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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法采)


但此刻,她只见林老夫人的眼泪停不下来,她一直看着滕箫沙哑地开口。
“原来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娘... ...”
天光暗淡了下来,混乱之下,垂花门边的灯笼也无人点燃,只在风里遥遥打晃。
半空的云层里,远远滚来两阵雷声,雨意在干热的土地上暗暗与闷热较着劲。
邓如蕴抱着滕箫,听见她在这句话里抽泣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去,只能闷在邓如蕴的怀里,紧紧抱着她。
林老夫人也不知女儿这般,自己还能不能拦,亦在这一刻,向着邓如蕴看了过来。
邓如蕴不该管这些事,她若不让滕箫去,一旦沈润今晚去世,滕箫会痛苦半生。若是劝林老夫人放滕箫过去,她又有什么立场?
她左右一想,开了口。
“我带着箫姐儿去一趟城外沈家吧,若是沈姑母无事,明日城门开启,我们必从城外返回。”
她这话一说,滕箫攥紧了她的衣襟,而林老夫人看向邓如蕴,眼中也凝住了光亮。
这个折中的办法,既能让滕箫去看了沈润安了心,也不耽误明日黄家的及笄礼。
母女二人先前各执一词,都不肯退让半步,相互伤到泪流不止,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邓如蕴的这句折中之言。
但这个办法如何,还是要林老夫人拍板。
滕箫从邓如蕴怀中偷偷看向母亲。
林老夫人没有开口,却跟邓如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邓如蕴这便叫了人去套车,滕箫一听,更加抱着她不肯松手。
“嫂子,嫂子!”
要是没有嫂子,她可怎么办?!
邓如蕴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先去马车里等着她。
林老夫人看着女儿飞跑出去,直到她消失在墙角半晌,才收回目光。
只是神色依然仿佛重伤了一般,她看向邓如蕴,嗓音低落至极。
“蕴娘,麻烦你了。若是沈润真太不好,那明日,也不必非把她带回来。”
林老夫人说完,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她默然转身,慢慢地离开了去。
邓如蕴看着林老夫人的背影,轻叹一气。
... ...
翌日天刚亮,邓如蕴就带着滕箫回来了。
沈润无事,沈言星提前到了,还从西安城请了大夫,她们赶过去没多久,人就醒了过来。
滕箫放下了心,主动让邓如蕴早早带她回家。
这会,邓如蕴叫了滕箫往沧浪阁给林老夫人问安。
林明淑隔着门没有见女儿,可默然坐在房中,心跳止不住地加快。
但是她到底没开门,滕箫在门外等了片刻也就走了。
有一瞬,她想要开门叫住她,可想到她昨日射向自己的箭,又抿了唇没再言语。
滕箫眼里,没有她这个母亲。
黄家的及笄礼很是顺利,滕箫这个赞者的事宜做得一丝都不错,黄三夫人还当众夸了她好几句。
而黄家及笄礼过了没两天,滕越就要回来了。
可他人还没到,升迁令却到了。
由黄西清举荐,朝廷考察滕越近年功绩,擢升他为宁夏游击将军,统兵勇三千,驻守宁夏,巡防三关口一带长城防线,镇守一边!
升迁令一到,滕家整个欢腾了起来。
次日,滕越也到了家。
邓如蕴在心里深深沉了一气,有些话,她要跟他说出口了。

升迁令先一步到达滕府, 滕越却在第二日才回来。
原本孔徽同他从下面卫所返回,就叫了他往自己的地方去,道是他舅舅黄西清从京城派了幕僚回家办事, 顺道同他们见上一面,有什么话要传回京城的, 正好借此说了。
但幕僚耽搁在了路上一时没到城中, 滕越便没继续留在等待, 他道。
“多半月没回家了,我先回家。”
“哎哎,人再过半日就来了, 你就不能晚半日再回家?”孔徽跟着他拦着。
可他却道“等人来了, 你再来叫我不迟。”
孔徽拿他没点办法,晓得他回家心切, 便也没再多拦。
可升迁令已下,调令已出,他这几日就要返回宁夏驻守边关,家可就没那么好回了。
到时候他可要怎么办?
孔徽替他犯愁思量,滕越则奔马回了家中。
他到了家门口, 门房眼见他来了,一边同他行礼一边给他道贺,滕越笑着大手一挥, 让人拿了钱赏来,然后又问, “夫人在家吧?”
门房连声道在家, 他再顾不得许多, 快步往柳明轩而去,但还没到柳明轩门口, 就在半路上遇见了他的妻。
邓如蕴刚从乘风苑回来。
沈润和黄家及笄礼的事情虽然落定下来,但林老夫人同滕箫却还冷着。
那日滕箫回来去沧浪阁请安,林老夫人没见女儿,后来滕箫的奶娘劝着,她又去了一次,可林老夫人还是没有打开门。
如此,旁人再劝也没用了,滕箫不再去,只闷在乘风苑里。
林老夫人则要么闭门在沧浪阁,要么就在小祠堂里,一个人沉默着整日独坐。
母女二人彻底冷下来。
今日滕箫有些不舒服,邓如蕴去看了她一回,她没什么大事,只是与母亲的关系如同寒冬腊月的冰越结越厚,令人都郁郁出了病态。
她见着邓如蕴便抱着她不撒手,把头埋在她怀里问她,“嫂子,我能不能也去城东?跟您家太婆婆和玲琅她们一起住?”
她这般情形,邓如蕴实在没法告诉她,她们一家包括自己这个“嫂子”,也很快就要离开了。
她只能安抚了她一阵,待她好些才返回柳明轩,不想刚行到半路就听见外院传来了欢腾热闹的声音。
她略略站定脚步,往通去外院的路上看了几眼,却见有人一步当先从垂花门后跨了进来。
他满身风尘仆仆,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眼中惊喜如同从群山后跃出的朝阳,光芒大盛。
“蕴娘?你在此等我?”
他几乎是一步就到了她脸前。
邓如蕴也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了,可他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原本跟在他身后说吉祥话的小厮们,正往门口挤来,不想却见到二爷与夫人这般情形,都“呀”了一声,前面的人不敢再往里面进,拦住了门,可后面的人不知道,还往这处挤过来,众人乱作一团,混乱中哗啦倒了一地。
这下都看到了二爷与夫人的情形,倏然全红了脸,瞬间犹如打散的雨珠,从荷叶上滑没了影。
邓如蕴被他一下抱起,他扣着她的腿弯,把她整个高高地抱了起来。邓如蕴直道这般不好地挣了去,他却根本不肯松。
他抬头向她看了过来,痴痴地看着她,仿佛他的眼眸里只能放下她一人。
“我升游击将军了。”
他把这件喜事,亲口跟她说一遍。
邓如蕴早就知道了,可又在他说来的时候,心头快跳了两下。
从最开始小小总旗,到能掌管一个百户所的百户,再到如今,他升至统率兵勇三千的戍边大将。
这条漫长的道路,他凭着自己的功绩全都走过来了。
往后,他会走的更好吧... ...
邓如蕴也不由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来。
“恭喜将军。”
他笑道。
“夫人与我同喜!”
他话说完,才把她放了下来。
他牵了她的手往柳明轩去,“你这半月都在做什么?玉蕴堂忙不忙?没需要某些人给你帮忙吧?”
说到这,滕越才想起刚同妻子小别再见,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没得让她想起旁人来。
他连忙改口,“我从宁夏给你进的药,你见到吗?”
他暗暗朝妻子看过来,想看她的反应。
不知道怎么,她似是有些情绪不高,她说自己见到药材了。
“将军怎么买了两车队来,那实在太多了,我让秦... ...”
她话没说完,就被滕越当即打断。
“你敢?”
他朝着她瞪了过来,“你我本是夫妻,你敢再跟我提钱的事。”
邓如蕴向他看去,她一时没有再说,他却轻哼了一声,表示着他的不满,抬脚进到了柳明轩中。
柳明轩似乎还是他离家之前的模样,但莫名有种说不清的寥落之感。
他没细思许多,只往房中走去,准备换一身干净的家中的衣裳来,可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房中竟空了下来。
桌案柜几上的杂物少了大半,各处净得空旷,而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架上,此刻也只剩下了了散落的几本兵书。
滕越讶然在房中看了一遍,不知怎么心头蓦然跳了一下。
他调回宁夏,今日回家就是想要跟她商量带她一起去的,但她的家人和刚开起来的玉蕴堂都还在西安,滕越晓得她大多的心思都在他们身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她带走。
可他还没开口,却见房中的东西都收束了起来。
有一瞬,他在想,她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过去?
可说不清地,他心里却在想到她今日稍显低落的情绪,和柳明轩里莫名的寂寥之感时,浓郁的不安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
他见她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房中。
她目光亦扫过这清整近空的房间。
滕越低声问了一句。
“蕴娘怎么把房里的东西都收了?”
被云层遮住的天光,没能透进薄纱窗内的房中来,房中略暗,越发衬得此间空荡寂寥。
但确切地说,邓如蕴只是把自己的物什都收了而已,滕越的东西还照着原样留在原地。
他问过来,邓如蕴没有向他看去,也没有走到他立身的方向,她往另一边走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侧着身应了他这一句。
“将军要回宁夏去了吧?”
“是。”男人低头朝她看来,“你要跟我一起过去吗?”
他问过来,邓如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她低着头,半垂着眼眸。
日光无法尽数透进来的房中,此刻幽静到落针可闻。
邓如蕴在这幽静里慢慢地开了口。
“将军此番升任宁夏游击将军,实在令人欣喜,将军前程广阔,必还能再立奇功,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只不过... ...
“只不过我出身平平,只是个制药卖药的商贩,脑子里只想着做买卖赚钱,实在当不的将军的夫人,更当不得将军的厚爱。”
她说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他的袍摆边缘划过去。
她看到他僵硬地立住,看到他连袍摆都一动不动了。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张了张口,从喉嗓里又生扯出话来。
“这一年来,多谢滕家与将军的帮扶照料,邓如蕴感激不尽,但往后... ...”
她说不下去了。她从架子上拿出了一封书信来,不敢放到他面前,只敢轻轻放在自己身侧的案台角上。
那封书信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和离书。
她亦在此时缓声开了口,把最后几个字道了出来。
“将军,和离吧。”
幽暗的房中,滕越整个人却似被他最讨厌的暑热日头,辣辣炙烤在了身上一般。
火热的黏腻令他无所适从,他僵着看着她,嘴巴轻轻动了几下,就把最重最尖的话说给了他听。
她还把那封根本不该存在的书信,放在了案台上。
他一步走上了前去,一把摁在了那封书信上。
他没看,上面的字他一个字都不想看,他只死死摁着那封信,仿佛要把信同整个桌角都一起摁碎一样。
他只定定看着她,周身压制不住的气息将她全全笼罩,可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在惊疑地发颤,在发颤中暗含着乞求。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邓如蕴知道,她从头到尾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他而已... ...
案台角上,他的手快把那封信与桌角摁碎了,但桌角死死抵抗着,也扎在他手掌之中。
相互砥砺之间,他手下青筋暴起。
但邓如蕴能做的,只有把这话再说一遍。
“将军,我说,我们就此分开吧。”
就此分开。
此后山水不相逢,再无相思寄巫山。
滕府祠堂。
林明淑已听到了滕越回来的消息。
她跪在丈夫的蒲团前,看着香炉里的香烧到了尽头,亲手又续了三支香插了上去。
“滕越今天回来了,蕴娘要跟他提和离的事了。”
她想起邓如蕴的模样来。
想到她一个人,艰难地拖着一大家人过日子;想到她自来了滕家,给滕家帮过的忙早超过自己给的钱;想到她心里可能已经有滕越了,可因为契约再先,她让她走,她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
“那孩子,真是好孩子,也不知是怎么样的母亲,能养出来这么好的孩子... ...”
林明淑说着,喉头发涩。
可惜、可惜她的出身太低了,在这个世道与世风中,实在不是滕越的良配。
林明淑说自己没有当好一个母亲,她低头垂眼在丈夫牌位前。
“我竟养得自己的女儿如此地恨我,竟然想要拿她的弓弩射我。可我不能在把遇川耽误了,他可以凭借军功升到游击将军,但再往上,要么立了奇功,要么就要有人搭桥牵线。”
三炷香不住地往下染去,烟雾细细长长地盘旋在香炉上牌位前。
她说,“你走之后,这世道更烂了,到处都是泥淖,走一步都难如登天。施泽友攀上了大太监,而那大太监是这天下真正的主子,他正值春秋,往后还不知要风光多少年,我只能,只能让遇川娶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我这个做娘的,能为他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
但林明淑说着,脸色难堪了起来,“可是,他偏偏中意了,我给他找来临时挡事的契妻。”
念及此,她只觉得头痛到几欲裂开。
她咬着牙忍着这剧烈的痛意,反复叫起了丈夫的名字。
“你在天有灵,能不能指点儿子,让他今日听蕴娘说完和离的事,就应了吧!”
“别再纠缠,别再闹事,就应了这和离,放蕴娘走,也好尽快地和章家定下来,只等章四姑娘孝期一过,就正经去娶高门贵女为妻。”
“只有那同大太监沾亲带故的高门贵女,才能帮他往后把路走好!”
她说着又叫起丈夫的名字。
“你一定,一定让他应下同蕴娘的和离... ...”
只是话音未落,她亲手为丈夫点燃的三炷香,中间那一炷,突然噌出了火苗来。
林明淑怔怔看去,不知丈夫牌位前的香炉亮起火光是为何意。
然而这时,祠堂外有了青萱的脚步声,青萱隔着窗轻声叫了她。
“老夫人,柳明轩那边... ...好像吵闹起来了。”
“谁、谁在吵闹?”
“好像... ...只有二爷一人... ...”
话音落地,林明淑的头中又滋啦闪过剧痛。
她强忍着看向丈夫的牌位。
这场和离,到底能不能让滕越认下来?
柳明轩。
滕越没将那放了和离书的案台摁断,却一下把整个案台都压翻在了地上。
案台上的花瓶摆台茶盏哗啦全都砸了下来,案台轰然到底,发出砰得一声巨响,砸在房中的青石板上,砸碎了两块石板,将门也震开了去
这动静惊动了整个柳明轩。
仆从们皆快步跑了过来,有人近到房门前,看着里面的案台倒地,满地碎瓷,都惊诧不已。
“二爷,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要不要我们进去收拾一下?”
一大群人聚在了门口,可房中只传来暴怒的声音。
“走开!都走!谁都不要进来!”
他一声暴喝也如案台倒地发生的巨响,只将人都震慑开去。
只有邓如蕴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心下一揪一揪地疼,她不知要怎么办,只能看着他通身的不解与震怒,哑声道了一句。
“你冷静点... ...”
“冷、静?”滕越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
“你教教我怎么冷静?!”
庭院在他的暴喝下完全沉寂,可在柳明轩外,似不断有脚步声走来跑去。
整个滕家已被他的震怒搅动了起来。
邓如蕴亦不知要怎么教他冷静。
她一时间没有开口,他却忽然在这时低矮了声势。
他微俯着身子,拉着她的手跟她问了过来。
“蕴娘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不在家的这些天,出了什么事?”
他着急地问了过来。
“是不是杨家的表姨母又... ...”
他觉得这不可能,在经过了大表妹的事情之后,表姨母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折辱她?
他果见她摇了头。
但不是表姨母又是谁,谁会让蕴娘做出这般的决定?
他忽的想到了一个人。
“是娘?!是不是娘说什么了?”
他的母亲可是每日都在紧张惊慌中度过。
可他问去,只见邓如蕴又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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