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住在这里的那个姑娘,她如今身在何处?”
听到女萝问出这样的问题,红菱一愣,面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死了吧。”
“……死了?”
“她跟你一样,一直想着逃跑,被抓回来几次,身上没剩下一块好皮肉,还是想着逃,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应当是被处理了。”
说完,红菱抱怨:“真是的,还害得我挨了几顿打,妈妈非说我与她同住,必定知道她要逃,却不上报,冤枉我是同党,我背上的伤到现在都没好呢!本就生得一般,只能做低等倡,这身皮子又有不少疤,赚得是越来越少!”
“处理了,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女萝问的红菱不耐烦,“还能什么意思,捂死的捅死的掐死的灌药死的装麻袋里打死的活生生直接埋了的……这里的伎女死法可多了去了!半点不稀奇!”
说完,她便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女萝。
调笑声仍旧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传来,女萝有些恍惚,她眼睛所看见的,心里所感知的,都与记忆中的一切相违背,不和谐,她从前只为自己不甘,只为自己愤怒,只为自己反抗,她以为只要自己变强,就能脱离这种困境。
她好像做到了,却又陷入了更大的不甘与愤怒之中。
不夜城令女萝感到痛苦,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抓住红菱,信誓旦旦说一句我来帮你,她从一个红菱的身上看到了千千万万个红菱,前楼那些围绕在栏杆前花枝招展拉拢客人的倡伎们,她们脸上的笑容像刀子一般扎在女萝心中。
她该怎么做?
找到阿香,带阿香回家,就满足了吗?
可不夜城都是不能修炼的凡人,她要将他们全都杀了吗?杀了之后又要怎么办呢?她承担得起这样大的责任吗?她有这样的勇气与魄力吗?
要知道青云宗还在追杀她,御兽门之事也势必会在修仙界掀起轩然大波,锋芒毕露会为不夜城招来灾祸吗?大尊者们连剑尊妻子都不屑一顾,又怎会怜悯在他们眼中“肮脏污秽”的倡伎?
但真正让女萝感到恐惧的,是红菱的言语与整个人透出的那股子堕落与麻木。
鸨母是女人,管教妈妈也是女人,但她们毒打教训手下的姑娘们时,凶恶狠辣的像是拿起杀猪刀的屠夫。
所谓的极乐之城,女萝没有感到一丁点快乐,只感到铺天盖地的压抑与黑云压顶的窒息,她喘不过气,她头疼欲裂,她想把这片天给撕开!
正在女萝茫然出神时,一阵欢笑声中,忽地传来一个极为不和谐的声音:“妈妈!妈妈!妈妈我还能活,妈妈!我能活!我能活!我还能接客,我还能赚钱!妈妈——”
女萝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红菱见她神神鬼鬼,说道:“你干什么?好端端的起来吓人?”
由于得了个金贝,她今儿想休息一晚,便没出去揽客,但房门还是开着的,女萝猛地问她:“后院有人在哭喊,说自己还能活。”
“哦,你说前楼的后院啊,我劝你别过去,那里都是染了病的女人。”
见红菱说的轻描淡写,女萝却是愈发恐慌:“什么意思?”
“等死的呗。”
红菱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说着,“前楼的女人都是低等倡,要么是买来的时候不值钱,要么是年老色衰,要么是犯了错令妈妈不快被降级,咱们什么客都接,给钱就接,这客人什么样的都有,染上病自然不稀奇。”
她瞥了女萝一眼:“花二十个钱买来的女人,换你是妈妈,乐意花两百个甚至两千个钱给她看病买药,还不一定能治好么?”
“吃了便宜的药还不好,那就只能割掉烂肉拿烙铁烙,若是还不好,成日病恹恹,又要给药又要浪费粮食还接不了客,你当妈妈是大善人不成?自然是处理掉了。”
红菱低低笑了声:“还能活,能活什么呀能活,这样活着……”
她话没说完,便又倒头睡去,全然不再关心。
女萝见她似是睡着了,抬手掐诀调动生息,前楼后院离这里也就一墙之隔,转眼间她便离开了房间,后院每扇门上都挂着一把大铁索,这里没有欢笑,这里只有痛苦的低吟与求救。
“救救我……”
“妈妈饶命……”
“放我出去……”
五感变得敏锐的同时,也会听到许多痛苦的声音拼命往耳朵里钻,一个打手肩上扛着个麻袋从一扇屋子里出来,离得近了,女萝才发觉那呼喊求救之声是如此轻微,“我还能活,妈妈我能活!”
“又死一个?”
女萝隐匿身迹躲藏在树后,听看门的打手跟扛麻袋的打手搭话,扛麻袋地吐了口浓痰:“他娘的,这个还没死呢,不过也快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劲儿地喊还能活,活他奶奶个腿儿!晦气!”
“反正活不成了,直接拿去丢了了事,那屋子一会儿得烧点香熏一遍,不然臭得要死。”
女萝尾随前头打手出了后院小门,发觉整个不夜城都“活”了过来,热闹喧哗,行人来往络绎不绝,与白天判若两城。
打手走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道,在河边停下,这里的河边堆积着一堆一堆石头,他熟练地将麻袋一角抽出一根绳索,绑住了一块石头,就要将还能动的麻袋丢下河,女萝甩出藤蔓将对方勒晕丢到一边,解开麻袋后,被里头的人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身上没一块好肉,脸上脖子上甚至眼皮上都生着癞疮,她意识迷糊,嘴里犹念叨着妈妈我能活我还能活,女萝摸出一颗丹药想喂她吃下,然而她已不能吞咽,只眨眨眼的功夫,便在女萝怀中断了气。
临死前,她轻轻喊了一声。
“娘,我疼。”
女萝愣住了,她仿佛变成了一颗石头,久久不动,夜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女人的尸体渐渐变凉,她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她不认识她。
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她对她一无所知。
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就这样死了。
生前活在小小的牢笼一般的房间,患了病便只能等死,快要断气时还想着活,水面上不知何物轻点波纹荡漾开来,女萝扭头看去,她有些恍惚的想,这漂亮的、清澈的、宽广的河水之下,躺着多少女人沉默的尸骨?
她们的眼睛还注视着这世间,她们的嘴巴还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欢笑夹杂着哭喊,愉悦伴随着嘶吼,活的缠绕着死的,悄无声息。
直到热乎乎的东西舔了舔她的脸,女萝才回过神,疾风与九霄都趴在她身上,毛茸茸的脸蛋上尽是担忧。
“我没事。”她单手抱住两只毛茸茸,像在跟那个自从进了不夜城便分外茫然不解的自己立誓,“我没事了。”
她在迷惘什么?她在害怕什么?她在愤怒什么?
疾风与九霄一直暗中隐藏,先前暗房中便是疾风在外捣乱惹得满妈妈怒骂给女萝争取到了时间,它们始终看着阿萝,自然也看到了她的怯懦与不安,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当然也会怕,也会不知如何是好,但即便身处噩梦,阿萝也会醒来。
每一个阿萝都会醒来。
第41章
两只毛茸茸乖乖待在女萝怀中, 时不时舔舔她的脸,无声地安慰着她,这一刻疾风与九霄都深恨自己迄今未能炼化横骨,倘若可以口吐人言, 也可说几句贴心话安慰阿萝。
忽地, 疾风浑身炸毛, 冲着女萝身后发出威胁的低吼,女萝沉浸在情绪中忘记感知外界,疾风一叫,她才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猛然回头,却见数步开外, 不知何时来了一名白衣僧人, 慈眉善目, 神清骨秀,正悲悯地望着自己。
女萝下意识将九霄疾风抱紧了些, 僧人眉眼含笑,并无敌意,却不开口, 女萝问:“你是何人?”
僧人双手合十, 念了句佛号:“贫僧寂雪。”
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陌生僧人,女萝无比警惕,“你待如何?”
“施主虽坏了贫僧的事,然贫僧对施主却并无恶意,施主请看。”
僧人伸出一只白玉雕琢般的手, 修长指尖轻指河面,“这永无休止的怨气。”
女萝同样感觉得到, 不夜城这条河,河底不知缠绕着多少冤骨,以至于她靠近这条河时便觉得心口憋闷难忍,她不想顺着这僧人的言语走,反问:“你说我坏了你的事,我坏了你什么事?”
“稚女埋尸之地。”
女萝恼道:“你是那位圣僧?你怎地好意思说?若非你以怨气滋养地龙,如何会有后来惨事?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生了人面疮,哭死哭活要治,治好了又要继续求子,贫僧只是如他们所愿而已。”
女萝摇头,不想跟此人多说,她望着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女尸,心头又疼又怒,却忽地听闻白衣僧人道:“此处怨气更胜女冢,传闻不夜城有魔修出没,施主还请多加小心,尽早离开不夜城。”
女萝见他着僧衣念佛号,言语又无比温和,简直是从未见过的好人,端的是配得上圣僧这称呼,可不知为何,她感觉他就像是这河水一样表面柔和,实则无比冰冷。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有魔修出没?”
“施主竟然不知?”寂雪含笑回答,“近些日子,不夜城出了不少人命,天鹤山的少主也陨落于此,据说死者都叫魔修挖了眼睛与心脏,不过……”
他轻笑,抬眼看向繁华似锦纸醉金迷的街道,“那又如何呢?”
女萝还待再问,却见僧人低眉浅笑,脚下出现了一个红色法阵后便失去了踪迹,九霄跟疾风仰头看着她,不祥的预感愈发浓厚,她与那僧人素不相识,对方却说不夜城有魔修……
女萝深深吸了口气,努力露出笑容:“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如果这里真的有魔修……那事情恐怕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简单。”
两只不约而同用脑袋蹭蹭她的脸,女萝又看向那死去的姑娘,心想若是那位圣僧还在便好了,如此也能将这亡魂超度。
“这里没有亡魂。”
摄魂铃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它大概也是瞧出女萝心情不佳,因此不像往日嘴欠,说完了这句便没了声息,女萝将麻袋自女子尸体上拿开,发现这麻袋是特制的,正好可以将人装进去,两头束紧抽出绳索再绑上石头——沉入河底便不会被人发现。
那些失踪的,据说是逃走的或是赎了身的女人们,又有多少个是被丢在了这冰冷的河水中?
女萝取下自己的发带为死去的女子编了一条辫子,大概是病重的缘故,女子头发很少,干枯发黄,已经死去的人,即便用生息喂养也不会给予女萝任何回应,她又撕了一块衣角,沾了河里的水为女子清洗干净身体,最后才在河边挖了一个坟,将女子放了进去。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说,女萝抱了抱九霄跟疾风后离开,九霄与疾风默默地望着那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久久未动。
女萝回到房间时,红菱还在睡,她坐在床上思索,想要离开不夜城很简单,现在就可以,可又想留下来,又想打探消息寻找阿香,同时还要查探魔修之事,那被关在这小房子里必然不行,看样子,只能让脸上的“疤”好起来了。
“红菱,红菱?”
“干什么呀!”正睡得香的红菱被摇醒那是一肚子气,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没好气地瞪着女萝,“好端端的不让人睡觉,你又要折腾什么?可千万别再跟我说逃走的话,烦死了!”
“我想问你,最近这段时间,不夜城是否有魔修出没?”
红菱的头顶仿佛蹦出无数个问号,她静静地盯着女萝看了两眼,又倒了下去,“有病。”
见她拒绝交流,女萝冷不丁开口:“其实我当时捡了两个金贝。”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问一遍。”
红菱变脸如此之快,女萝顿觉哭笑不得,她半点不觉红菱面目可憎见钱眼开,甚至觉得这样的红菱显得真实又有活力,于是女萝取出金贝在红菱面前晃了晃:“金贝可是很值钱的,你得回答完我的问题我才给你。”
红菱干脆道:“你问。”
“不夜城有魔修出没,这件事你可知晓?”
扑哧一声,是红菱被逗乐了,女萝纳闷,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乐的事,看在金贝的份上,红菱好心道:“我说你啊,能不能别做梦了?这世上何曾有过神仙佛祖,即便有,他们也不会管你我,伎女是最为肮脏之人,满天神佛早就将我们女人抛弃了!”
“我在这不夜城也待了快十年,从未见过什么魔修,你最好别做修仙大梦,老老实实认命吧,没可能的,你进了风月楼,除非死,否则不可能逃得掉。”
女萝并未生气,她又问:“那你有交好的朋友么?”
“朋友?你可越问越奇怪了,你抢我的恩客我勾你的相好,伎女哪里需要朋友?难道在暗房时管教妈妈没跟你讲风月楼的规矩?我们可是不容许彼此说话的,你刚才说的那什么魔修,比妈妈跟打手还吓人吗?”
低等倡伎的看管无比严格,决不允许她们私下交好或是相谈,很多人被卖来便是在这小小的房间,到死也没能出去。
见女萝不说话,红菱急了:“诶不是,你可别拿话哄我啊,这金贝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喊人了!妈妈若知晓你偷偷藏钱,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等女萝递过金贝,红菱才转怒为喜,她小心翼翼捧着金贝,呵了口气,又擦了擦,随后珍而重之地想要藏起来,结果瞧见女萝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立马警惕:“我可告诉你,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你可别想从我手里头抢走!转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知道我把钱放在哪里,等我放下戒心,就全都偷走?你的心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因在不夜城所见到的桩桩件件,及那死去的女子,女萝一直心情沉重而痛苦,此时她却忍不住一边摇头一边笑,红菱见状恼怒不已:“你笑话我!老娘是你能笑话的么!”
“不是笑话你,是觉得你很可爱。”
红菱愣了下,愈发恼羞成怒:“你、你!真是满口胡言乱语!我要睡了,不许你再找我说话,我可不会理你了!”
嘴上如此凶恶,脸却红到了耳根,僄客只会夸她骚赞她浪,完事丢了几个钱便头也不回,她从未被人夸过可爱,她、她这样的人,怎会可爱?
心里这样想着,手却不由得抬起抚了抚发髻,略显局促地将凌乱的碎发掖到耳后,又调整了下睡姿。
女萝将红菱的动作收入眼底,有些想笑,却想起那个在自己怀中断气的姑娘,眼睛却不免泛起酸涩。
过了会,红菱瓮声瓮气地说:“你要想找人,在前楼是没可能的,这里消息最灵通的便是妈妈,但别去问打手跟龟奴,他们只会睡了你再反咬你。”
“谢谢。”
红菱没再搭腔,女萝抬手摸了下脸,目光逐渐坚定,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红菱所知有限,还有名叫寂雪的僧人说不夜城中有魔修出没,女萝感觉这个地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她也不困,盘腿坐在床上,回想起僧人消失时脚下出现的法阵,一点点凌空画了出来,这应当是一种瞬移阵法,但女萝从未见过。
即便是乌逸跟休明涉的记忆里也从不曾有,有心想问问日月大明镜,却又担心吵醒红菱。
这不夜城当真是如其名,从夜幕降临那一刻起,整座城“活”过来,直到天亮才归于平静,宾客散尽,歌舞淡去,整座城又恢复了白日里的安宁静谧,直到下一个夜晚来临。
新的一天到来,生活在这小小房间里的女人们,却看不见初升的太阳,也因此,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声音便会格外刺耳。
楼下传来一阵吼叫吵闹,一个男人喊:“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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