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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法采)


她失魂落魄,倒也没再继续纠缠,在强风裹挟着的雨里踉跄着离开。
话音却似停在了庭院里一般,与风雨交缠着在院中来回游荡。
秀娘烦闷得拉了邓如蕴的袖子。
药库里的药丢了,平白无故地问到了柳明轩来,还就指着是她们白日里看过的铁皮石斛,眼下白笋是走了,可姑娘到底有没有拿,又怎么同旁人说得清楚?
尤其是刚回家的将军... ...
秀娘给邓如蕴使了个眼色,朝着隔了门帘的房中,朝着刚回家来的将军。
邓如蕴默了默,低头撩帘子回了房里。
但她刚一步跨进去,就同滕越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房中再无第三人,只有明灭不定的暗黄灯光,将隔窗架阁、桌椅案台,连同上面坐屏花壶的影子,映如游走其间的鬼魅,在这静默至极的房中游荡潜行。
邓如蕴微微抿唇,而男人却看着她开口。
“确实没见到吗?”
他这话出口,秀娘就忍不住地从帘外进来。
“将军,夫人同奴婢只在那晒药的地方略略一站就回来了,根本没取她们任何东西!”
可她这么着急说了,滕越没有回应,只仍旧看向邓如蕴,只看她的回应。
邓如蕴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怀疑自己,可在他掠过她手边的目光中,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他方才闻到了她手上的药味,问了她是否用了药。药味是因着她今日去跨院制药,而她却只能跟他说自己烫了手。
但此刻她手上,并无明显的烫印。
她和秀娘这两个皆是外人,是他根本不认识,突然闯进他生活里的外人。
相比她们两个,他本就更信任府里经年的仆从,而她偏巧又在这件事上,说了句谎又引了他的疑。
两下全凑到了一处,真真是不巧。
邓如蕴心下暗暗一叹,她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开口圆谎,再把自己摘清楚,但男人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他缓缓起了身。
他身形高峻挺拔,臂膀宽阔有力,此刻站起身来,遮住身后案台上的高灯,昏暗的长影一下将人压到了门边缝里。
邓如蕴心头微滞,而他已开口。
“纵使拿了,说出来便没什么大不了。何苦为难一个下人?”
话音落了地,他抬脚大步往门外走去。
裹着冷雨的风从门边钻进来,绕在邓如蕴脚边,而她早间喝下的那碗苦若胆汁的避子汤,此刻好像又回到了胃里,翻腾搅动令人难捱。
他已然从她身边掠了过去,没有再多停留一息,两步迈入了雨中,径直离开了柳明轩。
沧浪阁。
外面的雨声小了些,林老夫人亲手点了香炉。
她瞧向魏嬷嬷,“都问到柳明轩去了,库房里真丢了药材?”
魏嬷嬷闻言上了前来,“回老夫人,其实没有。”
这话一出,林老夫人就笑了,她没再提药材的事情,斜看了魏嬷嬷一眼。
“邓如蕴怎么招惹你了?给人家姑娘连番穿小鞋?闲着无事做?”
魏嬷嬷见老夫人都瞧出来了,但没遮掩,她亲手给老夫人斟了茶,“若说招惹不至于,可老奴却有个旁的思量。”
“什么思量,说来听听?”
魏嬷嬷往外看了一眼,窗下无人。
“老夫人同她签定了契约是不错,但契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同二爷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到底是她不是咱们。二爷并不知内情,也是您怕说出来他不同意这事。可爷却是个长情的人,以为这就是他的妻了。若是同她日久生情,往后可怎么将她请出门去,再迎贵女进门?”
魏嬷嬷老脸上尽是无可奈何,“老奴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但若是一开始便让二爷厌烦了她,日后她拖着一家老小离去,二爷也不会挽留。”
林老夫人听了这话默了默,倒没反驳。

秀娘红了眼眶,“难不成那铁皮石斛自己长翅膀飞了,到处都找不到?”
房中已没了其他人,邓如蕴从犄角旮旯里把藏进去的书掏了出来。
她一边翻去上次看到的地方,一边同秀娘道,“会找到的,约莫将军一走,铁皮石斛就能找到了。”
秀娘瞪大了眼睛,眼睛却更红了,“怎么能这样?可在将军眼里,姑娘永远都是一个偷鸡摸狗之辈。”
偷鸡摸狗,偷奸耍滑,浅薄无知,愚昧肤浅... ...
邓如蕴微顿,旋即又啧啧出了声,“你还别说,我每天听着灶房菜园子里养的鸡怪吵闹的,要不咱们哪天给偷了来吧?”
柳明轩离灶房的菜园子是滕家各个小院里最近的,秀娘抱怨那领头的大公鸡好几次了。
可眼下说的哪是大公鸡的事?秀娘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天黑透了,房中的小灯视线不明,秀娘见自家姑娘已仔细看起了书来,只能不再提方才的事。
“房中太暗了,我再给姑娘点盏灯吧。”
当晚滕越睡在了外院。
邓如蕴早就习惯了独自睡在这间房中,并没有任何不适应,只是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秋凉渐渐从石板下钻了出来。
邓如蕴早间也是独自在柳明轩吃了早饭,秀娘没同她一道吃,却从外面转了一圈带回来两个消息。
她说一桩好,一桩坏,问她想先听哪个。邓如蕴本想先听好的,但思量了一下道,“先说坏的吧。”
秀娘嘴巴轻瞥了一下,“奴婢听说将军昨日歇在外院,今儿一早连沧浪阁都没去,就离家走了。”
“嗯?我们把将军气得离家出走了?”邓如蕴佯装一脸震惊。
秀娘跺脚,“姑娘又胡言乱语,是离家走了,不是离家出走。而且也未必是我们气得。”
她这话说了,邓如蕴便笑道。
“那不就得了?这可算不上坏消息,没准还是个好的。”
秀娘见她又乱说,想同她生气又不知道气什么,却心下闷闷的不由悄悄看了她一眼。
姑娘以前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那时还在金州老家,将军也还只是金州千户所的百户。
每次远远地听到他带着兵马进了城,姑娘就像是竖起了耳朵的兔子,听见他的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家里跑出来。
她会一路跑一路理着衣裳和发髻,还要问她,“秀娘姐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乱掉?”
她说没乱,她就跑得更快了,直到跑到大路边上,挤在人群的狭缝里,仰着小脸盯着马上的年轻将军看去。
她会一直看到小脸通红,会跟着他的马走上半条街,会直到他进了都司衙门里,还要停留半刻才肯离去。
那时她会攥着手,有点无奈又有点委屈地,轻轻呢喃一句,“怎么办?我今天也没办法不喜欢他... ...”
往事如烟消散在白驹的缝隙里,时光将一切扭曲错位。
秀娘恍惚了一下,飞快地抹掉了眼角的水意。
她说还有个好消息,“姑娘,有家小药铺肯要咱们的成药了!”
她说邓如蕴之前做的一批小儿化风丹还不错,但因着是没有名头的新药坊做的,“要咱们押三十两做押金。”
三十两对于林老夫人来说只是手缝一漏,但对于邓如蕴来说却是不小一笔钱。
不过她说没关系,“那就拿三十两去,写好字据。咱们的药不是次品,这三十两早晚能拿回来。”
秀娘道好。
这才一日就有了信儿,可见姑娘用料丰足,做工扎实出来的成药,行家都是能看得上的。
这一下就让她们对以后在西安府站稳脚跟有了信心。
两人又说了会制药卖药的话,不想家里人忽然找了上来。
来寻的是邓家的仆从长星,他是某日倒在邓家的药田里,被秀娘和涓姨捡回来的。刚捡回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年过去人长高了不少,却一点都记不起从前的事,便一直留在邓家。
长星平日都留在家中照看,接送玲琅上下学堂,今日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邓如蕴心下不安,让秀娘赶紧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秀娘很快去而复返,脸色青白。
她说玲琅在私塾里被同窗的男孩子欺负了,“那些个男孩不知怎么发现她是个小姑娘,闹着要把她赶出来,还把耳朵打伤了!”
... ...
邓如蕴到的时候,一群小学子围在私塾先生内宅门口,手里拿着石子、树杈、野果子,从半掩的门间往里面掷去,其中有个胖男孩还道。
“竟敢骗人?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来学堂,打你,就打你!”
说着,一众男孩又把手里的东西往院内角落里砸去。
邓如蕴一步上前,目光从男孩们脸上一一扫过,直把这群小孩看得往后连退了两步,她冷冷道了两个字。
“滚开!”
秀娘甚少见她有这般冷厉的时候,小男孩们原本还嚣张得不得了,此刻却都被吓到了,呼啦一下全都跑没了影。
邓如蕴这才推开门去,只一眼看到站在墙角里的小姑娘,指尖都凉了一凉。
她个头比那些男孩都矮小,甚至比同龄的小姑娘都娇小一些,此刻人儿蜷坐在墙角里,衣裳沾满了泥土,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原本白皙的小脸上出现几道红红的爪印。
最让人揪心的是,她右边的耳朵被划开了来,耳边还在不断渗出血。
“玲琅?!”
邓如蕴一声叫过去,方才还勉强立在墙角的小女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破损的嘴巴撇了下来,大大的眼睛里泪水积聚,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姑姑... ...姑姑!”
邓如蕴快步上前,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小女孩哭得委屈极了,身体不断抽动着,将脑袋闷进邓如蕴怀中。
似是听见动静,私塾先生夫妻二人从房中走了出来,见了邓如蕴把话都说了。
他们说之前一直好好的,那些男孩子虽然不太同玲琅说话,却也不曾欺负她。今日不知从哪听来,都说她是个小姑娘混在他们中间的,要去扯她头发。
这一扯就闹了起来,玲琅起先躲着避着,他们却要来扯她衣裳。小姑娘也急了,同他们打在一起,等先生发现的时候,玲琅已成了眼下的模样。
邓如蕴心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帮男孩子六七八岁的都有,他们都拿着石头、攥着拳头、围着玲琅的时候,小女孩心里得是多害怕,多无助。
私塾先生的太太跟她连道抱歉,私塾先生也道已经训过那群男孩了。只是能在这个年岁读书的孩子,家中多半还有些钱财关系,先生只能训斥,也不便拿戒尺狠狠教训。
只是这样的私塾,邓如蕴不会再让玲琅上了。
她让秀娘去把玲琅的笔墨书簿都收起来,私塾先生长长叹气,把邓如蕴多交的束脩退了回来。
低头看向怀中小声啜泣的小姑娘,私塾先生的太太已经替她包扎过耳朵了,邓如蕴亲手把她被弄乱的发啾重新扎好,用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没事了玲琅,不会再有人打你了,姑姑带你走。”
她抱着她,一路离开了这家私塾。
只是出了私塾门去,正见有个穿锦缎的妇人,正方才叫喊的胖男孩说话。
男孩脸上挂了花,“娘,私塾里混进了个死丫头片子,把我脸都抓破了!”
说完,妇人厌弃地啐了他一口,“连个丫头片子都治不了,白长了八岁!”
只是她说着,目光自眼角瞥到了抱着孩子的邓如蕴身上,哼笑一声。
“小门小户还想学高门贵女,让个丫头片子读私塾识字。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真是好笑。”
这话出口,邓如蕴便察觉到怀中的玲琅,小身子颤了颤。
她脚步停了下来,低头向玲琅看了过去,忽的笑了一声。
“姑姑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她指尖轻抚着玲琅被蹭红的脸,声音却不大不小往后传去。
“玲琅四岁就能同五六岁的孩子一道读书,最是聪明,但有的人八岁了,也在一道念书,还是学不会。要问是怎么回事?你猜怎么着?”
她啧了一声,“原来,那是个榆木精投了胎,长了颗榆木脑袋呢。”
邓如蕴话音未落,秀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小玲琅都忘了疼,捂了小嘴巴笑起来。
欺负玲琅的男孩呆了一呆,锦缎妇人却眼睛都瞪大了,“你!”
邓如蕴却懒得再同她多说一个字,轻哼一声,抱着玲琅转身离开了去。
风有些大,吹得巷道上的砂石刮擦着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过有一点,那妇人说对了。
高门贵女确实不会上什么私塾来识字,要么便跟随大户人家的正经族学,要么便在家中单请西席。连邓如蕴从前,爹娘也是给她请了个秀才先生在家中教她读书的。
只是她没本事,把兄嫂留下来的小女儿,送到私塾来读书,这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邓如蕴心里像被刀绞了一样,越发将玲琅紧抱在怀中。
只是这般小玲琅反而不安起来,她从披风里露出小脸看向自己的姑姑,她有些忐忑,小手攥紧了邓如蕴的衣袖。
“姑姑对不起,都是玲琅不好,我不该跟他们打架,都不能读书了... ...”
这一句说得邓如蕴心都碎了。
她立时说不是,“怎么是你的错处?分明是学堂里的同窗不好!”
她是穷了些,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但不能再苦了孩子。
“姑姑回去就给你专门请一位先生,在家教你读书,玲琅可喜欢?”
她这样说,小玲琅愣了愣。
邓如蕴还以为她会高兴起来,不想她低下了小脑袋。
“可是那样要花好多钱,姑姑要做好多药,很忙很累才能够... ...”
邓如蕴顿住,她嗓音忽的一哑。
“可是没关系的,姑姑在赚钱了,姑姑赚了好多钱,够给玲琅请先生了。”
然而怀里的小人儿还是摇了头。
“不要,玲琅不要姑姑很累,我可以自己学... ...”
邓如蕴再也忍不住,眼泪咣当砸落了下来。
秀娘也不由地捂了脸抽泣。
邓如蕴深深闭起了眼睛。
偌大的西安府,数百年前的王朝故都,数不清的人曾在此来来往往。
多少人腰缠万贯,肥马轻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还有太多人没有钱,也没有权。因为没有钱要低头做人,因为没有权要屈身做事,因为没有依仗,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到头上来。
小小的身躯趴在怀中乖巧得一动不动。
饶是身量比同龄孩子要小,却也四岁了,邓如蕴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轻巧抱在怀中。
她两条手臂开始发酸,纤细的脊背无法挺直,但却全然舍不得将她放下一息,就这样抱着她在锦缎罗纱的故都人群里中,一直走一直走。
只是前面的路被拥挤的人群挡了起来。
邓如蕴还没看清什么,肩头的小人儿突然直起了身子。
“是姑父!”
姑父... ...
邓如蕴微怔,越过人群看到了远处坐在高头大马上路过的男人。
喧闹的街头,他骑着一匹黑棕色的骏马,穿着一身暗红色绣团花的锦袍,自大街上打马而过。
围着他的人群哄哄闹闹地站着好些年轻的姑娘,旁边人见状似是有人打趣了他一句什么,他神色略有些尴尬。
但暗红色的锦袍,在明亮的日光下变得发红发亮,他行至街道中央,好似是谁家接亲的新郎。
年轻的姑娘们越聚越多,有人羞怯笑着从邓如蕴身边跑过,皆往他经过的街口而去。
邓如蕴远远地向他看去,她还未有任何表示,怀里的小人儿却瞧着他,一张小脸扬了起来,刚哭过的眼眸闪烁了光亮。
人潮的涌动将小姑娘的兴劲全引了上来,她忘了耳朵被打伤的疼,仰着小脸忍不住往路上喊去。
“姑父!”
那人人簇拥的大将军,是她的姑父!
若是让那些学堂里坏孩子,知道这就是她的姑父,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她!
她这一声,叫得邓如蕴心下停了一停,她目光定在他身上。
可马上的“姑父”似是没有听见,更没有回头看过来一眼。
人潮喧闹如涛,邓如蕴微滞的心跳很快恢复如常。
她脚下没动,小玲琅却愣了愣,“姑姑?那个人,不是姑父吗?”
小姑娘眼中满是失落疑惑,她还等着高头骏马上的大将军姑父,同她在街头相认。
可邓如蕴却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跟她摇了摇头。
“不是。”
小玲琅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是?那是谁?”
姑姑成亲那日,她分明见过的。
邓如蕴又抬头看了过去,男人在人群的簇拥中,已骑着黑棕大马走到了她视线的边缘,再无看来之意。
她说玲琅认错了,她垂了垂眸,淡淡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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