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市。
 顶着夏日的炙烤,扶光拎了两个大塑料袋,从超市往家走的时候,口袋里的通讯器忽然响了。
 来电人是伊尔迷·揍敌客。
 也不知道这人又是怎么把自己放出黑名单的,扶光连一秒都没有犹豫,就按下了挂断键,然后再次拉黑,并标记为诈.骗.电.话。
 结果没过几秒,她收到了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新手机的讯号不稳定?我建议过你,还是购买揍敌客私人定制的机型比较好。内部价100万戒尼,我还可以给你额外打七折。】
 【打字好麻烦。反正,我在费利市机场的B12号登机口,刚结束一单生意,准备收工。】
 【你现在过来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扶光看到最后,面无表情地重复了刚才的操作:删除,拉黑,并标记为诈.骗.电.话。
 ……行吧,看来这地方也不能待了。
 她明天一早就搬家。
 在费利市住了快两年,杂七杂八的东西也添置了不少,扶光想想就头疼,却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上楼梯。
 她当初以为自己可以在费利市多停留一段时间,所以干脆买了套一户型的小公寓,楼下就是车站和地铁口,还有不少私人开的小餐馆,每天都熙熙攘攘的。
 扶光喜欢这种热闹的烟火气。
 不过,当她走到自己那一层的时候,还是迅速分辨出了混杂在喧闹中的,那些微弱的异常声音。
 ——空调外置的制冷机在响,但她离开前明明关了空调;不该有人在的屋里,隐约听到了有人懊恼拍桌的动静。
 而且不止一人。
 大概率就是闯空门的小偷团伙了。扶光了然。
 虽然既没有枯枯戮山那样知名的旅游打卡点,也缺少友客鑫动辄搬出“世界最大”这类名号的烧钱豪气。
 但由于最近,比拉格王室的收藏品巡回展会即将开幕,本来还算清静的费利市,陆续涌入了一大批游客。
 人多了,浑水摸鱼的家伙自然也就多了。
 扶光打电话报.警,让他们有空的话,就过来提一下新上门的业绩,省得她还要跑一趟。
 把塑料袋放到确保不会被波及的角落里,扶光活动活动筋骨,用钥匙打开了门。
 ………………
 …………
 门锁被转动。
 屋内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但谁也没有在意——毕竟,哪有强盗会在屋主回来的时候,选择落荒而逃呢?
 窝金只忙着嘲笑又双叒叕输了牌的侠客。
 作为赢家,他得意地挥了挥手,赶侠客下桌,负责去杀回家的那个倒霉鬼。
 这次是幻影旅团的集体活动。
 库洛洛·鲁西鲁、玛奇和派克诺妲去准备一些需要的东西,侠客和其余人等的无聊,就随便找了个看得顺眼的屋子,当临时落脚点。
 至于屋主,要是不幸碰上了,顺手杀掉就好。
 侠客也习惯了这样的流程。
 只是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连输了这么多局,他嘟嘟囔囔地站起来,一边让窝金他们等自己回来再洗牌,一边快步往玄关走去。
 侠客随手拿起鞋柜上放的美工刀,笑眯眯地拖长了声音,甚至用词还挺礼貌的。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因为你家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所以现在是我们的了。麻烦你先去死一下可——”以吗?
 侠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手里举着法棍当武器的扶光,在视线接触到对方的瞬间,大脑短暂地陷入了空白。
 扶光也愣住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倒是窝金嫌侠客动作太慢,等得不耐烦,从玄关探了个脑袋出来,想催侠客不要玩什么浪费时间的恶趣味游戏。
 结果他看到了扶光。
 作为单细胞生物的优势就在于,聪明人会有一万种解题思路,而窝金只会把所见所闻所想,全部直接地表述出来。
 “——扶光姐?你变成鬼回来找我们了?”窝金脱口而出。
 被触发的关键词惊醒,扶光下意识要跑,但已经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直接将客厅靠近外部走廊的玻璃窗打碎,在扶光拔开步子之前,速度最快的飞坦,便堵在了她唯一的退路上。“跑什么?”飞坦淡淡道。
 嫌过高的领口遮住了视线,他动作粗.暴地拽下衣领,目光如同手术刀,或是什么更锋利见血的东西一样,隔着衣料,开始一寸寸巡视扶光。
 毫无疑问,是活人。
 且没有易容的不自然感。
 这是来自刑.讯.专.家的结论。
 飞坦松开手,让领口重新藏起自己的脸,转而将视线投向自诩头脑派的侠客。
 在涉及情报和榨取信息的事情上,他这次倒是破天荒地没有主动提议,由自己上手负责。
 也没了平日习惯性的友善微笑,侠客拿起手机摆弄了一会儿,全凭理性地下了判断。
 “……暂时不能排除是什么特殊念能力的效果。毕竟那种东西,团长他也收藏过不少吧。”
 “等团长和玛奇她们回来再说。”
 于是,侠客冲扶光招了招手,自然得像是屋主,热情地说,里面有啤酒、烧烤串、拉面和牛肉盖饭,“邀请”扶光进去好好休息一下。
 他似乎尝试过,想对扶光露出如常的笑容。
 但显然,效果不佳。
 扶光现在人也还是懵的,只是直觉不能进屋子里去——进去了,恐怕就真的彻底跑不脱了。
 她还是想伺机跑路。
 于是扶光站在原地不动,其他人便也维持着天罗地网般的站点,不叫猎物有任何挣开蜘蛛网的机会。
 直到侠客忽然错开目光,看向了扶光的身后。
 “……团长。”他说。
 扶光下意识转头。
 可与她的习惯不同,记忆里的那个人早已被时间锤炼,蜕变成了更高挑、更成熟、更陌生的模样。
 她低头时,看到的不再是仰望自己的小少年,而是青年被雨水打湿的白衬衫。
 从衣服淋湿的痕迹来看,应该是没打伞,直接赶过来的。
 扶光固执地低着头。
 可对方借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用指尖托起她的侧脸,如同珍惜地将她拢在掌心中。
 “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说谎和心虚的人才会试图避开视线。这还是你教我的。”
 扶光避无可避地,与他对上视线。
 十九岁的库洛洛·鲁西鲁终于弯起眉眼,露出了纯粹的、仿佛还带着孩童天真稚气的笑。
 可是他的下一句却是。
 “——所以,刚才是在想,该怎么对我说谎吗?姐姐。”
 九年前的流星街。
 深夜,十二岁的扶光赖在教堂,蹭这里的免费蜡烛,好通宵加班,尽快把长老会那边派的活给干完。
 利卓尔神父就坐在旁边,拿一本书陪她。
 这期间,利卓尔神父只出去过一次。
 回到书房的时候,他还带了一小束花,摆在扶光的手边。
 扶光就下意识瞄了一眼:不是鲜花,那种东西在流星街属于奢侈品;是纸花。
 应该是特意从垃圾山里淘来的彩色废纸,小心剪掉脏污的部分后,再想办法叠出花瓣的形状,模拟书中才能看到的争奇斗艳。
 因为手法足够精巧,乍一眼看上去,竟也算栩栩如生。
 很漂亮。
 扶光对大部分美好的事物,都向来不吝啬夸赞,尤其是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流星街,就更难得可贵了。
 但利卓尔神父摇了摇头。
 “我只是借花献佛罢了。刚刚库洛洛来了一趟,没见到你,所以才托我转交礼物——他本来想等你回家,再亲自送给你的。结果没想到,你今天又要加班,在我这里借住。”
 扶光总觉得,利卓尔神父的那个“又”字说得意味深长。
 她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可利卓尔神父并没有就此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
 “我记得,你一直都想要个家人。之前养母跟我提过,你是打算要收养那个孩子的……他好像早就改口叫你‘姐姐’了吧?”
 “还有总和库洛洛一起打打闹闹的那群小朋友,不是总被你抓着一起过来识字吗?怎么最近也不见人。显得我这里,一下子变得怪冷清的,还有点不太习惯。”
 利卓尔神父合上书,用一种温和的玩笑口吻,想跟最近突然态度反常的扶光,好好谈一谈。
 不然,他小屋子的门槛,真要被担心的养母和孩子们踏烂了。
 没有立刻回答,扶光的笔尖停滞许久,在纸上留下一大团墨迹之后,才晃过神来。
 她连忙低头,继续盘算那些数字。
 “……八字没一撇的事,您别听养母瞎念叨。而且,这不是最近忙吗?临到结算的周期,长老会那边的委托,一件接一件的,给的报酬还高。”
 “有钱不赚王.八.蛋,先忙完了再说!”
 扶光尽量让语气维持轻快。
 可利卓尔神父听完她的解释,却忽然失笑着摇摇头,又用书角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扶光,这是来自老人家的一点小经验——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说谎和心虚的人才会试图避开视线。”
 “以及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记得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一个人逞强硬撑着,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利卓尔神父耐心地,用眼神鼓励扶光向自己倾诉。
 但扶光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解释。
 首先,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能有什么,比虽然八百米体测都是求老师放水才勉强及格,却直接穿越到流星街还更惨的事情吗?
 还真有。
 ——穿成一个拥有绯红眼的窟卢塔族人。
 虽然不知道这具身体,为什么不在窟卢塔族的族地,而是被遗弃在了流星街,但众所周知,窟卢塔族会在剧情前五年,被幻影旅团灭族。
 一百二十七具尸体,三十六对绯红眼,仅剩一名背负仇恨的幸存者。
 共同构筑了酷拉皮卡的复仇宿命。
 换言之,根据扶光看完友客鑫卷的朦胧记忆,她理论上,应该会死在灭族之夜。甚至比那更早。
 而幻影旅团的团长,正是库洛洛·鲁西鲁。
 其实扶光主要还是吃了文化的亏。
 流星街使用的是巴维克语,听着像日语的是通用语,而她……华夏人当然是看汉化啊!他们高考又不考日语!
 等她前段时间抽空去学通用语,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就已经是现在这个局面了。
 看着一脸乖巧喊“姐姐”的库洛洛·鲁西鲁,还有平常没少被她批评教育的年幼版蜘蛛,扶光只剩下不知所措。
 讲讲道理吧富坚老师!
 她一手照顾大的弟弟妹妹,虽然好几个看着都不太聪明,但怎么就……就、就能以后长歪成那种,挖人眼睛跟去捡垃圾一样随意的A级犯罪团伙了?
 正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些孩子,扶光才一口气接了那么多委托,借工作的名义,让自己有一个能够独处的机会。
 只是她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捋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
 更无法随意向他人倾诉。
 趴到桌子上,扶光把脸往胳膊里一埋,摇了摇头,示意利卓尔神父放过自己。
 “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利卓尔神父终归是拿扶光的撒娇没办法。
 因为一有空就往借阅室钻的缘故,扶光在教堂待的时间,恐怕比在养母那边还多。
 利卓尔神父待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扶光能以这么年幼的形象,顺利得到长老会的认可,除了她华夏人灵魂里自带的数学基因,在文盲遍地走的垃圾山里,的确鹤立鸡群之外,利卓尔神父的引荐也功不可没。
 不想逼扶光太紧,利卓尔神父叹了口气,还是就此打住话题。
 “但是,努力工作也要适可而止。等今天的份做完了,明天晚上就不许到我这来了。长老会那边,我去帮你沟通。”
 这一次,扶光无法再拒绝。
 把利卓尔神父哄去先睡,等她挑灯夜战搞定账目,已经是凌晨三点左右了。
 扶光其实直接在书房睡下就好。
 她是常客,利卓尔神父早就给她准备了专用的枕头和毛毯,往长椅上一铺,就是现成的床。
 但扶光的视线扫过那束斑斓多彩的纸花,犹豫再三后,还是起身收拾了随身物品。
 她给利卓尔神父留了张字条,便带着纸花,独自离开了教堂。
 深夜,缺电也缺蜡烛的流星街,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夜生活”,几乎天一黑,就到了该睡觉的时间。
 睡着了就不会无聊了。
 穿行在巨大的垃圾山之间,扶光回到养母分配给自己的住处时,屋内已是漆黑一片的寂静。
 这是理所当然的。库洛洛才十岁,早该睡了。
 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扶光依然忍不住松了口气。或许是绯红眼的附带功能,在这样的黑暗中也依旧能看得比较清楚,她把纸花摆到桌上,轻手轻脚地往床那边走。
 已然入睡的库洛洛,蜷缩成一小团,乖巧地留了大半边床榻出来。
 即便他应该知道,扶光大概率会在教堂那边留宿。
 扶光心情复杂,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掀开被子,她动作小心地帮库洛洛也盖好,才闭上眼睛睡去。
 连着通宵加了几个班,再纠结的情绪也敌不过疲倦,扶光比自己想象中,睡得更快更沉。
 一直等到她呼吸变得绵长平稳后,库洛洛才睁开了眼睛。
 因为视线适应了黑暗,即便没有绯红眼的加持,他也差不多能看清大概的轮廓。
 他看向二人之间,仿佛泾渭分明的那段距离。
 然后他毫不在意地越了过去。
 库洛洛慢慢抬起扶光的手,仗着自己还没有发育的小巧身形,轻轻松松便将自己嵌入了那个怀抱,填补上所有空缺。
 扶光并未被惊醒。
 ——太熟悉了。
 就像库洛洛不需要视觉的确认,也能在脑海中,描绘出扶光现在是什么样子。
 扶光在流星街锻炼出来的警惕本能,也不会将库洛洛的气息,纳入到“危险”的行列。
 即便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明天早上起来,恐怕也只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辈子习惯了抱抱枕,导致现在的睡相一言难尽。
 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假装无事发生。
 所谓“大人的尊严”之类的吧?
 几乎是立刻就想象出了那个画面,库洛洛不由短促地笑了一下。
 视线扫过刚刚曾被仔细拈好的被角,又落到桌上那束被摆好的纸花上,他的心情也渐渐轻快起来。
 ……应该只是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情了吧?
 库洛洛的耐心向来很好。
 尤其是对经常说些天马行空的话,生活里,也总爱冒出很多奇思妙想的扶光。
 学着扶光之前的动作,他重新将被角压好,随后扬起脸,与睡梦中的扶光额头相贴。
 库洛洛闭上眼睛,像往常一样,补上那句迟到的晚安。
 “工作辛苦了,姐姐。做个好梦吧。”
 库洛洛醒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只看见了空出半边的床。
 而且,他也从昨夜被拥抱着入睡的姿势,调整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躺在那条线之外的另一侧。
 桌上还摆了一天份的食物,以及一张字条。
 大意是,扶光今天不去教堂,但得去长老会那边递交一些材料,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不用等她。
 不能说出乎意料,可库洛洛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是这个喜欢回避冲突的坏习惯。他想。
 虽然工作上很努力很可靠,但扶光不擅长人际关系,处理生活中的问题时,也总是会下意识把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事情,采取能拖就拖的态度。
 好像只要不去面对,就可以维持现状似的。
 如果放着不管,她能一直拖到矛盾爆发,避无可避,必须要作出决定的时候,才慌乱地开始随机应变。
 即便扶光最后大多也都能顺利解决,却平白要多吃些苦头。
 所以私底下,库洛洛也没少帮忙解决一些小麻烦。
 反正扶光也从来不瞒着他,他只需要稍微跟扶光聊下天,就能把对方烦恼的前因后果,都套得清清楚楚。
 唯独这一次不同。
 库洛洛头一回发现,其实扶光并不是那种沉不住气、藏不住秘密的类型,她只是此前不曾对他有所保留。
 让人都不知道是该感到欣慰,还是不愉快了。
 库洛洛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但好在,为扶光突然改变的回避态度而烦恼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结束了上午的义务劳动,已经停课大半个月的学生们,又凑到一起,开始今天的作战会议。
 毕竟,不喜欢上课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被扶光这样疏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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