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斯昭泡茶的手顿住,“家里没有,下次买,希腊酸奶、阿华田,你还喜欢什么?”
 这是珠玉爱玩的把戏,她觉得很有趣,“我喜欢伏特加配橙汁,喜欢无花果,喜欢加了蜂蜜的pancake,喜欢软乎乎的阿拉伯椰枣,我喜欢所有甜的食物。”
 “你适合生活在城市里,这些东西乡下都没有。”
 “都没有的话,西红柿拌白砂糖也挺好吃的。不过,你在这里要修养多久,什么时候走啊?”
 “得有一阵子吧,你什么时候走?”
 两个人都是突然到访的外来者,此时反倒如同使用太极拳推手似的,你来我往地绕话。
 “我总得在你后面走。”珠玉对此十分肯定。
 “说不定是你先走。”他也绕出了趣味。
 “那你肯定明白,你和我迟早要分开的吧。我们应该谨慎一些,就不必......发展出一些浪漫的事了。”她的手臂搭在沙发上,侧对着他说话。
 “浪漫的事”,包含止步于此的喜欢,或更进一步的relationship,还有最简单不过的,露水情缘。三条路摆在他们面前,往哪里走都未可知。最简单的当然是露水情缘,最难的、也最不可能建立的,是一段认真的关系。
 哪条路都不适宜触碰,珠玉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柳斯昭也侧过身子看她,一本正经道:“我都行,看你。不过这个地方着实不大,任何一方没离开之前,咱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后面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客厅明亮的大灯没有开,一盏落地灯打在沙发边,光线昏昏黄黄,给他斯文俊秀的面庞镀了一层柔和的浅金。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似是隐含一种意思,我是任你选择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触碰我。
 珠玉挪开目光,不去看他,转而打量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别墅,他好像把房子内部改造过了,以前是一种富贵的中式风格,属于上一代的审美。
 现在.......中西混合。
 “那幅画,是波洛克的风格。”她指着东面墙上的一幅画说道,深蓝色与血红色的线条杂乱无章地揉搅在一起,整幅画狂乱得惊人,却奇异地漂亮。
 他浅浅喝了口茶,点点头。
 在客厅摆这种画,让珠玉感觉挺奇特的,墙上的其它的画作大多都是这种风格,看久了人会晕眩。既不文雅,也不宁静,一点儿没有“家”的感觉。珠玉自己家以前虽然富裕,但她爸爸是暴发户,根本不懂画。
 她去过一些富裕的白人上司家里,少有人把房子装饰成这样的。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画不会是真的吧?”
 他的眼中忽然流露慧黠的光亮,“你猜?”
 珠玉把手收了回去,她刚刚走到那幅画前面,差点就要摸了。
 富有到这个级别的人,怎么会买假画挂在墙上......
 “好看吗?”
 “好看。”像精神分裂病人病情加重的时候,眼睛里分崩离析的世界。
 她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却鼓励道:“你再去看看,也可以摸。”
 “你知道吧?那幅画如果流通到拍卖行,拍出来的价能把我们家的山都买了,是——能买好几座山。”还让她摸?摸坏了怎么办。
 “这是我的画,你可以碰,去吧!”柳斯昭竟然催促起她来。
 于是她站回画框前,不解地回头瞄他一眼,却又得到一个鼓励的手势,请你大胆地看。
 这画确实好,好到让人看久了后背冒汗,血压升高,除了眩晕,还会不知不觉变得很焦躁。画画的人当时也许很愤怒,他用色粗野,手法狂放,人的动脉血管被匕首割破时,飞溅三尺喷溅在纸张上的样子,也不过如此了。
 她复述了自己的感想。
 他光是笑,而且笑得很得意,这倒是让珠玉有点意外,因为柳斯昭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忽又沉吟片刻,“你觉得画画的人,在生气吗?”
 “我觉得波洛克是一个脾气很大的男人。”有严重酒瘾的画家,郁郁寡欢,生活潦倒。
 “你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吗?”
 怎么变成教授对学生的提问了,珠玉语塞起来,“我没有修过艺术史,不是非常了解他的生平。”
 柳斯昭走到她的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你要是这个都知道,那我可就怕了你了。”
 他握住珠玉的手背,示意她十指张开,对,就是这样。从下至上,他拉着她的手,“啪”地一下,用力拍在这幅波洛克的油画上面。
 2006年,这位美国画家的作品曾经被拍出1.4亿美金。
 珠玉的手还放在那幅画上,人有点愣神。
 “如果这里有颜料就好了,抹到手掌上,你就能在这幅画上留个印子了。”他闲闲说道。
 他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我的包里有口红。”
 这是什么周幽王携褒姒烽火戏诸侯的戏码?
 珠玉举着根口红,拿不准在哪里下手,其实她动作很慢很慢,在等着他叫停呢。
 停顿了半天,他问她:“你会画画吗?”
 “不会......”
 他拿过口红,捏着她的食指,在指腹涂上颜色。
 这人不是真的要毁坏艺术品吧??她震惊地看着。柳斯昭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引着她,在这幅画中线条略微稀疏的地方,轻盈地点出了一朵五瓣的梅花。繁杂的线条之中,深红色的花儿就像水滴落入海洋里一样渺小,眨一眨眼,再后退几步,这朵梅花就难觅踪迹了。从今往后,不管有多少人进来这座别墅,也只有她和他才知道,那里藏了一朵梅花。
 “好了,这幅画上也留下你的痕迹了,你要把名字写上去吗?”
 “柳斯昭,虽然你不在乎钱,但你这样做真的很缺德......”
 这可是波洛克的画!
 “我不在乎啊。你看这里。”他指指油画右下角,那里留有一个字迹飞扬跋扈的签名,柳斯昭。
 “作为画作的创造者,敝人十分荣幸,得到了诺玛小姐的协助。”他靠在墙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很珍视我创作的油画,可不是谁都能在上面画画的,”他摸摸自己的鼻梁,希望她能懂得自己的意思,“你在看什么呢?”
 珠玉踮起脚,仔仔细细,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扫视这幅作品。
 她不是在鉴定此人绘画功力,而是——“我在找,上面还有没有别的女人的签名,据我观察,你这幅画上再藏十个女人的名字也完全藏得下。”
 小昭哥哥,这招实在太强了,任何女人都会被你电到。
 “我可没对任何人都这样!”
 “你平时都用什么招数?”
 “反正不会让人在我的画上面添笔。”
 “哦?你还有别的什么招数?”
 不好,被她套进去了。柳斯昭反问,“那你用什么招数?”
 “哈哈,你别问了,我怕你心里不得劲儿。”
 “行吧,我不问你,你也不问我。到底要不要在上面留名字?”
 珠玉这回挺认真地看着柳斯昭,“说实话,咱们各自都有过去的情感经历,都经历过一些人。可是画,到底是不一样的,我甚至觉得,自己倾注心血创作的东西是高于某段恋爱的。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让我乱画,而不是别人?”我可不信你喜欢我最深。
 他们正处于彼此互有好感的阶段,还谈不上更深的情感。一夜情的话,这点感情是够用了,在亲手画的画儿上留名,她觉得还不太够。
 “你看看日期。”
 “看到了,2011.7。”
 柳斯昭不说话,等着她自己想起来。
 “2011年怎么了,我十五岁,还在中国。但那是我在国内的最后一个暑假。嗯?然后呢?”
 如果他说他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她,珠玉会觉得这个人为了把妹,讲话也太夸张了点,类似于吹牛他能把长江的水给喝光。
 “画这幅画的时候,我的心情很不好,每天都躲在自己的书房里,谁都不见。我的脾气坏极了,在房里砸东西,连周姨都不敢敲我的门劝我吃饭。
 你兴冲冲地来我们家找循礼玩,不知道我的事,那天猛地推开门,结果见到的人不是循礼,而是我,你手里还捧着你爸爸从城里带来的慕斯蛋糕,其实也不是带给我吃的。
 但你进错了门,找错了人,又不好意思走,就怯生生地问我,你要吃蛋糕吗?我猜你只是说客套话,没想到我真的会吃。
 我两天没吃好好吃饭了,很饿,就拿过你手里的蛋糕,坐下来直接用手抓着吃。把你吓得够呛,我记得我抓了一块举到你面前,问你要不要吃。现在想起你的表情,都觉得可逗了。”
 珠玉也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然后我坐在旁边看你吃,你吃完了我下楼给你拿了一块毛巾。我记得我跟周姨说,大哥哥是不是高考压力太大,人疯了。”
 他们俩在沙发上笑作一团。
 “画完了画,填饱了肚子,我慢慢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你闯进我的门,我不知道会那样再饿几天。被我吃掉的蛋糕是你带来的,在欧洲,富有的王公贵族会好心地资助潦倒却有才华的画家,美其名曰,支持艺术。
 那一天,你资助饿肚子的我。因此你就是这幅画的资助人。这就是我请你作画的理由。”
 珠玉赤脚蜷在沙发上,专注地看他,“还没告诉我呢,画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下次再告诉你吧。”
第14章 弟弟
 下午滚滚的暴雨,到傍晚转为淅沥沥的小雨,下山路途泥泞,路不好走。但一男一女留在一栋房子里过夜,属实有点难以解释。
 尤其珠玉全家都知道她去了柳斯昭家里。
 “那你想怎么办?”
 “我得走回去,不然真是说不清了。”珠玉从包里拿出手电筒,试了试,电挺足的。
 他手盖住脸,长叹一口气。
 这么大一栋房子,收拾出一间客房是很简单的。雨夜走山路才是挑战人体极限。
 好在珠玉和三嬢嬢通了电话,三嬢嬢再三嚷嚷,不要今晚回!才下过大雨,又是夜里,走山路危险!
 可惜说后半段的时候嗓门也没降下来,
 你要注意安全啊!
 我知道,我不回就是了.......
 不是山路,注意那方面安全,小昭人是不错的,我信得过,但是这个吧,孤男寡女在一起,就怕擦枪走火.......
 珠玉开的是免提,柳斯昭就坐在她旁边,只是没入镜而已。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把他当哥哥,咱俩之间清清白白,楼上楼下七八间房呢,地方大得很,不会不会.......什么擦枪走火的。
 这个吧,要是一般的男娃,擦枪走火了,我们怎么都能找他讨个说法,两个小孩必须结婚。小昭不一样,俗话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他的这个头啊,我们按不了的.......
 好了,嬢嬢!我知道了!我肯定离他远远的!拜拜,我吃晚饭了!
 电话挂了,两个人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安静了好几分钟,无人说话。
 珠玉清清嗓子,打破这片死寂,“如果按照我嬢嬢的理论,睡过觉就要结婚的话,那我十九岁就结婚了,现在八成是三胎英雄母亲了。”
 柳斯昭抬眼看她,欲言又止,瞥过脸不语。
 珠玉以为他是被膈应到了,问他到底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你三胎英雄母亲的时候,我三婚都不止了。”
 真是一对旗鼓相当的老油条。流落到淳朴乡间后,还得共走纯情人设之路。
 晚饭吃的是冰箱里的半成品食物,冷藏的肉酱芝士千层面。柳斯昭的冰箱里塞满了这种半成品食物,每周都有人从城里采购好给他送来。
 “说真的,你到底在这里干嘛,工作压力太大,来山里灵修吗?我看不少有钱人都爱过这样的生活,徒步去西藏,登喜马拉雅山,信佛,信主,信道......”
 他们正在合力给被子换被套,一人拉一个角,用力抖整齐。
 柳斯昭打着哈欠,“你都知道了,还问?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每天都躲在家里家打坐、练瑜伽,参悟人生真理。”
 “真能扯呀。”
 “就是来休息的,上班太累了,心累,不想干了。我要从现在开始享受人生。”
 “那你公司交给谁了啊?”
 “有董事会。”
 “啊,是吗,那你书房的桌上为什么还放着年度财报?哦,人老心不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别乱用成语。飞行员上了飞机后开自动飞行,是不是还得隔三差五看看飞机飞到哪里了。”
 “循礼去哪里了,还在美国念书吗?”
 被子一套好,他就躺床上了,伸长胳膊把被子拉到下巴那儿,“早把他扔了,扔大马路上了。现在估计在哪里捡垃圾吃吧。”
 虽然早知道他们兄弟关系不好,珠玉不免还是有些好奇,她盘腿坐在他旁边,轻轻推他,不让他睡觉。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啊,他不是你弟弟吗?”
 十年以前,柳斯昭是比她年长三岁的大哥哥,今年刚见到他时,他是严肃正经的柳先生。现在在她看来,他只是个爱好画画,不会做饭,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会有活跃情感生活的男的而已。
 斯昭翻了个身,面对着她,但依旧闭着眼睛说话,“我把他送给你当弟弟,你要不要?”
 “呃......也不是不行。”
 “不是一个妈生的呢?盛叔叔和别的女人在外面生的。某天他被带回来,从今以后都要管你叫姐姐,你真要啊?”
 珠玉端详着斯昭闭上的眉眼,双眉飞扬,眼尾修长,眼皮上有道浅浅的褶子。那个小男孩其实和他长得挺像。
 “你是因为这个生他的气吗?”她小小声地说话,把手边的台灯调暗了一些。
 斯昭不语,就在她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如果那时我死了,他会成为我的替代品。”
 做生意的人需要后代传承家业,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要顶上来。
 “我妈,很早就和我爸离婚了,搬去了新西兰,跟一个华裔教授组建了家庭,有了新的孩子,应该过得很好。生病的那段时间,我和她联系过。她说她会向主祈祷,保佑我早日康复,保佑我获得幸福。”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们都有替代品和新生活。只有我没有。”
 卧室暗漆漆的,只有一盏小灯亮着,珠玉握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原来他的画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画出来的。
 “你还讨厌循礼吗?”她的手与他的比起来,小得能够藏在他的手掌里。
 “如果他没有被找回来,或是我真的死了,那将会是一件好事。我们俩不能共存在同一个地方。”他拉过珠玉的手指,凑近了看她掌心的茧。
 这话让她心里一颤,“他到底去了哪里?”珠玉晃着斯昭的手。
 “丢了啊,真的丢了。”斯昭端详着珠玉的表情,“连你也喜欢他多过喜欢我吗?”
 珠玉有那么几分钟的酸涩,过后忽然瞪大了眼睛,“这是不是也是你的招数,咱们也算有老交情,不算外人了,你这小子对我都耍花招呀。”
 男的只要会装可怜,女的一颗冷心化成一腔柔情是早晚的事。
 “其实我一般也用不上这招,我往前走三步就差不多了。这已经是我的大招了,怎么在你身上还不管用?”他手肘撑在枕头上,颇有兴致地半坐起来。
 “不给人当妈是我的恋爱铁律。话说回来,他到底去哪里了?”
 “啊,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爸去世后,我喊他回来奔丧。他那么大个人,手里有护照、有签证、有钱,保镖在拉瓜迪亚机场没看住,让他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几年过去了,我都没有找到他。”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要一班飞机就足够了,他没有亲人朋友,钱也有用光的时候,现在想回来可能都回不来了。
 “你不担心他吗?”珠玉听到这样的消息,荒诞之外,有些不安。
 “你既然知道我们的关系很差,还问我担心不担心,有必要吗?”
 “可是他没有做错事,做错事的是上一辈人,他只是个小孩。现在他的爸妈都去世了,你是唯一能管他的人,你都不管他,他在这个世界岂不是无依无靠的吗?”
 斯昭是珠玉的哥哥,循礼才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他们夏天一起踢足球,在山里疯跑,收集蟋蟀和蝉蜕。两个人时好时坏,有时是铁哥们儿,有时闹起来互相扔泥巴。
 那小子的社交账号头像黑了有十年,她一直以为他是被盗号了,也曾想过找人问问循礼在做什么,她爸不知道,周姨早回了城里。珠玉觉得他是柳家的小儿子,过得肯定不差,便也没多想什么。等得到真正答案的时候,宛如被铁锤直敲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