怀里望着他,微笑着。
……如果没有变成鬼的话,这个时候,或许会诞生新的咒灵吧。
“试试看嘛。好不好?”梦子轻声说,那种温暖的声音,总是让人想要沉溺其中。“虽然变成鬼的人可能会被我操控……不过反正、都是小杰想要杀死的人……让我把大家都变成鬼吧。”
咒灵?咒术师?
那种事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吧。
想要让人们都得到幸福,夏油杰打算建立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世界。
但是,没有咒术才能的梦子,好像比起他所决定做到的更加疯狂。
——把所有人类都变成诅咒。
只要这样,所有人都不用再因为咒灵痛苦了。
那种事怎么可能——本来应该立刻这么说的。
但是,徘徊在身体中的那种疼痛,让他的反应好像也慢了一拍。
类似的景象,夏油杰总觉得已经经历很多次了。
不可能吗?
一次一次想要穿过河流的梦子……为什么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呢?
在这种茫然的挣扎之中,夏油杰注视着梦子把自己想要杀死的父母变成了鬼。
……很顺利。
一切顺利得难以置信。
只是把指甲一点点变长,不祥的青黑色的指甲,轻轻刺破皮肤……注入赤红的血液。
梦子身体里的血液,只要一点点就可以把人类转变成诅咒……不,那是比起诅咒更加特殊的形态。
和记载里不同,不会畏惧阳光和紫藤花,也不会渴望人肉的鬼。
比起生前更加健康、更有力量,甚至可以看得到咒灵。
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咒灵,父母也可以看到了。
简直像是咒术意义上的再生。
不、比起那个还要——
本该死去的天内理子和灰原雄,梦子带着他远远地在街道上看到了……被她变成鬼和陶土死人的两人,比起过去更加安心地生活在家人身边。
“小杰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亵渎了生死的梦子,站在天台上,风吹起她雪白的衬衫下摆,被夕阳笼罩着的微笑,几乎让人感到有些炫目。
“……我的善行……你明白的吧。”
诅咒和人类的界限,在她的身上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用人的形态无法活下去的话,什么都没做错的人,为什么不可以被变成鬼活下去呢?
“……当然。”
夏油杰听到自己说,
“我明白的……梦子。”
就这样诅咒彼此吧——
一起创造鬼的世界。
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梦子的身上。
遥不可及的愿望,在梦子的手中,变得具象化起来。
哪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抛弃自己的人性、肉.体乃至理智,也想要让这一簇火光延续下去。
“你是脑子出问题了吗?”
被五条悟这样盯着的人,就会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感。
但是夏油杰中毒般的神志,并不会有任何特别的感觉。
“啊……好久不见了呢,悟。”
他微笑着,把揣在袈裟袖中的手伸出来,打了个招呼。
悟是不会理解这种行动的吧。
“别搞错了。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玩的吗?”白发的青年单手拉下绷带,露出璀璨的苍蓝色双眼,“我是来找梦子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杰。”
“那可不行。”
夏油杰放出自己的咒灵:“前面不能让你过去了。”
梦子和任何人都不同。
不能失去的只有这个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悟开始一次比一次焦躁,想要见到梦子……但是,为了和梦子一同实现的世界,夏油杰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一切。
即使是挚友也一样。
他狼狈地捂着伤口,被咒灵带回梦子的身边,跌进那双纤细的手臂中。
“欢迎回来……小杰。”
温柔的声音,一如既往拥抱着他,梦子会用反转术式治好夏油杰所有的伤口。
进食,也由自己来满足梦子。
也许是因为是始祖的关系,一直失去血液、转化普通人的梦子,进食的欲.望很强烈。
每天都要用自己的血液填满她的身体才行。
夏油杰用重新长好的身体,温柔地、无比纵容地抱着她。
“吃吧……梦子。今天也要好好吃饭才行啊。”
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用别的方式来满足梦子。
金钱,物质条件,食物,还有精神和身体上的抚慰……
自己被梦子如此需要着。
梦子也被自己如此需要着。
鬼的始祖,还有把她当作神一样守护和照顾的教祖……世间的一切正论在这里都变得颠倒错乱,又如此地和谐。
在血食和扭曲的善行中,梦子被夏油杰一点一点、浇灌着,养育成黑色的、美丽的花朵。
数年内只有彼此,一同行走在黑色的道路上。
把非术师一个一个变成鬼……咒灵开始大幅度减少,术师的死亡数量迅速下降。
政府、高官、财阀乃至咒术界的高层,很快就注意到了被梦子转化的鬼的特殊性——
不会害怕阳光,不会失控,比起人类的状态更加健康而强大……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轻松的世界吧。
所有人都能得到完美的结局……只要有梦子的话,只要梦子把所有人都变成鬼的话……或许会完成人类的“进化”也说不定。
最后会被当成神是理所当然的。
梦子被当成了和天元大人一样的存在。
就算少数人想要阻止什么,也会被人性的洪流淹没。
“这是人的幽微之处哦。”
梦子躺在袈裟之中,黑色的发丝像是浓墨一样铺开,手放松地张开,那样的神情,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移开视线。
“大家都不想再死了……想要走更轻松的那一条路,不想再经历难受和痛苦的事了。”
想要从梦子这里得到安心。
想要得到平静。
这种事是人之常情。
“嗯……”
夏油杰不由自主地贴近,自然而然地抱着梦子。
“不会痛苦的。”
身体缠绕在一起,想要抚慰彼此的心情,在血液和疼痛之中达到绝伦的幸福。
这一定……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乐园吧。
没有领域的自己,战斗力大概并不是最强的。
但是影响力和传染性……大概就像真的天灾一样。
伴随着恐惧和垂涎, 谁也不能触及, 谁也不能阻止。
一个一个人去转化成鬼, 听起来效率似乎很低, 或许几百年都不能完成, 但是要找到更加效率的方式其实很简单。
只要有资本的力量就可以简单做到了。
在水源里掺入自己的细胞也好,给予其他鬼把人转化的能力也好……要把所有人变成鬼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的事。
她从弥漫着柔和香气的莲池高台上坐起来, 赤脚踩着地板, 慢慢走到障子门外。
空气中的咒力还是那样精细地分布着。
那是天元大人的结界……现在还是人类的天元,应该还是那副诡异的形态吧。
把鬼和异常的生物当做神……咒术界一直就是这样的呢。
所谓的诅咒、非术师和咒术师,一切都在混沌之中。
洒落在湖面的金光,折射出粼粼的碎斑,树叶绿到妖异的颜色,蝴蝶的翅膀扇动时因为麟粉而闪烁着砂金般的色泽,连水面的尘埃也能看得很清楚。
这个世界的一切……在变得透明而超常的视野中, 让人如此惬意。
“……梦子妹妹?”
熟悉的声音,让她慢了一拍地回过头, 没有任何忧虑地微笑着:“小杰。”
夏油杰愣了一下。
梦子的神情……很熟悉。
红梅色的双眼中闪烁着炽烈到怪异的神采, 好像整个人都陷入了那种超脱于世外的境界。
那是另一个旁人难以窥视的世界。
……对了。
是那个时候。
悟死过一次的时候,也是这样……颅内亢奋了。
梦子——也达到了那里吗?
隐藏在内里的不安、莫名的恐慌,还没来得及被感知到,梦子对他伸出了双手:“今天还有最后一批人要转化……对吧?”
于是夏油杰又沉浸在她的需求中。
“嗯, 是的。”
他垂下头,将梦子托起, 抱在怀里一起坐上了咒灵。
蝠鲼一般的咒灵,带着两人一起漂浮在落下金光的天空,慢慢地游弋着,来到早就被搭好的高台。
即使在这种场合,梦子也只是随心所欲地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衫。
就算是这样,她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还是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了过来。
白色的衬衫,套在洁净的身体上,在晨光里被风吹拂着,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联想到邪异之物。
鬼,鬼,鬼……
术师,术师,术师……
这里只有这两者,不会再有会生病、会产生咒灵的普通人。
从雪白的指尖冒出的血液,像是红色的丝线一般,倏地飞射而出,刺进最后的普通人身体中。
身体抽搐着、因为细胞的重塑而扭曲着,然后,很快他们就得到了新生。
直到一切结束,和梦子一同回到种着莲池的教团时,夏油杰还有种不真实感。
世界上,很快就不会有咒灵了。
这种事是真实的吗?
夏油杰注视着因为变成了鬼的状态,头发变得雪白的梦子,感觉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也被梦子连同血液一起吸进了她的腹中。
世界变成了术师和鬼的乐园。
……梦子拥有着操控世界上所有鬼的能力。
战争,和平,善行,恶行……所有的一切或许就在这颗脑袋里的一念之间。
强者,弱者,愚者,梦子的判断会是绝对的。
这样一整个星球的思想,是人类可以承受的吗?
夏油杰抚摸着梦子的发丝,在那种深深隐藏的不安之中,隐隐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或许,
或许、悟那个时候想要见梦子,并不是为了不让人们变成诅咒。
而是为了阻止梦子被八十亿人的欲.望诅咒。
一切会如此顺利,也像是被谁操控着达成的……在暗中窥伺着的人,始终凝视着、观察着梦子,好奇着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八十亿人份的咒力,会把这个人扭曲成什么样呢?
那个人一定期待无比。
“小杰。”
内心隐藏的恐惧,好像也被感知到了一样。
梦子从血食中抬起头,红梅色的眼睛还闪烁着进食后那种餮足的、靡丽的神采,被血液染成红色的嘴角,微微扬起。
在那个眼神里,夏油杰忘记了别的所有烦恼,下意识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凑近,汲取着对方的唇舌,在纠缠的肢体中榨取幸福的亢奋。
“啊……哈……”
在最后一次官能的巨大满足之中,她握着夏油杰的手,来到自己的脖子处。
穿过凉凉的、像是丝线一样的黑色长发,落在被快意烘到潮热的颈项。
“如果我死了的话……大家就不会被操纵了。”
梦子说道。
“……”
……啊。
夏油杰的身体突然绷紧了。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被我转化的鬼,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会死。”
梦子柔和地笑着,把下颌搭在他的虎口处,带着绯色的面颊上,红色的眼睛弯起:
“我死了的话……那就是杰梦寐以求的世界哦。
“谁也不会痛苦。
“谁也不会受伤。
“不会再有咒灵,不会再有人为了这个死了。
“……大家都可以一直安心地、自由地活下去。”
她说着,手指用力,带着他一点点握紧了那温暖的颈项。
“来——扭断我的脖子吧?”
脉搏的跳动,在手指上如此鲜明地传递过来,让夏油杰的表情骤然空白了。
刺啦——
一切虚幻的幸福,在此刻被撕开一个狰狞而疼痛的裂口,展示着其中漆黑的空洞。
……梦子。
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也被梦子撕裂了。
……是故意的。
梦子是、故意的。
红色的眼睛、变成鬼的眼睛,用过去观察他吞食咒灵时的目光,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每一寸神情。
想要看到他做出选择吗?想要看到那种痛苦的表情吗?
巨大的、几欲断裂的压抑中,夏油杰的眼前又闪回了那些梦中才会看到的片段——
一片血色的夜晚,他站在血泊里,看着站在窗前的梦子。
……对了。
那不是梦。
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梦子和自己的少年时代,已经经历过数次惨烈的结局了。
而梦子要这么执着地、一次次想要穿过那条河流,重复这段时光的理由——是因为自己……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否定了自己和梦子。
否定了非术师。
否定了非术师的梦子。
否定了爱着梦子的自己。
一个人朝着黑色的另一边走了进去……夺走了那些向她敞开的东西。
所以——
所以梦子也要——让自己再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吗。
撕裂自己、也撕裂珍爱之人的,那份一切都幻灭的心情。
“逃跑是不够的,杰。”
年纪比自己小一点的、心爱的梦子妹妹,轻轻贴在他的掌心说道,红色的眼睛里好像倒映着无数次闪回在梦魇中的、液体的颜色,几乎像是温柔般逼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