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以为意,信步往大殿去。
 “织愉。”
 身后人又唤她。
 见他来,那几位追她的公子不敢贸然靠近,讪讪打了个招呼,退到一旁。
 织愉停步。
 萧翊莞尔,正要说“难得你愿意等我”。
 就见她忽然抬手,一片雪花落在她粉嫩的指尖。
 她仰头望天:“下雪了。”
 桑果立刻为织愉打起伞,织愉却道:“雪不大,不必打伞。”
 “织愉。”
 萧翊又在唤她。
 他是太子,她总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织愉转头对他道:“萧哥哥,有什么话,等我拜完神再说吧。”
 她不便在外称呼他太子,也不便直呼名讳或与他生分,只能喊他哥哥。
 萧翊:“我随你一起。”
 织愉示意桑果拦住他,“萧哥哥,你忘了吗?皆归殿除了洒扫的道长,只有我能进。”
 皆归殿,是专门让她拜神的大殿。
 萧翊抿了抿唇,仍保持着温和的笑,“好,我在这儿等你。”
 织愉颔首,往皆归殿去。
 桑果跟在她身后,环顾四周,忽觉今日有些奇怪。
 往年的善客可都是会一直看着小姐,直到小姐去皆归殿后才散去的。
 今日他们竟都在往乾坤殿去,没多少人在意小姐了。
 桑果不能和织愉一同进皆归殿,待织愉进了皆归殿,她便去打听消息。
 皆归殿中。
 所有人都以为,以织愉的性子,这里一定会有一尊金身大像。
 但其实,皆归殿中空荡荡的。
 案桌上只放了敬拜的贡品,却没敬拜的神像。
 因为织愉也不知道,她要拜的是谁。
 想来,大概是赠她金簪的那位神吧。
 织愉的敬拜和普通善客的敬拜不同。
 她不跪,不上香,只是在这座大殿中,对着案桌静静坐一会儿,想一下自己要拜的那位神。
 她每年都想不起来。
 看案桌上空空如也便知,她三千年都没能想起来。
 织愉静坐小憩片刻,如往年那般,对着面前的空旷笑道:
 “无名的神,来年也要记得保佑我。”
 说罢,她起身理理衣裙,转身推门,离开皆归殿。
 皆归殿外,桑果已经打探完消息,一见她出来,便激动地迎上去:“小姐,小姐,我知道今日那些百姓为何没有一直盯着你看了。”
 织愉诧异,桑果竟然关注这种事情。
 桑果毫无知觉,兴奋道:“小姐,据说——”
 迎面一人走来,瞧见织愉,惊讶地打量着她,打断了桑果的话。
 桑果拧眉问:“你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不知道这里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吗?”
 织愉奇怪地回望那人:“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他其貌不扬,却气息不俗。看她的表情充满讶然,满脸都写着:怎会如此。
 此人摇头,斯文有礼:“是我寻错了路,告辞。”
 他转身离开。
 桑果对他背影哼了声,转面接着兴奋道:“小姐,我听人说,今天有神下凡了!就在乾坤殿!说是那几位神,算到今日会有一位什么人来此,想请那人开坛授道。”
 “今日各地的人都跑来归一观了,怪道往年虽然人多,也没这么多人呢。我们也去看看吧?”
 织愉:“不去,我今天想吃红枣银耳羹,走前叫人在炉上炖着了。我算好时间的,迟了就化了。”
 每年拜完神都吃红枣银耳羹,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桑果腹诽,扁了扁嘴,跟在织愉身后,往大轿停放的广场走,“小姐,你就不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那些神不惜冒险下凡,请他授道吗?”
 “……”
 “据说,是一位方外之人呢。”
 “……”
 “小姐,你知道什么是方外之人吗?”
 “……”
 “他们说,方外之人,就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人……”
 “孤云闲,你来迟了。”
 “那位圣人与归一观颇有缘分,曾为归一观主,故如今的归一观主勉强能和他说上话。”
 “归一观主已替我等求见,待会儿就在常青峰上问道。不用你再凭你那本事,四处去寻人了。”
 “那圣人隐了气息,凭你我的本事,是寻不到他的。”
 乾坤殿内,两位其貌不扬却气度不凡的人抚着长须对来人大笑。
 孤云闲颇有些魂不守舍:“可我方才,寻到一人。”
 常怀与絮痕子饶有兴味:“什么人?”
 “一名女子。一名凡人女子,却有着不凡的魂息。就像……就像……”
 孤云闲试图形容,忽然感受到什么,眼眸一亮,转身指向内殿,“对,就像这种气息。”
 常怀与絮痕子望向内殿,恰见一人从中走出。
 他一身云袍,发若霜雪,额间有道圣印。
 姿容殊绝无双,风仪傲世无尘。恍若神山之雪,苍穹之月,却有日曜临世之威。
 他已收敛气息。
 但即便常怀与絮痕子即便没有孤云闲感受气息的特殊本领,也只一眼,便能辨出此人就是那位踏破虚空而来的方外之圣。
 孤云闲三人立刻姿态恭敬,向其行礼。
 三人模样都比他还老,却在自我介绍后,齐声道:“请前辈赐道。”
 来人颔首,虽看似礼待,却莫名让人觉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望。
 他信步走出乾坤殿,往常青峰去。
 孤云闲三人紧随其后。
 走出位于高台的乾坤殿,见乾坤殿外大雪纷飞。
 乾坤殿下方的论道广场上,百姓群聚。
 百姓一见他们,便喊道:“神仙!神仙出来了!”
 而后齐齐跪了下去,各自为各自所求祈愿。
 “小姐,咱们真的不去见见神仙吗?据说是真神呢?”
 “真神又如何?能让我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吗?”
 桑果说了一路,织愉有些不耐烦了,“你再说,我就要把你赶走了。”
 桑果连忙闭嘴,又仰头看看天,“小姐,雪下大了,咱们是该赶紧回去了。”
 桑果拿出绿叶红荔的油纸伞,为织愉撑开,替她挡雪。
 织愉快步往大轿走。
 走到轿边,竟见萧翊还在这儿等着,一见她便笑:“织愉,咱们现在能说说话了?”
 织愉望着他的笑颜,分外无奈,“萧哥哥,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是我不想嫁人,只是,我不想嫁给我不愿意嫁的人。而我,现在还没遇到过想嫁的人。”
 “你应该也听说过,据传李家历代二小姐都是我,而李家的二小姐三千年来都没嫁过人。你还是早日去喜欢别人吧。”
 桑果收伞,要扶织愉上轿。
 萧翊拦住她,“怎样的人,是你想嫁的人。”
 织愉望着萧翊执着的面容叹了口气,认真道:“能让我落泪的人。”
 她是故意这般说的。
 世人皆知,她三千年无泪。
 她是不可能落泪的。
 萧翊开口,欲说些什么。
 广场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连声大呼:“神仙!神仙出来了!”
 广场上众人全对着乾坤殿呼喊、祈愿,纷纷跪拜了下去。就连萧翊也不例外。
 织愉无言以对,再度弯腰要上轿。
 忽觉,有道视线在望着她。
 她直起身愣了下,回头循着视线望过去。
 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隔着茫茫飞雪,她看见他站在高台之上,遥遥地凝望她。
 她看不清他面容,只见他朦胧身影。
 可那一刹那,有水珠从脸上滑落。
 织愉愣怔抬手,摸到眼下湿痕。
 是她三千年不曾落下的泪,忽然落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在这里结束,这不是织愉与谢无镜的结局,是他们宿命被打破后的开端,感谢宝贝们的阅读~
 提前说明一下,织愉没有转世。
 谢世絮曾对谢无镜说过,如果他能活着出来,会和织愉有一面之缘,那时起谢无镜便开始谋划了。
 留给织愉的信,是不愿织愉苦熬。
 具体见番外啦~
 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他与她有夙世的因缘,这一世凡界相识,他将她带回灵云界。
 而她回报给他的是欺骗,是与他人勾结的迫害,是她最后不知廉耻地祈求原谅。
 最后,她死在了他手里。他也因堪破大道,为护佑三界,投身天脉。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一年前谢无镜从天脉出来,回想起前尘时,便在怀疑。
 他并不恨她,对她无甚感觉。
 他的魂魄少了一缕,不知去向。
 他回到尧光仙府养息,却发现尧光仙府里的布置,处处是她的痕迹。
 而他竟已想不起来,他为何会为一个将他践踏入泥的女人布置这些。
 他养息一年,身子恢复七成,便离开仙府去山下游历。
 他如今已不需要游历,可他忽然想知道,在世人眼中,李织愉是个怎样的人。
 茶楼酒馆里有说书的在说他们的故事。
 “……这李织愉与天命盟勾结,害死仙尊后,又为稳固自身地位,勾搭上了魔族……”
 他们所言,和他记忆相差无几。
 似乎已经可以确定,李织愉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娶了她,是他此生唯一的败笔。
 但他仍旧又去了黄泉。
 他在黄泉看到了天命盟的去向,看到了很多人的生死。唯独不见她的踪迹。
 仿佛她已从这天地间彻底消失了。
 原来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前尘已了,谢无镜回到仙府,专心道法。
 可那一年,他忽然看到晓天暮云院里的荔枝都开了花,结了果。
 琳琅满目的红果压弯了树,无人来摘。
 他忽然想起,她很爱吃荔枝。
 忽然发觉,他的芥子里,还放了很多荔枝。
 倘若,她只是他的仇人。
 他为何要留下这么多荔枝?
 谢无镜决定回一趟她与他最早相识的地方。
 他记得那里有他和她的坟。他打算把这些早就该给她的荔枝都给她,然后将晓天暮云里的荔枝树清干净。
 他踏破虚空,去了那一界。
 在归一观中,得知了他与她的坟早已消失在千万年的岁月之中。
 观主深感惭愧。
 谢无镜倒很平静,仍打算将荔枝扔在这山上。
 左右那不见了的坟,也仍在这山里。
 只是在他去扔之前,有三名来自此界上界的仙者,托观主向他请求论道。
 因他们三人,许多人都来了归一观,请求神仙庇护。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
 不吝赐道、庇护苍生是他应做之事。他应允了。
 观主感恩戴德,那三人亦是。
 去往常青峰论道的路上,他却见到了那黄泉都寻不见的人——
 李织愉。
 她遥遥望着他,落了泪,而后仓惶离开。
 那一眼,他便知,她认得他。
 或者说,她想起了他。
 有一男子追她而去,追上了,又被她打发了。
 他不再与人论道,也寻她而去。
 他无意惊动他人,却似乎吓到了她。
 当他出现在她轿中的刹那,她瞪大眼睛,身子撞在轿壁上,险些惊呼出声。
 他道:“你还认得我。”
 她目光闪躲:“不认得。”
 他道:“你身上,有我的魂魄。”
 她垂下眼:“不知道。”
 她显然不想和他搭上关系。
 是害怕他报复吗?
 但谢无镜仍道:“你我前尘已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若是碰到其他人,他不介意再费点时间,让他们魂飞魄散。
 但是对她,他确实没有再报复她的念头。
 他不想她为此害怕。
 她却眸光闪了闪,抬眸瞧他一眼,禁不住又红了眼眶,又落了泪。
 “哦。”
 她只这样应了声。
 好似有无法言说的委屈,无法言说的心绪。
 他问:“你哭什么?”
 “我没哭。我只是……”
 她顿住,泪眼婆娑地对他露出个笑,“我高兴。”
 她这样笑得不好看。
 起码,没有他记忆里好看。
 李府快到了,谢无镜一个眨眼便又回了归一观。
 那上界的三人仍在等他论道。
 他没理他们,去菩提山上撒荔枝。
 那三人跟在他身后讨论:“圣人此番作为,有何用意?”
 他道:“没人吃,不扔占地方。”
 三人陷入沉思,又开始讨论他这番话有何深意,有何禅理。
 谢无镜随他们去想。
 荔枝撒了一半,瞧见红果在雪地上滚动,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她的低呼,听见她骂他:
 谢无镜,你这样多浪费啊!给我吃呀!
 他撒荔枝的手顿住,转眸望向身侧,她明明不在。
 谢无镜原计划撒完荔枝便离开。
 可他的荔枝撒了不到一半,便不再撒了。
 他去了归一观,在观中歇下。
 时间对如今的他而言只是个模糊的概念,长短皆无感觉。
 就这般待到某日,他坐在廊下忽听有几名道士,找那天观察他撒荔枝的三名仙者苦恼道:
 “……听说那李二小姐病了,病得厉害,不知缘由。”
 “观主去看了看,竟也看不出端倪。照这情况下去,怕是不到春日便要香消玉殒。”
 “怎会呢?不是说她受上天庇护,有龙魂护体吗?”
 “不知呢。可否请三位仙人去瞧瞧?”
 那三人应下,离去。
 谢无镜继续饮茶。
 他无意听他们说这些,只是如今他的修为,天地间一切细音皆能入耳。
 不多久,他翻阅道经时,他们回来,竟也愁苦脸着道:“看不出缘由,竟似早早便入天人五衰了。”
 观主跟着他们,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手掌:“对了,许是三千年到了!”
 三人不解:“三千年到了?”
 观主压低声音:“是这样的。那李二小姐其实是龙神托付而来的。”
 “三千年前,有一龙神奉天命将她带来,说她有天道因果加身,最初便为李家女儿,因天道之故早亡,故而天道允她再做李家女儿三千年。”
 “这三千年,她将超脱六道,不入黄泉。准确地说不是轮回,而是返童。我观祖师问,何为返童?龙神言,神仙重伤意外入凡界,虽不死,却会变回幼婴之态。这便是返童。”
 “我观祖师讶然,如此特殊的命格,合该修道。为何要做李家女儿三千年?龙神只道她身有龙魂相护,天道亦佑她生生世世荣华富贵、寿终正寝之命格。唯独一点,她不得修道。”
 “其一,她此身根骨会因返童而毁,不得修道。其二,天道不允她修道。”
 “如今这般情况,应是李二小姐三千年寿限已至了。”
 三名仙者啧啧称奇:“不曾想世间竟有人有如此机缘。早知道前几日应去拜访她,如今她已重病在床,不能与我等论道了。”
 观主笑:“她对道一窍不通,是个贪图红尘享乐的人。不过知晓她如今这番情况因何,就有得医了。”
 仙者惊奇:“哦?如何医?”
 观主:“嫁人。嫁人,有了孩子,断了这三千年为李家女儿的命,做他人妇,为他人母,便可不药而愈。”
 三名仙者再次称奇。
 观主喜道:“我要赶紧去告诉李家这事了。三位仙者,请。”
 四人离去。
 观中只剩下琐碎之声。
 谢无镜仍旧慢条斯理地饮着茶,待一壶茶饮完,他也去了李家。
 彼时观主与三名仙者已离开李家。
 他到时,站在织愉房顶上,正听见她娘劝她嫁人。
 人已定好,是太子。
 虽说有冲喜之疑,但凭她命格,凭她龙魂在身——龙魂配真龙天子之子,皇家必定乐意。
 她沉默许久,竟道:“我……考虑考虑。”
 她娘道:“想必这三千年,将在你生辰过后尽。只剩两个多月了,你早些做决定,咱们到时还要赶回京城呢。”
 她软声应下,又与爹娘说了会儿话,她爹娘与伺候她的人才离去。
 屋里吹了灯。
 谢无镜入她房。
 她刚睡下,还没睡着,透过帘幕,他还能看见她的身影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在桌边坐下,“你并非做了三千年李家女儿。”
 她一惊,转过身,隔着夜色、隔着帘幕,睁圆了眼睛看他。
 “你我未和离,你亦未投胎,你是做了三千年谢无镜的妻。”
 谢无镜道,“天道不是不允你做李家女儿,是不允你做我夫人。”
 毕竟,太上忘情的圣人怎能有妻?
 织愉不语,就那样看着他,良久才开口:“你没有失忆?”
 “从来没有。”
 “那你为何……”
 他明白她的意思:“有忆但无情。”
 织愉再度沉默。
 也就是说,他记得她,但对她生不出半分情。
 织愉又问:“你已知道我的事?”
 谢无镜:“已从归一观主处听说。”
 织愉沉吟,应了他的猜测:“确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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