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多次看着李长安欲言又止。
寿安公主这是在赈灾还是在训练军队啊?他怎么越看越觉得像是大唐军中的管理方法呢?
不过这样做的成果十分显著,本来乱糟糟的灾民顿时整齐了起来,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在李长安这颗大脑的指挥下,一部分灾民开始修棚子,一部分灾民清理居住地,还有一部分灾民搬运伤员。
整个伊川县加上李长安从荆州是提前拨过来的大夫一共三十二人组成了医庐,按照他们擅长治的病分成了不同科。
大夫只需要坐在棚子里接诊,李长安组织的搬运队伍会抬着树枝和茅草混着破布组成的简易担架把一个个受伤的百姓抬进棚子。大夫诊治完了开完药以后再接着把人搬出来看下一个病人。有人专门负责熬大锅药,反正送过来的病不是被淋了一身雨冻得寒气入体就是逃灾路上人挤人碰了胳膊崴了腿,直接用大锅熬药,还省柴火和人力。
半天下来,每一个大夫都累得头晕眼花老腰都直不起来,然后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今天给谁看病了?看了什么病?怎么一个人名都没记住,一味药材都没碰过?
到了下午天色将黑的时候,李长安就让颜真卿将灾民都组织到洪区岸边。
颜真卿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搜救的船陆陆续续回来了,每一艘船靠岸的时候,上面都会下来被从洪区救出来的人,几个负责户籍记录的官吏站在岸边,每上来一个人只要还有意识,就会问他们的名字。
问清楚了名字,然后一个健壮的像是牛一样的大汉,就会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大喊那个灾民的名字,然后周围围观的灾民中就会有一处爆发出哭声,几个灾民就会跑出来抱着从船上下来的这个灾民痛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围观的其他在灾民上都露出了希望和期盼。
整个营地里面悲伤的气氛消失了许多,每个人脸上都挂满希望,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问“老陈家那个儿子被救回来了”“老冯家运气不好,老娘没撑住死了,可好歹找着了尸体,能入土为安……”
这一天又救回来了五百多个人。
但是更让颜真卿惊讶的是灾民营中的氛围,以前遇到天灾人祸,灾民都是憋了一肚子的牢骚,整日除了哭声就是骂声,可这一次灾民营中却有了一点笑声,尽管灾民们的兴致依然不高,可至少比先前要好多了。
颜真卿:“……”
我得仔细品一品,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啊。
陈珠怏怏不乐回到了院子。
她现在住的这个院子是冯初娘的院子,冯初娘从荆州到这边需要久住,就在伊川县买了一套宅子,因为地势高所以没有受到洪水波及。
那天陈珠带着梁淑去看大夫,正好遇到冯初娘,冯初娘还记得和她在码头边上有一面之缘的陈珠,看到她们孤女寡母,母亲又受了重伤,便好心收留了陈珠母女。
梁淑这才不用和其他灾民挤在一处,而是能有一个干净的小房间养伤。
陈珠走到梁淑房门前,强行扯扯嘴角,让脸上的愁容变成笑容,而后才推开门入内。
梁淑正躺在床上睡觉,她的一条腿被布条吊在被子外面,上面粘着被捣烂的草药。
因为在不干净的洪水中泡了太长时间,腿本身又擦破了皮,那一块肉全烂了,发炎流脓,大夫只能将那一块肉都给剜下来,可处理得不及时,在洪水中泡的时间太长,就算是这条腿勉强保住了,也只是不用截肢,从外表上看起来好一些,可还是瘸了。
陈珠轻轻坐在床头边,看着自己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阿娘瘦没了,陈珠看着梁淑突出的颧骨,抬起手想要触摸梁淑的脸,手却停在离脸三指高的地方迟迟没有碰上去。
罢了,还是让阿娘多睡一会儿吧。
梁淑在洪水中四天没有吃过一粒粟,又被发炎流脓的伤口带起了热毒,身上烫得厉害,头一天晚上发烧差点都醒不过来了,还是陈珠跪在梁淑床前哭着要娘不要丢下她一个人这才激起了梁淑的求生意志,硬生生扛过来了。
只是这一种大病也抽干净了梁淑的元气,梁淑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长。
陈珠已经很庆幸了,不管怎么样她总归还有一个亲人活着。
转身将门轻轻带上,陈珠脸上强装出来的笑容瞬间又消失了,她垂头丧气走进了堂屋,一抬头却惊讶地看到了冯初娘。
“冯娘子。”陈珠有些拘谨。
冯初娘温婉笑笑,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冯初娘柔声询问。
陈珠心里一惊,连忙挥手:“没事没事,我没有什么烦心事。”
本来她和阿娘一起住在冯娘子家中就已经给冯娘子添了许多麻烦了,怎么还能再因为她心情不好这点小事再给冯娘子添麻烦呢?
冯初娘笑吟吟:“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原因,我举荐你做小管事,你因此受到了刁难是吗?”
“是我自己没用,冯娘子举荐我做小管事是一片好心。”陈珠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她被冯初娘一句话就把心情不好的原因套了出来,脸顿时红透了。
陈珠偷偷打量着冯初娘,冯初娘只是温柔看着她,表情像是她阿姊一样。
每回她遇到麻烦事,她的阿姊就会露出这种温柔极了的表情安慰她。
想到这,陈珠不由鼻尖一酸,心中积压的委屈往外冒。
“他们都不服气我。”陈珠低声道。
冯初娘选了陈珠做她这个小队的小管事,可陈珠除了识字以外什么本事都没有,先前在县里也没有什么名声,她组中的人虽然碍于她这个身份表面上要听她安排,但是陈珠能感觉到他们不服气。
郑大家那个老太太总是想多拿一点饭,自己阻止她,她就会阴阳怪气数落自己。孙老三的婆娘被水冲走了,他不着急找他的婆娘,却总是贼兮兮地打量自己。最老实的赵老五一家,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可陈珠也听到过他和他婆娘背后议论自己……
陈珠有时候想,要是她不做这个小管事,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灾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了。
“这样啊。”冯初娘轻声感慨了一句。
陈珠羞愧地低下了头,觉得自己辜负了冯娘子的期望。
冯娘子是看中她才会让她当小管事,可她却什么都做不好。
“我还没给你讲过我的事情吧。”冯初娘将陈珠拽到她身边,两个人挨在一起,肩膀贴着肩膀。
“你觉得我厉害吗?”冯初娘问。
陈珠瞪大了眼睛:“冯娘子当然厉害了!您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在连十个人都管不好的陈珠眼中,能管上万个人的冯初娘厉害得整个人都在发光。
冯初娘轻笑一声,抬手将陈珠掉下来的碎发掖到她的耳后:“我在你这个年纪,大字都不识一个呢。算起来你现在比我当初要厉害多了。”
陈珠面露震惊。
“三年前,也就是开元二十六年,我才开始学识字。”冯初娘眯着眼睛,缓缓诉说着她的故事。
“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我阿爷去山里打猎,就再也没能回来。阿娘就带着我和妹妹单独过日子,我阿娘拼命种地,可她一个寡妇养三张嘴还是十分辛苦。哪怕阿娘没日没夜地干活,我家里还是一年比一年穷。”
冯初娘语气渐渐低沉:“孤女寡母在村子里只能任人欺负,有很多流氓会在我家门前冲我阿娘吹口哨,我家的地也一年比一年小,村里人欺负我阿娘一个寡妇不敢吵架,就把他们的田头往我家地里挪……”
这也太惨了。
陈珠面露心疼,她阿爷虽然不善经营把祖上留下的宅子和田地都卖了,可好歹她阿爷读书识字,能帮人写信,受人尊重,也没有混账流氓敢来欺负她们一家人。
甚至她们一家人比起普通百姓来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能吃饱穿暖,阿爷赚了钱还会给她和阿姊买零嘴。
“后来多亏了李娘子。”冯初娘面露感激,“李娘子雇我阿娘卤货,而后又开办学堂收学生还教手艺,我在学堂上了一年学,又正好遇到李娘子和衙门一起收拢流民需要能读写的人手,我就报了名。”
“我也是从管十个人开始,而后越做越好,最后就成了李娘子手下的大管事。”
陈珠已经听入了迷,她眼中异彩连连。
冯初娘轻轻握住陈珠的手:“别看我现在什么都会,可一开始我也什么都不会。我比你可差多了,我那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就趴到我好友怀中哭……把她的帕子都哭湿了三条呢。”
想起自己的那段经历,那时候她在宁村主管水渠修建,不服她的人很多,她白天受了委屈晚上就占据好友的床趴在她怀里哭诉,冯初娘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怀念。
那时候她还以为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永远都不会结束呢,可回过头来想,其实也只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那些人就都服气了,她也能游刃有余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务了。
“你觉得现在还有人敢欺负我和我阿娘吗?”冯初娘问陈珠。
陈珠摇头:“他们讨好冯娘子都来不及。”
就连高高在上的那些县里的大官们见到冯娘子脸上都堆满了笑容呢!
“你呢?你现在有本事保护好你和你阿娘吗?”冯初娘反问。
陈珠不说话了,她咬着下唇,被冯初娘一提醒,她才想到了比这场天灾更遥远的以后,以前是她阿爷护着她们,可是现在她没有阿爷了,阿娘还瘸了条腿。
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县中遇到的那些讨饭的叫花子,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们,就连自己脾气还算不错的阿爷也会在他们围上来讨饭的时候呵斥他们。
就是因为这些叫花子没有办法养活他们自己,而且这些叫花子里面就有好几个瘸腿的瘸子……她阿娘也瘸了一条腿……
“我该怎么做?”陈珠下意识向如今她觉得最可靠的人发出了求助。
冯初娘温柔笑笑:“你要做好你现在的任务,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消息,李娘子要在伊川县办工厂,招收工人。”
“我可以做工养活我和阿娘,我不怕吃苦。”陈珠道。
冯初娘伸出一根手指在陈珠面前摇了摇:“你熟读诗书,不要想着只满足于做一个工人,你知道为何李娘子选出的小管事都是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吗?”
陈珠好像抓住了什么,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要是只为了维持灾民秩序,那说实话,陈珠觉得她这个小组里应该让郑老太来当小管事才对,郑老太年纪最大,还十分泼辣,若是她当小管事,其他的人必定服她。
可郑老太要是当小管事肯定会先济着她们一家人吃饱喝足,克扣别人粮食……
而年轻人,似乎要更公正一些,也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因为年轻人更好用吗?”陈珠问。
“对,李娘子更喜欢用年轻人。”冯初娘道,“再过些日子工厂开起来了,李娘子也会先用年轻人,尤其是会从你们这些小管事中优先选取工厂的管事。”
冯初娘拍拍陈珠的肩膀:“好好干,干好了日后跟着李娘子才能出人头地。”
“那我要怎么才能管好手底下的人呢?他们不听我话,我也没有办法。”陈珠明白了冯初娘的意思。
她现在要把自己这个组的灾民管好,做出了成绩以后才能凭借着这份资历进李娘子的工厂接着当小管事,才能养活她和阿娘。
冯初娘温柔笑了笑:“你的手中有权力。你是小管事,你有分配你们这十个人粮食的权力,还有安排每个人干什么活的权力。权力就是你的倚仗。”
“干活多才能得到更多的粮食,如果他们不愿意听你的话干活,那他们就要饿肚子。”冯初娘道。
陈珠眨眨眼,似懂非懂。
“可要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不会欺负我吗?”
冯初娘眉眼弯弯:“我们背后靠着县衙,如果他们敢对你动手,你就告诉衙役。”
虽然她们没有权力处置这些人,可官府有权力,拉到大牢里面是打还是罚,那就要依照唐律了。
“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冯初娘伸出一根手指。
“任何事情只要是你能处理不了就找上级,一级一级的往上报,不要直接闹到李娘子面前,也不要强行做自己没本事做成的事情。”
冯初娘的声音依然温温柔柔:“李娘子负责安排所有人,我们则需要保证所有人都能听从李娘子的安排,懂吗?”
陈珠重重点了点头,她看着冯初娘,眼神满是崇拜和向往。
“我会记住冯娘子的恩情。”
冯初娘站起身,拍拍陈珠的肩膀:“要谢就谢李娘子吧,当年李娘子把这些东西教给了我,如今我又把这些东西教给了你……日后你遇到了看中的人,你也可以再把这些东西教给她。”
冯初娘走出院子,拢了拢衣袖,回头看了一眼陈珠。
孤女寡母相依为命,多像当年的她啊……
李娘子拉了她一把,给了她一个向上爬的机会,所以现在她也愿意帮陈珠一把,给陈珠一个机会。
能不能把握得住机会,就要看这个小姑娘自己的本事了。
冯初娘离开了院子,她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年少时受过的委屈在她有能力之后一股脑都变成了野心。
干不好活李娘子可不会给她升职加薪。
橘红的落日余晖将冯初娘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85章
李长安和颜真卿到达伊川县的第七日,洪水终于开始消退,预估三日内,洪水就能再退回河道,那被淹没的半个伊川县也会从洪水中出现。
这也代表着这场灾难到了尾声,赈灾结束了,下一个阶段就是重建。
“伊川县和汝阳县一共死伤多少人?”这是李长安最关心的问题,她坐在颜真卿书房中,等着他统计死亡人数。
颜真卿面上浮现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举起了手中的纸:“溺死者五百余人,比先前预想的人数要少了许多。”
大唐建朝百余年,洛阳发生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水灾,这次的水灾规模能和开元八年那一场水灾相提并论,溺死者却比开元八年那次少了一大半。
而且这二十几年来,伊川县人口还增加了许多。
综合来看,这此赈灾成果斐然。
李长安眉开眼笑。
她记得沈初告诉她的是“溺死者千余人”,可如今却是“溺死者五百余人”,虽说落在史书上只是“千余”和“五百余”的一字之差,可放在眼前的伊川县,这是她实实在在通过她的本事救了好几百人。
和先前不一样,先前李长安改变的事情只是某一个人的命运李白提前做了翰林待诏,张九龄没有对未来失去期盼死在回乡中途,杨玉环没有当女道士而是直接成为了贵妃……这些事情都只是某一个人的命运。
可这次她改变的是一个历史事件,一个白纸黑字写在玄宗朝最重要的一节史书上的历史事件。
洛水依然泛滥了,可它却并没能发挥出它历史上应有的威力,李长安带着许多人一起改变了历史,没有溺死者千余人,只有溺死者五百余人。
她有带领大唐百姓改变历史的本事。
颜真卿又拿出一本空白奏折,研磨提笔:“臣还需向朝廷上奏伊川县灾况……公主当为首功。”
这句话颜真卿说得真心实意,他从未见过有人在洪水之后能组织起一支拥有数十艘船只和数百擅长游水的百姓进入洪区救灾,事实上大部分赈灾的官员能将逃出来的灾民安抚好,让他们不要暴·乱就已经是能臣了。
大唐建国以来百余年,发生过数十次叛乱,大部分都是天灾之后百姓活不下去干脆揭竿造反,天灾之后该如何安抚民风彪悍的大唐百姓,这一向都是让唐朝臣子十分头疼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