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真卿看来,这几日从洪区救出来的那七百余灾民,都是有赖李长安方能活命,灾民安置点能如此井井有条、稳定平静,也多有赖李长安的建议,因此颜真卿认为,李长安才是首功。
李长安沉默了。
她开始思考李隆基是不是一个会为了儿女有本事而真心实意高兴的好父亲。
先太子李瑛是怎么死的来着?想起来了,这件事的起因武惠妃在世时告诉过她,因为李瑛在朝内素有贤名,内外臣子都认同他的才能,所以李隆基觉得“儿子敢表现的比老子更有能力,这就是为了逼迫朕早日退位让贤”,毕竟当初李隆基对他爹就是这么做的,他爹也的确退位成了太上皇……然后李瑛就死了,死得可惨了。
“我只是为了救我自己的产业。”李长安诚恳看着颜真卿,“我救人是因为我心软看不得百姓死在我面前,我跟着你来伊川县是因为我刚在这边买了一大块土地,我心疼我的财产才执意闹着跟你来洛阳。”
心慈手软加上莽撞爱财,这才是李隆基喜欢的小孩。
可惜颜真卿只相信他自己亲眼看到的,不相信他从李长安嘴里听到的,面上的表情写满了“你再编我也不会信你的鬼话”。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四下看了一眼,公室之中只有她和颜真卿两人,于是李长安表情庄重了起来。
她面色严肃,看着颜真卿道:“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1]。我已经生为大唐公主,享受无数荣华富贵,岂能再奢求更多名利呢?”
这话当然是糊弄颜真卿的,论起享受荣华富贵,李长安在皇室中根本排不上号,李隆基都还追求名利,她凭什么不能追求名利。
不过颜真卿显然不知道李长安这张正义凌然的皮囊中包裹着怎样的坏水,他听到李长安的话后面色一肃,叉手道:“公主仁义,臣自愧弗如。”
甚至颜真卿的脸皮都臊红了,他心想,自家祖宗颜回以仁德品德传世,倡导内修己德、外施爱民之政,可自己却没有学好祖先传下来的仁德思想,反观寿安公主,一句“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道出了颜回先祖所崇尚的仁德。
比起寿安公主的思想境界,自己真是差的太多了。
思及此,颜真卿对李长安更加敬佩。
李长安看着颜真卿面上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正义过头的文忠公估计又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果不其然,颜真卿写出的奏章虽然没有直接将李长安列为首功,却也处处暗示自己赈灾如此有成效离不开寿安公主鼎力相助。
李长安看了一遍奏章内容,又盯着颜真卿那张正义凛然的脸瞧了好一会,忽然觉得太正义也不完全是好事啊。
今日坐在此的人要是李林甫,估计恨不得把所有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其他人连口汤都别想喝,可颜真卿却恨不得把肉连着骨头都塞进她嘴里,他自己反而只愿意喝一口稀薄肉汤……
这简直就是她想要的能臣典范。
看着奏折中自己的名字从第二列移到了第三列,李长安才勉强满意。
虽说还有些高调,可起码不是出头鸟了,毕竟她在洛阳做了这么多事,洛阳又不像荆州离长安城那么远,消息或多或少会传入朝中,藏也藏不住。
李长安看着颜真卿呼唤小吏进来将奏折拿下去,而后二人相视一笑。
“赈灾之事告一段落,往后就是要想法子恢复生产了。”李长安伸了个懒腰。
“田地今年是必定颗粒无收了,补种也来不及,不过我倒是有一些想法……洪水冲上来的淤泥可是好东西。”
这些淤泥都是洛水河底的淤泥,常年被水中腐烂的水草和鱼虾尸体粪便滋养,是不折不扣的肥沃泥土,而且土质细腻,也很适合烧砖。
拿来烧砖施肥,既处理了洪水残留物,还能当做烧砖的原材料,省了再从地里挖土的功夫,变废为宝一举两得。
李长安看向颜真卿,在荆州天高皇帝远,上面还有荆州刺史张九龄罩着她,可就算那样李长安也没有直接管理漳县事务,而是打着孟浩然这位有名无实的漳县县令的幌子组织百姓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大办工厂,就是为了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纵然是当地的世家大族,想要干涉地区治理也必须通过当地的官员,何况她对地方的掌控力远不如世家大族了。
现在她想要插手伊川县事务,也必须经过颜真卿。
“这些留下来的淤泥……”李长安刚想开口建议颜真卿将这些淤泥废物利用。
颜真卿打断了李长安道:“臣前日便从公主口中听过了淤泥的用处,随后已经组织人手去清理淤泥,这些淤泥一部分被送到县内田地内肥田,另一部分则堆在河边晾晒,公主若有其他用处可随意取用。”
李长安眨眨眼,她还没开口呢,颜真卿就已经开始做事了?
“我打算建造几个砖窑,需要雇佣人手。”李长安接着道。
颜真卿面上浮现一抹浅笑:“臣已经整理好了县中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名录,一会便让人送到公主房中。”
李长安沉默了。
她又道:“码头被洪水冲毁了,若要从其他地方运输物资,还需要先修好码头。”
“公主所言甚是,臣今日一早已经派衙中县丞领着工匠去修缮码头了,预估十日内便能修好。臣觉得十日时间太长,已经派人去向洛阳县借一批工匠加快修建码头了。”颜真卿点头赞同李长安。
“如今从伊川县至洛阳城只有一条小路贯通,驿道上堆满了被洪水冲过去的树木和房屋废墟,已经不能通行了,是故臣也已经派人去清理驿道了,预估三日便能打通从伊川县到洛阳城的大道。”
伊川县如今缺粮缺物,无论是从洛阳城购买粮食还是从其他州府购买粮食,运输路线都必须先打通。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她看向颜真卿的眼神满是贪婪。
多能干的臣子啊,李长安丝毫不怀疑一个颜真卿比一百个孟浩然都能干。
什么王缙什么孟浩然她都不认识,她的眼中只有自己至亲至爱的老师,颜真卿!
“您家中还有如您一般才华横溢且尚未出仕的后辈吗?”李长安已经惦记上了颜家人。
颜家人各个忠良,安史之乱堪称全家以身殉国,李长安记得单单死在战乱中的颜家人就有三十余口。
死了多可惜!都来给她打工才是正理!
“我听闻老师已经成亲了,师母可在洛阳?”李长安竟然已经恬不知耻惦记起了颜真卿的妻子。
“还有您的儿女,可已长大成人?”李长安厚着脸皮问。
颜真卿看着李长安,沉默道:“臣女年才五岁,臣子也才十又三岁。”
“那师母呢?”李长安追问。
“内子正居住在洛阳城中。”颜真卿道。
他守孝就是在洛阳守孝,守完孝颜真卿就被李长安催着回了长安,他的妻子依然还住在洛阳城颜宅内。
“师母可曾读过书?”李长安惦记上了。
她还没见影的纺织工厂还缺个大管事呢,冯初娘要常年在荆州和长安奔波,不适合做大管事,偏偏纺织工厂又必然招收女工多,李长安有心任用一位女管事。
可这时候读过书能管事又愿意跟着她干的女子太少,李长安一直都没找到合适人选。
提到自己的夫人,颜真卿面露微笑,颇为自豪:“内子出身京兆韦氏,熟读诗书,若是生为男儿,必能有一番大作为。”
哎呀,何必生为男儿,跟着我干照样保她出人头地啊!
李长安眼神一亮,心里已经琢磨着怎么把师母忽悠过来给她打工了。
于是李长安体贴道:“洛阳城虽然就在洛阳县内,与伊川县相隔不远,可一来一回也要一整日,老师住在伊川县,师母住在洛阳城,只有数十里之隔却要夫妻分居,岂非太过可惜。”
“倒不如将师母接到伊川县中方便给我打工……啊不,接到伊川县中也好夫妻团聚啊。”李长安诚恳极了。
颜真卿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对,可看着李长安分外诚恳的小脸,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想来应当是公主心疼自己夫妻分居,所以才提议让自己将夫人接过来夫妻团聚吧。
洛阳灾情平定的消息传入了兴庆宫。
没过几日,沈初主动拜访帝王宠臣李龟年,和他商讨音律,随后一封书信从长安传到了洛阳。
李长安看完沈初的信后沉思许久。
随后提笔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杨玉环,并随信说明希望杨玉环能将此信递给李隆基。
收到李长安的信后,杨玉环眨了眨眼睛。
这小滑头,还没在长安待多久就跑到了洛阳,还总来麻烦她,今年年节这小滑头要是不进宫陪自己说话,她可饶不了这小滑头。
“你告诉你家公主,就说这事我知道了。”杨玉环轻轻挥手让红绫离开,自己则将信纸摊平放在桌面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涂着蔻丹的葱白食指点了点唇瓣,心中有了计较。
李隆基走入殿中,并没有让宫人通传消息,而是挥手挥退宫人,自己走入了内殿,却见到杨玉环正半倚在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张信纸,身侧还摆放着一封信。
“谁给玉环送了信?”李隆基凑过去,手上十分自然揽过了杨玉环的腰肢。
杨玉环笑笑:“这可不是给妾身的信,而是给三郎的信,只是通过妾身之手交给三郎罢了。”
李隆基诧异挑眉,来了兴致,伸手就要拿过信,杨玉环却狡黠一笑,反手将信藏在了身后。
“三郎不妨先猜一猜寄信者是谁。”
李隆基很爱杨玉环天真活泼的模样,他顺着杨玉环猜了起来:“莫非是杨家人想要谋官?”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若真是杨家人想要求官,朝廷内有什么适合的官职可以给杨家人。
李隆基没想过推脱,他在杨玉环面前一向表现得无所不能,杨玉环向他开口,无论是什么李隆基都会满足。
不仅因为他喜爱杨玉环,更因为他是大唐的帝王,所以他必须无所不能,尤其是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他只会更加无所不能。
杨玉环轻轻推了一把李隆基,嗔道:“在三郎眼中妾身娘家只会讨官不成?这回可不是我杨家人,而是你李家人。”
李家人。
李隆基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寿安公主,可对?”
杨玉环微微睁大了美目,抬手捂着嘴巴,看着李隆基的眼神满是崇拜,惊讶极了:“三郎竟然当真能猜出来?”
李隆基很享受杨玉环的崇拜。
“朕自然能猜出来。”李隆基笑道。
“也是,陛下无所不能。”杨玉环轻声细语,仿佛对李隆基的聪明已经习以为常了一样。
愿赌服输,杨玉环便将信交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心情颇好地展开信纸,看完信之后哈哈大笑。
杨玉环已经看过了一遍信,她如今却仿佛没看过这封信一样,好奇看向李隆基:“安娘写了些什么,竟然能让三郎如此开怀?”
“她向朕哭穷呢。”李隆基将手中的信递给杨玉环,“朕就说为何颜真卿递上来的折子里会给寿安请功,话里话外都是对寿安的推崇,朕还以为这个颜真卿也是一个想要攀附富贵的人,没想到寿安还真是实打实做了不少事。”
信中,李长安说她到了洛阳之后发现她先前买的那一大块地都被洪水淹了,又看到洛阳百姓受灾严重,觉得他们可怜,就自己掏钱买了许多粮食给灾民施粥,如今赈灾结束了,她兜里也空空如也了。
字里行间都是哭诉自己的贫穷,说自己做好事却落得身上一干二净,想要自己给自己请功,让父皇赏赐她一点钱她好有钱接着做生意。
杨玉环把这封她已经看了三遍的信又重新看了一遍,还要表现出第一遍看的好奇感。
“安娘心善。”杨玉环轻叹一声,“妾身手中还有些余钱,妾身十岁没了父母,打小就在洛阳三叔家中长大,算起来洛阳也是妾身半个家乡,家乡受了灾,妾身倒是也该施粥积德。”
李隆基觉得杨玉环和李长安都是妇人之仁,说好听一些是心善,说难听一点就是耳根子软心也软,难成大事。
可年老的李隆基已经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了。
年轻时,李隆基身体强壮,锐意进取,他喜欢的官员是宋璟姚崇张九龄那样敢和他顶嘴上谏的直臣,他喜欢的女人是武惠妃那样流着武家血脉,敢插手朝政搅动风云的女人,因为当时的李隆基比直臣更加渴望亲手铸造一个盛世,比武惠妃更加聪明威严,他自信能驾驭得了臣子,压得住自己的女人。
可如今的李隆基已经年近六十,他的父亲唐睿宗,在这个年纪已经死透了,他虽然还活着,却也远不如年轻时候精力旺盛了。
而且衰老最可怕的影响,并不只是肉·体上的精力匮乏,更是精神上的变化,李隆基感受到了他自己的虚弱,身体大不如前,精神力不从心,偶尔还会忘记事情,甚至会莫名发怒。
如今的李隆基是一只衰老的狮王,他不能也不敢再容许狮群中有比他更凶猛的狮子。
所以李隆基喜欢的女人从武惠妃变成了杨贵妃,从杀伐果断的政治同盟人变成了温婉柔顺、歌喉婉转的小鸟,他喜欢的臣子从正直能干的合伙人变成了对他言听计从但是心胸狭窄的仆人。
他喜欢心软难成大事的女人。
于是,李隆基看着面前的杨玉环和手中李长安送来的信,觉得自己应该在自己最爱的女人和较为宠爱的女儿面前表现出他的大方。
“岂能让玉环和寿安出钱施粥?”李隆基大手一挥,风轻云淡,“朕让户部再拨一笔钱去洛阳便是,安娘那边朕也有赏赐,必定不会亏待了我大唐的公主。”
反正他缔造的盛世大唐如此繁荣,一丁点钱,不算什么。
颜真卿收到洛阳送来的物资后,惊奇极了。
如今已经八月底了,伊川县最困难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七月洪水泛滥,伊川县缺衣少食的时候朝廷没有分发赈灾物资,如今伊川县中的灾民一部分在寿安公主名下的砖窑里烧砖,一部分被寿安公主组织成了建筑队拿着青砖给县中遭了灾的富户修建宅院,可以说是生活已经步入了正轨,为何这时候反倒来了赈灾物资?
好在带着圣旨押送物资来此的宦官“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颜真卿这才知道是陛下感念寿安公主和杨贵妃的善良,这才又拨了一批赈灾物资。
颜真卿面色复杂,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领旨谢恩收下了这批赈灾物资。
也不知颜真卿是因为有了这批物资伊川县就能更快恢复元气而高兴,还是因为他上月一日一封送去长安请求洛阳城开仓放粮一直未能获得朝廷批准,如今却只因为李长安和杨玉环轻飘飘几句话,圣人就打开粮仓拨出大批粮食而觉得荒谬。
就连李长安在得知李隆基派人送过来一批赈灾物资时都满脸诧异。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为了向李隆基表明自己心软优柔寡断还做不成事,谁曾想李隆基不但真的会给她赏赐补上了她的亏空,甚至还额外送了伊川县一大笔物资。
这事反而更让李长安恨得牙痒痒。
你这不是有的是钱吗,怎么当初事先问你要钱修堤坝开水道的时候你把奏折一扔置之不理,现在人都死了房屋也都冲垮了你倒是送钱来了!
合着这是告诉我日后我想要做什么事都要通过吹枕头风才能把事情做成啊。
李长安恨恨地磨了磨牙,并且决定今岁过年给她爹送一套漆器,里里外外刷五十层漆,会往外冒有害气体的那种!
对了,也要送李林甫一套。
县衙也正在修缮中,洪水冲塌了半边县衙,在洪水退去后,颜真卿就做主雇用了一批灾民修缮县衙,也算是解决一小部分人的生计。
这一个来月,伊川县的人口不但已经恢复了灾前的数量,而且还在迅速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