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曹野那姬寄来的信中所言,曹令忠如今才二十露头,有投军建功立业之心却苦无门路,本来是打算既然没有门路那就投军当一个马前卒,仗着一身武艺上阵杀敌以军功从底层开始往上爬。
正好曹野那姬收到李长安的信后就在部落中四处打听有没有谁家的孩子有军事才能,一打听就打听到了这个堂弟的父亲身上,曹令忠虽然已经定居在了河东,可他的父母依然在部落中居住,曹野那姬连忙通过曹令忠的父亲联系了他,让他暂且等一等消息再投军。
随心而来的还有曹野那姬那位堂叔和堂叔母寄来的信,是用栗特语写的信,在信里拼命推荐他们儿子,将曹令忠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还说给李长安带了几十斤自家晒的牛肉干。
嗯,部落人还是比较朴实,送礼也是送自家晒的肉干。
难怪她说孙大有怎么还特意在收支簿册上将那三十斤牛肉干列出来呢,原来是她远房堂叔祖叔祖母给她送的礼。
看看人家的爹,再看看她的爹……
李长安思考该把她亲爱的舅舅安排到谁的部下。
李长安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王忠嗣,毕竟这位是目前的大唐战神。
可这个念头只冒出来了一下,就被李长安打消了。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哥舒翰已经在王忠嗣麾下了,王忠嗣被罢官后,哥舒翰就能接手王忠嗣的势力,没有必要再把曹令忠安排过去。
何况曹令忠的情况也和哥舒翰不同,哥舒翰已经四十岁了,正处于将领的当打之年,曹令忠还只有二十岁。
而且从历史上看,曹令忠也是直到安史之乱结束后才冒头,他现在还是成长期,带兵打仗的本事还不一定有二十年后那么高。
得给曹令忠选一个机会多、竞争小、年轻人多的创业团队。
李长安在信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名字。
[高仙芝]
前段时间升官的胡将不只有安禄山一人,只是安禄山所得的官职最高罢了。
高仙芝被封为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手底下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高仙芝不像王忠嗣那么厉害,人人都知道王忠嗣是大唐战神,都去投奔他,他手下有能力的将领数不胜数。
哥舒翰去投靠王忠嗣合适,因为哪怕在有能力的将领中哥舒翰也是最耀眼的那一颗将星。
可曹令忠不一样,他现在还不太有本事,贸然投靠王忠嗣只会泯灭于众人,倒不如去投高仙芝,竞争压力小,立功机会多,高仙芝还是将门出身,家学渊源,曹令忠也能跟着他学一学本事,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一封家书并着一箱黄金一起被快马加鞭送往河东曹令忠居所,这是她娘在信中所写的地址。
李长安送走了信,这才长呼一口气。
孙大有看着信使骑马狂奔离去,眼中露出了羡慕。
他是个穷怕了的人,前几日回来后李长安给他们结了尾款。
本来往来曹国和长安用不了十一个月,只是这回是头一回走商道,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做,来回行商的手续这一回要办齐,个个关卡要打通,该送礼的送礼,该攀交情的攀交情。
见到曹野那姬后,也要先将粮食搬下来然后再将木头做的马车掏空。
这次行商是从大唐拉了粮食往关外卖,名义上是卖粮食,实际上却是用粮食换铁矿和战马。
到了曹野那姬的部落,曹族人先把粮食从马车上卸下来,而后把马车掏空,里面塞入粗糙冶炼的铁矿,拉货的木车就变成了木包铁的排车,然后再将骑过去的马留下,换上强壮的战马再带回大唐。
拉着数万斤重的铁矿,战马也走不快,于是这一趟来回便用了十一个月。
李长安也没有亏待这些给她卖命的人,直接把这一趟的工钱翻了五倍当做奖金。
毕竟私自运输铁矿和战马属于掉脑袋的事,人家给她卖命,她也不能亏待自己的属下。
孙大有作为领队得到的赏钱最多,一趟下来就得了二十贯钱,两万文铜钱,再跑两趟都够他在长安偏远一些的坊市换一个大些的宅子了。
房子就在眼前,孙大有自然着急,看过了住在大院里身体健康的老娘,孙大有恨不得第二天就再带队往关外跑,狠狠的挣上几回钱,回来娶老婆生娃娃,让老娘过上好日子!
“你先别急,今年挣的钱还不够你过年吗。”李长安笑骂道,“你这家伙钻钱眼里去了,去岁过年没能在家陪老娘,今年过年还不想待在家里陪陪老娘吗?”
孙大有摸摸后脑门,咧嘴一笑:“我老娘也想我早点儿挣够了钱娶媳妇儿呢。”
“那也再等等吧,这场大雪有些蹊跷,我们先观望几个月,等局势稳定些再说。”李长安道。
孙大有这才从兴奋中抽离,后知后觉的想起按照常理来说洛阳这个地方不该在九月就下雪。
今年注定是个不安稳的年份。
河北二十四州的雨雪压垮了庄稼,庄稼减产厉害,又会造成许多饿肚子的灾民。
饥荒中带着粮食的商队就是被老鼠围住的米缸,就算商队带着护卫那几十个护卫也不会是饿昏了眼的灾民的对手。
就算再走商,马车上的商品也不会再是粮食了。
李长安走入了县衙后院,颜真卿的家眷住在此处,一个月下来,李长安已经和颜真卿的夫人韦芸很熟了。
县衙后院被隔出了一个小院子,在县衙的最西北角,院子不大,里面只有三间屋舍,颜真卿和韦芸夫妻的卧室,他们女儿颜敏的卧房,还有一间韦芸的书房。
至于颜真卿的大儿子颜颇,现在正在给李长安打杂。
本来颜颇只需要与同龄人一样待在家中读书,奈何有李长安这个对比,颜真卿越看越觉得颜颇不成器,人家寿安公主比自己儿子还小,却已经有主管一方的本事,他儿子都十三岁了却连出门都得先问父母是否允许,没有一点主见。
于是就跟韦芸夫妻二人商量了一番,将颜颇踢出了大门,让他去给李长安免费打下手,当然名义上叫做“历练”。
看到李长安过来,正在练字的韦芸搁下了手中的狼毫,冲着李长安笑了笑:“二十九娘来了,快过来坐。”
韦芸是一位奇女子,她出身京兆韦氏,家中年幼时就给她订了亲,可韦芸不喜欢那个人,又在颜真卿参加科举的那年在郊外踏青时偶遇了颜真卿,一见钟情,就闹着要退亲。
韦家自然是不同意,颜家虽说世代清正,可只会读书没有门阀势力,算不上名门望族,韦芸定的亲事男方乃是五姓七望之中博陵崔氏嫡长子,岂能放着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不嫁,非要嫁给一个穷书生。
可韦芸性子烈,直接离开了韦家,和韦家断绝关系也不愿意任由家族把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
哪怕是和颜真卿成亲后,韦芸也没有只是操持家务照顾孩子,而是读书练剑,舞文弄墨,比出嫁前更自由。
要不是韦芸自己提起过,李长安很难想象韦芸竟然和太子妃韦氏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姐妹。
太子妃韦氏温柔贤惠,完全是世家大族主母典范,一举一动都大方贤惠,从不吃醋,也不爱读书,更别提舞刀弄剑了,她一心照顾夫君,任由太子李屿一个接一个的纳妾,还得照顾那些妾和她们生的孩子。
韦芸嘛……她说她可以教李长安剑术,还说颜真卿要是敢纳妾就打断他的腿。
韦芸说这话的时候颜真卿就在旁边,李长安清楚看到了颜真卿虽然脸依然板着,耳尖却红透了,只嘟囔了一句“公主当面,为人臣者岂能……”。
被塞了一嘴狗粮的李长安第二日就忽悠韦芸给她打工,一连三天韦芸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时间回家。
“我来找师娘,是想请师娘到我家中住几日,顺便帮我管几天事情。”李长安笑嘻嘻揽住了韦芸的胳膊。
颜真卿全家都是先天打工圣体!
韦芸原本是要当当今天下最大的世家博陵崔氏主母的人,能力不用说,李长安见过的女子之中或许只有武惠妃的能力能在韦芸之上。
或许未来的和政郡主也能,可现在和政郡主还太小了。
李长安用了用韦芸简直惊为天人,韦芸完全可以代替她处理事务,甚至有些地方比她更加细心。
有了韦芸,李长安就不用一直待在伊川县了。
韦芸笑盈盈应承下来:“好啊,我还盼着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呢,你说等纺织厂建好了就花钱雇我去当总管事,我可盼着呢,谁知盖屋那么慢……你要离开几日?”
“短则七日,长则半月,也可能更长。”李长安数着,“我得去洛阳拜访一些贺老的故友,还得去杨家一趟。”
“我前几日听你说,你想学箭术?”韦芸听着李长安数着她要去拜访哪些人,忽然开口。
李长安抬头看向韦芸,“哦?”
她的确提过这么一句,因为随着身体的发育,李长安发现她的力气虽然能和同龄普通男子相当,可比起身体强壮的那些汉子就远远不如了。
直接身体对抗比不过,那就只能从别处想法子,毕竟她日后要带兵,总不能随便就被敌人打败了吧,那多伤士气。
所以李长安就起了学习箭术的心思,正好她的祖宗李世民也擅长箭术,李长安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点遗传天赋。
韦芸对于这些世家大族的情况比李长安要熟悉多了,她道:“薛家祖宅就在洛阳城。你可知晓薛仁贵薛将军?三箭定天山的那位薛大将军,薛家就是薛仁贵将军的家族,他家子弟向来以箭术出名。”
一提薛仁贵,李长安有了印象,薛仁贵大名薛礼,字仁贵,世人多称其薛仁贵。
高宗时期,九姓铁勒叛乱,高宗皇帝以郑仁泰为主将,薛仁贵为副将平叛,九姓铁勒带领十几万大军与薛仁贵所带领的大唐军队相持,九姓铁勒派出骁勇善战的猛士挑衅唐军,薛仁贵临阵连发三箭射死三人,让敌人胆战心惊,不战而降,唐军也士气大振,一战打散了九姓铁勒。
当时天下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她疑惑道:“薛仁贵将军的儿子薛讷老将军也已经去世了许久了吧,新一辈将领之中,我没听说过有姓薛的将领。”
薛仁贵一开始投军就跟随太宗皇帝征高丽,算起来都一百年了,他儿子都死了,如今还在世的薛家人,应当是薛仁贵的孙辈了。
“薛讷老将军于开元八年逝世。”韦芸回答了李长安的疑问。
“不过公主没听说过军中有薛家子弟之名却并不是因为薛家这一代子弟庸碌,而是因为薛家得罪了重臣,没落了,所以朝中才没有了薛家人。”
韦芸笑笑:“薛家虽然没落了,可他家的家传箭谱应当还在,薛仁贵将军、薛讷将军都以擅长射箭闻名,先前他家的箭术不外传,如今却不一定不外传了。”
李长安挑挑眉,明白了韦芸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
薛家鼎盛的时候自然不会拿出家传箭术做人情,可如今薛家没落了,而且从韦芸的话中来看还不是一般的没落,而是家中一个做官的子弟都没有了,这就不是一般的没落了。
杜甫家族没落,都到了家中儿子饿死的地步,可即便是那样杜甫当时身上都还有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的官职呢。
“薛家为何没落?”李长安随口一问,心中盘算着是用钱买薛家箭谱还是给薛家子弟谋一个官职来换箭谱。
三箭定天山,老师这个她想学!
韦芸思考了一下:“这我倒不是很清楚,我嫁入颜家之后和韦家就断了来往,颜家不愿参与这些朝中的勾心斗角,消息不灵通……想来应当是废太子李瑛有关吧,废太子妃薛氏就是出身薛家。”
李长安动作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抬头道:“这事我倒有点印象,当年我还小有许多事情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死了许多人,师娘可知其中内幕?”
这话半真半假,李长安当时的确还小,可她却不是不知道内幕,甚至可以说当世之中除了李林甫这个主谋之一外,李长安知道的当年事最为详细。
武惠妃死前一年里,她把这些东西都细细的掰碎了讲给李长安听。
韦芸摇了摇头:“颜家一向不参与这些事。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内情,可以去问贺监,贺监应当知晓得更多。”
她一心想要嫁给颜真卿的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正是因为颜家单纯。若是嫁到崔家当主母或者仍然待在韦家,这些事情她会更清楚许多,却也要操更多的心。
李长安便没有再问韦芸,先前她和贺知章也聊到过此事,贺知章对于其中的内情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是党争,再多的内情就不知道了。
也是,李隆基恨不得他杀三子这件事没发生过,所有的知情人都死干净,皇帝亲自动手,自然不会让这些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只是这么看,开元二十五年距离如今也就是四年多不到五年的时间,薛家怎么会从太子妃的娘家沦落到现在家中竟无一人为官的地步?
李长安心生疑惑,唐朝的律法还算宽容,加上“犯”谋逆罪之人乃是当朝太子,更是特事特办,毕竟谋逆应当诛九族,可皇帝总不能诛太子的九族吧,加上李隆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也只是轻拿轻放。
何况就算真的牵连九族也牵连不到外嫁女的九族。
薛家除了太子妃薛氏和太子妃兄薛锈被赐死,薛锈一门入掖庭之外,其他几支都没有受到牵连啊。
短短几年,怎么会落寂到如此地步?
将这份疑惑放在心里,李长安打算等到了洛阳城后再打探一番。
风和日丽,李长安来到洛阳城。
洛阳被称为东都,是大唐的第二个都城,隶属河南府,原本应当由东都牧主管洛阳,只是东都牧一般都由亲王担任,而玄宗朝的亲王都被拘在长安城内的十王宅中,所以这个职位形同虚设。
实际上的洛阳便由河南尹主管,下又设少尹、长史。
一条洛河将洛阳城分割成两半,北面是宫城,洛河以南才是百姓居住的地方,设有七十八个坊市。
李长安要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张旭。
为了拜访他,李长安还特意带了一箱宣纸和上好的墨条,更不能少的是事先准备好的好酒。
张旭此人官职不算多高,但是名气却很大,被称为大唐第一草书。
张旭的草书则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舞并称“三绝”,又和李白贺知章同属于饮中八仙,还有个外号叫“张颠”。
李长安在见到张旭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张颠这个外号了。
只见面前这人从头到脚酒气冲天,头发也不梳,像是一团杂草一样倒扣在他的头上,就在李长安上下打量他的时候,张旭又打了个酒嗝,老脸晕红。
“臣见过寿安公主。”张旭晕乎乎道,手上像是要行叉手礼,却因为老眼昏花加上醉酒身体不受控制,而两只手掌撞到了一起像拍了个巴掌一样。
李长安倒是没怀疑张旭的才华,她现在怀疑的是张旭的靠谱程度。李白和贺知章两个人加起来也从来没像这个张旭一样醉成这样过啊。
贺知章让自己来拜访他,应该有他自己的道理吧。
“贺监让我来拜访张长史。”李长安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张旭。
张旭抬手挠了挠他那草窝一样的头发,接过了信,也不背人,直接当着李长安的面大大方方打开了信,两只老眼凑近了瞧。
也不知他到底看没看进去,李长安看着张旭那双瞳光涣散的眼睛,心里默默道。
张旭应当是看进去了,他把信往边上随手一扔后看像李长安的眼神明显亲近了许多。
“原来寿安公主竟是张九龄那老货的学生。”张旭轻骂一句,“那老家伙这么多年不给我写信,还要让贺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