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懂。”
女萝口中的略懂绝不是真正的略懂,毕竟要成为剑尊理想中的妻子,就是再简单的事也要做到极致,满妈妈先是欣喜,随后才是疑虑:“姑娘这般厉害,又为何要留在我风月楼做头牌?”
“当然是为了找妹妹。”
两个女人对视着,半晌,女萝笑起来:“妈妈方才也说了,头牌与前头的低等倡伎不同,是我选男人,不是男人选我,一颦一笑都能赚钱,随意露脸便有无数人追捧,一个女人毕生所求,不就是这些么?倘若没有男人欣赏,生得再美,也只是孤芳自赏,形单影只,可怜至极。”
满妈妈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理由,沉默片刻后,似笑非笑道:“但愿姑娘能记得今日所说的话,既进了风月楼,自愿留下,那便永远都是这里的人了。”
满妈妈话中有话,女萝却像是没听懂,她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云湛身上,而是忽地问满妈妈:“妈妈知道么?我曾读过一本书。”
满妈妈在心里头冷笑,心想年纪不大,倒是好为人师,跑老娘跟前装相来了?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脸上却尽是笑容:“姑娘请讲。”
“烟花柳巷之地,常将年长倡伎称为鸨,盖因鸨鸟有雌无雄,若要繁衍后代,需与其他雄鸟交配,乃是百鸟之妻,以鸨鸟代指伎女水性杨花,人尽可夫。”
满妈妈面色不大好看了:“姑娘这是何意?”
女萝继续道:“但这其实是世人误解,鸨鸟有雌亦有雄,雌鸟外貌朴素,雄鸟却爱花枝招展,所以鸨母的鸨,应当是雄鸟才对。”
满妈妈没读过多少书,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又听女萝道:“父与夫孰亲?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天底下男人数不胜数,随意挑一个都可作为丈夫,没有哪个独一无二,妈妈以为呢?”
女萝的话令满妈妈无比疑惑,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有女人自甘堕落做伎女的,因此她断定秦粮必有所图,只是风月楼恰好缺个头牌,她才暂且对她和颜悦色,说句不好听的,再清高傲慢的女人她都见过,一开始哪个女人都不情愿,可落到她手里,哪个女人都得低头。
长得美貌却不听话,便只能沦落成下等倡伎,等吃足了苦头,就知道懂事了。
可女萝并不高傲,满妈妈看不明白。
反倒是女萝自己自嘲般笑了笑:“哪怕是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有人不想我明白。”
她在钟鸣鼎食之家成长,又常伴帝王左右,然而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从前女萝觉着自己可悲又可怜,来了不夜城之后她才明白,不仅是她,这天底下的女人同样可悲可怜,就连恶事做尽的满妈妈,都令女萝难过。
满妈妈听不懂女萝这些话,只觉得她异于常人,便向她展示桌上堆满的珠宝华服,并说:“姑娘快来试试合不合身,这几套委屈姑娘先穿着,等量完了尺寸,立马就给姑娘做新的。”
风月楼的女子绝大多纤细娇软,女萝却因修炼个头长得很快,原以为满妈妈拿来的衣服必然穿不上,可这些衣服只是瘦了些,其余尺寸竟很是相合。
她记得先前在伎坊时,那位芳妈妈曾嘲讽过满妈妈,说风月楼自没了飞雾便光辉不再,开始走下坡路,从衣服的材质做工来看,普通伎子怕是穿不起,应当是先前飞雾姑娘的,也就是说飞雾姑娘可能没有女萝高,但绝不会矮太多,要知女萝身高已过七尺,迄今为止除了阿刃,只有濯霜等女修与她身高相仿。
若是从小养在风月楼的头牌,绝不可能长这样高,她们被苛刻要求必须拥有极为纤细的腰身与柔弱的体态,以此来讨恩客欢心。
“妈妈,受累问一句,原本的飞雾姑娘哪儿去了?”
满妈妈立马露出怒色:“那小贱人,一年前与人跑了!等我抓到她,看我不扒了她的皮!她是不知好歹,姑娘,你是聪明人,可千万别学她。”
后楼的打手虽然不像前楼那样寸步不离,但后楼伎子人数不多,打手数量却不见减少,这种情况下,一个身娇体弱的头牌姑娘,怎么跟人跑?
女萝点头:“妈妈放心。”
话虽如此,女萝愈发感觉风月楼不对劲,不只是风月楼,整个不夜城都显得很奇怪,她在这里感觉到了一些说不出的异样,无处不在,却又遍寻不着。
“姑娘这腰身有些粗了,皮肤也不够细嫩白皙,不过姑娘放心,在极乐之夜到来之前,我保管让你脱胎换骨,到时候一亮相,修仙界这些男人哪,都得是姑娘的裙下臣!”
满妈妈用惊喜又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女萝,她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有信心。
女萝却精准捕捉到了她口中所说的“修仙界”三字,这跟红菱所言有些不同,说起来她一直觉得奇怪,不夜城既不挂靠在任何门派名下,单凭一群凡人,却能组织起如此大的一张网,并维持着极为苛刻的规矩与等级,名门正派不管,邪魔外道也不踏足——世上难道当真有这样的极乐之城?
还有满妈妈与芳妈妈都挂在嘴边的极乐之夜,那又是什么?
不只是腰身跟皮肤, 满妈妈还伸手抱了下女萝,叹气道:“姑娘这身子可真是……”
女萝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娇也不软,肌肉结实且坚硬, 即便是在放松状态下也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力量感, 若是一年前的她, 大约是极符合满妈妈要求的,只是那样女萝自己偏偏不喜欢。
她手上还拿着新衣,满妈妈见她迟迟不换,问道:“姑娘还愣着做什么,先换上让我瞧瞧,才知道哪里需要增, 哪里需要减。”
这身罗裙柔软轻薄, 布料材质女萝伸手一摸, 不比人间界王后衣着差,但金贵的布料意味着脆弱, 她感觉自己稍一用力,这裙子就要化为齑粉。
除却裙子外,还有配套的绣鞋, 与满妈妈穿的是同一类型, 鞋跟又高又陡,穿上之后别说是健步如飞,稍微走两步不摔倒都算好本事,但越是如此,女人走路越是要小心, 于是越显袅娜多姿。
女萝可太懂了,她做王后时也是各式珠钗宝石往头上簪, 绣鞋底柔软无比,因为身为王后不需要走路,只需要美丽,就连最容易变粗糙的前脚掌与脚后跟的肌肤都嫩如婴儿,绫罗香袜金莲玉足,好看吗?
人人都说好看,陛下也爱看,可这样好看,男人怎地不要?
乌逸追杀她时,她跑两步都觉脚底生疼,强撑着爬出来后,就生出了好几个燎泡,华美的裙子精致的绣鞋娇软的身体,让她在面对危险时比被捆绑的猪狗还要无助,旁人要辱便辱,要杀便杀,连自己的尊严与自由都无法拥有,却不顾一切去追求存在于男人眼中,被男人定义的美丽。
女萝望着裙子有些出神,这样说也不对,因为她自己曾经也觉着这是“美”,胭脂水粉是美,浓妆淡抹是美,变着花样挖空心思钻研如何梳精致的发髻,佩戴一些略带心机的饰品,今日的唇脂颜色娇嫩,熏香芬芳无比,陛下一定喜欢。
她被陛下同化了,她为男人活,就会成为男人的傀儡,就会顺着他的喜好去重塑自己的喜好,就会追求男人的认可,从而失去自我,当然也就不可能得到尊严与自由。
精致的发髻簪满珠钗,重的头都抬不起来,晚上卸了妆容,脖子又酸又疼,高高的绣鞋穿了一天,双脚麻木不已,脸上的胭脂妆点,她是为了取悦自己么?
不是的。
她就是为了陛下,如同倡伎们为了恩客。宣王后不过是陛下的倡伎,难道玩物前头加上高贵二字,便能与其他玩物分割开来?
倘若只剩自己,周围空无一物,她还会每日花那样多的时间在梳妆打扮上吗?
不会的。
从没有哪一刻,女萝觉得世界这样不公平。
她不曾见过陛下为了取悦自己描眉画眼梳妆涂唇,陛下即便征战归来一身风尘,也会毫无畏惧地出现在她面前,陛下不在意发髻梳的好不好看,衣裳华丽与否,也不在意容颜是否衰败,因为他是帝王,他知道即便他伛偻着腰面容丑陋,也照样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陛下永远不会花费大半天时间用在挑选衣服、首饰、妆容上,陛下将这些时间拿来看兵书批奏折,她在宫中顾影自怜,陛下在外征战,他得到了天下,权力,话语权,以及对她的支配权。
四世记忆,她从来只能做一个完美的妻子,要美丽要纤细要柔弱,还要无怨无悔。男人生来便是命根子,生来便能读书,能走出家门,能做官,能当皇帝,能三妻四妾,像阿刃的生父,阿香的生父,他们明明是最卑贱最低等的平民,无甚本事,样样不行,见了强者只能跪地求饶,可他们再如何卑微,仍然有妻子女儿供他们打骂发泄。
人间界是如此,修仙界竟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连天地间的清灵之气都更青睐男人,濯霜的手稿中记载着她的刻苦与勤奋,即便如此,她还是比不过同期的师兄弟。
凭什么她们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凭什么?
“我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即便是新的也不成。”
女萝将手中衣裙放下,语气冷淡,满妈妈额头青筋跳了一跳,“姑娘,我以诚相待,你如此言语,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妈妈怎会这样觉得?”女萝说,“方才还说我想如何便如何,怎地转眼间连个穿衣自由都没有?”
满妈妈原本想要再说两句,眼角余光瞧见那名叫招弟的女人已经握起拳头,一脸气愤,想起此女竟光天化日打死了她两个手下,不由得问女萝:“姑娘,这个暂且不说,咱们来说说你妹妹打死人的事儿——”
“打死就打死了,又能如何?”女萝反问,“这风月楼也好,不夜城也罢,每天死了被抬出去的倡伎数不胜数,不过是死了两个打手,金贵不到哪里去,妈妈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难道我还比不得两个死人有价值?”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见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我要见你!”
紧接着便闯进来一位年轻姑娘,她穿着一身粉白衣裙,衣领开得很低,隐隐可见半敞胸脯,裙摆下的腿也是若隐若现,端的是风情万种妩媚妖娆,只是此时她脸上尽是恼怒跟不解,一进屋直冲满妈妈去:“妈妈你可得跟我说清楚,咱们不是说好了,让我做头牌!飞雾跑了这一年,我拼死拼活的给你卖力气,怎地眼看极乐之夜即将到来,你却出尔反尔?!”
满妈妈笑道:“我的好琼芳,妈妈我何时说话不算话过?只是赶上巧了,你也是知道的,那非花与斐斐都是世上难寻的美人,每年大选,你都是第四,这极乐之夜推你去,那不是摆明了我风月楼无人?咱们这上上下下几千号人,那都是要吃饭的呀,这一年你虽卖力气,可咱们的入账,哪里比得上飞雾在时?”
琼芳听了,眼眶微微泛红:“说好的,说好的,说好的……”
“我也是没办法,琼芳,你没发现么?奔着你来的客人是越来越少,若是再不推出新的头牌,风月楼便要被另外两家压了下去,你体谅体谅妈妈,妈妈也是不得已。”
满妈妈安慰完琼芳,拉着她的手跟女萝介绍:“来,琼芳,认识一下,这位姑娘叫善嫣,日后就是咱们风月楼的头牌了,你也算是姐姐,可要好好帮衬……”
话没说完,琼芳便甩开了她的手,恨恨地盯着女萝,跺了下脚:“我不懂!妈妈,你就看上这么个女人?她这样高这样壮,我看着都要吓死了,男人怎么会喜欢?你若是器重她,咱们风月楼才要完了!”
满妈妈却像没听到,对女萝说:“这是琼芳,飞雾那小蹄子忘恩负义跟人私奔后,风月楼便一直是琼芳撑着,你可别小看她,若是到了极乐之夜,你还不能达到我的要求,那可就别怪我新仇旧账一起算了。”
被打死的手下可以暂时不管,善嫣有自己的脾气也不是不能接受,因为极乐之夜即将到来,满妈妈要先确保自己能在极乐之夜全身而退。
说完又告诉琼芳:“我只是要她做头牌,又不一定到了极乐之夜还是让她上,倘若她瘦不下来,或是愚笨不堪什么都学不会,说不定,到时还是选你呢。”
原本气得要命的琼芳听了这话,立马瞪大了眼睛:“妈妈此话当真?若是我比她厉害,便选我?”
“这是自然,我哄你做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好姑娘,无论是谁出人头地,风月楼都沾光不是?”
琼芳顿觉事情有了转机,在她看来,这个善嫣是决不可能超过自己的,自打飞雾逃走,她心中便认定自己是头牌的不二人选,如今半路杀出个拦路虎,让她就这么放弃,绝无可能!
琼芳怒气冲冲的来,喜出望外的回去,女萝问:“妈妈这是要挑起我跟这位琼芳姑娘之间的争斗?”
“这说的什么话,姑娘,你可知道头牌与低等倡伎的不同?”
满妈妈笑笑,不以为意道:“低等倡伎为了几个钱就能大打出手,如姑娘这般,琼芳这般,自然不必为这几个小钱争斗,你们要争的,便是谁更美,谁的腰更细,谁的腿更长,谁的身子更软。谁更符合男人的喜好,谁就能得到更多的拥护者,风月楼可不是小孩子玩乐的地方,入了倡门,便再无回头之日。”
“趁着年轻,趁着貌美,姑娘还是好好考虑我的话,千万别等到人老珠黄,只能沦落成低等倡伎时再来后悔,到那时,你便是向恩客吹嘘自己年轻时有多出色,人家也只会当你得了失心疯。”
“你的价值,要由男人来决定,由不得你自己。烟花之地,清高孤傲可不会长久。”
鸨母们不爱看自家姑娘彼此友好,她们就是要攀比要竞争,要想方设法抓住男人们的心,这样才能为她带来更多的收益,要是她们彼此团结信任,彼此扶持,那她们还需要男人么?还会为了男人争抢的头破血流么?
她们会不顾一切想要逃走,想要自由,这怎么能行?
满妈妈虽还笑着,眼神却渐渐冰冷,“姑娘可别学飞雾,她也如姑娘一般,心比天高,可惜是个丫鬟命,好高骛远,总是要吃苦头的。”
阿刃在边上听得屡屡想要动手,满妈妈一走,她便气呼呼地朝女萝走来,眼巴巴看着,似乎是想听女萝说“我们现在就离开”,女萝抬手摸摸她的头:“刚才在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呀,你跟我说说,好不好?”
阿刃力气大,再加上心性简单,意外地适合修炼,但她决不会恶意伤人,能将阿刃惹怒,那两名打手还不知做了怎样的恶事。
话音刚落,她想起房内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你可以先出去了。”
云湛见她敢跟满妈妈讨价还价,早对女萝有几分畏惧,但就这样出去,他也怕妈妈惩罚,便有些犹豫,只可惜女萝对他并不心软,问:“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么?”
等房内只剩下她们俩,阿刃一定要拉着女萝的手才肯说话,她性子比较闷,女萝不仅教她修炼,也教她读书识字,长时间下来,阿刃的语言表达能力提升很多,遇到事情也能自己做主思考,只是本性单纯,看到有人被欺负,还是会冲动。
女萝不认为这是缺点,她只叮嘱阿刃,做事情要量力而行,帮助别人的前提一定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所以阿刃暴起失手将人打死,女萝一点都不认为是她的错。
事情还要从昨日说起。
名叫彭明的龟公负责安排阿刃干活,他自以为高贵,瞧不上阿刃这样身材高大健壮的女人,言语间颇有些不干不净,拿阿刃跟风月楼其他伎女比,说她粗手粗脚不好看,又说她脱光了衣服也没男人愿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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