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觉得当着学生的面骂老师不太好,张旭后半句话就没有再往外说。
从这短短的半句话中,李长安也能听出来张旭应当和自己的老师张九龄交情更深厚一些。
“寿安公主有什么事来找老夫就行。”张旭摸了把他下巴上生着的那几根稀疏胡须,大包大揽。
“老夫虽然官职不高,却有一笔好字,不是老夫吹嘘,这洛阳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找老夫求过字。大事他们不会管,但是小事老夫求到她们脸上,他们还是愿意帮一帮的。”
李长安这才知道贺知章为什么会让自己先来找这位看上去不太靠谱的草圣张旭。
大唐文风鼎盛,权贵也多爱附庸风雅,像张旭这种有一手好字还能喝酒并且和朝政也没有多大关联的人是贵族宴会上最受欢迎的座上宾。
张旭在大事上或许插不上手,可若是论起消息灵通来,估计洛阳城中少有消息比他更灵通的人。
“我有意在洛阳置办些产业,不知这洛阳城中有哪些人需要走动?”李长安也干脆,该问就问。
比起贺知章那只试探了几回才舍得松口的老狐狸来,张旭可干脆多了。
张旭喜欢李长安的直言直语,从他擅长草书上,便能看出来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洛阳这些年没落啦,大部分的世家都将重心放到了长安,想上进的官员也不会来洛阳,只有一部分世家还留在洛阳。”张旭唏嘘道。
就连他自己也是为了养老才退居洛阳。
“你既是公主,其中大部分家族你就不用搭理他们,他们也不敢来招惹你。只有兰陵萧氏,还有朝中新贵贵妃娘子的母家杨家,这两家在洛阳势力颇大。”
“至于其他人,公主无需多虑。”
张旭摸着胡须数算着。
河南尹才是三品官员,少尹则是四品官员,公主则位同一品,东都牧形同虚设,洛阳城中没有比李长安品阶更高的官员。
李长安貌似无意道:“我有心学箭,听闻薛家世代擅长箭术,他家如何?”
张旭愣了一下,沉思好一阵才斟酌开口:“薛家……公主若只是想要箭谱,倒是容易,只要舍得钱,他家应当会愿意卖箭谱。”
“平阳郡公之后竟然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李长安诧异道。
薛仁贵被封为平阳郡公,薛讷也是在屡立战功后恢复了他父亲的荣光重新被封为了平阳郡公。
张旭苦笑,语气中颇为愤懑:“按照道理来讲,薛家也该能荫庇子弟入仕,奈何朝中有人作梗,下了令要让薛家子弟做不了官。”
“薛家这是得罪了什么人?”李长安问。
张旭只是叹息了一声。
“朝中还能有谁有这个本事……薛家就住在永泰坊,公主若想要买箭谱,可派人去找薛家老太君。”
第90章
洛阳也是如长安城一般实行坊市制,只是比起还比较严格的长安,洛阳这边的坊市已经没有那么明显的区分了。
洛阳城内最大的官员就是三品的河南尹,还只有这一个三品官员,哪有那么多精力去维持严苛的坊市制呢。坊市的特点就是规范有序,这些特点表面上看是为了方便管理百姓,归根到底是为了安全。每一条路都笔直,每一个坊夜晚都紧闭围墙,刺客都没地方能藏身,一抓一个准。
如今的洛阳没有天子也没有公卿,刺客都懒得来这地方,自然也就不用再为了安全而花费大把精力维持坊市了。
所以这一路上,道路两侧的屋舍大多都改成了商铺,叫卖声不绝于耳,看着竟然比长安城还要繁华一些,只是比起长安城来,这里街上叫卖的男女多是汉人面孔,少见有胡人,街上的人也少有身穿锦绣打马而过的权贵子弟。
洛阳没有东西市,只有南市,薛家老宅就位于南市东侧的永泰坊,只看地理位置,这里属于洛阳中心位置,也只有这绝佳的地理位置还能证明薛家也辉煌过。
现在的薛宅,尽管能看得出它的主人在尽力维持它的体面,可外墙墙根处因为无人维护而冒出头的几丛杂草还是显露了这个家族已经败落了的现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李长安觉得薛宅附近有一股隐隐约约的怪味。
只是李长安在漳县和伊川县都闻过更难闻的味道,尤其是伊川县灾后收拢尸首,跟死在院中被洪水泡了半个月又经过了数日日光暴晒才被衙役发现的尸首腐烂味道比起来,现在这股臭味不值一提,李长安顶着这股怪味,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她看着那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十岁的守门老仆,特意提高了声音:“麻烦通报一下,就说有人上门拜访薛府主人。”
那腰背佝偻的老仆警惕地看着李长安,老得像枯枝一样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剑柄,仿佛生怕李长安对薛家做些什么一样。
李长安尽量不去看他攥着剑柄的右手,甚至还有心想扶他一把,生怕他剑没抽出来自己先扭了老腰。
老仆看了李长安两眼,才慢吞吞转过身进了府中应当是通报去了,就一转身的工夫,脚下就踉跄了一下,好在没摔倒。
李长安:……
她对薛家落魄成了什么样子终于有了具体的感受。
过了许久,李长安才终于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那老仆,一个却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妇人身上穿着一身绸缎长裙,长裙衣料不错,只是有些发旧,裙子上有着很明显的洗濯痕迹,显然已经被洗过很多次了。
权贵有一个十分普遍的坏习惯,衣服只穿一次就扔。如北魏孝文帝,“性俭素,常服浣濯之衣”,不只是帝王后妃如此,稍微富贵些的人家都不会穿洗过的衣服,她就有一个姐姐文昌公主,有一个儿子叫做萧复,因为不铺张浪费,穿“浣濯之衣”,还被专门在史书上记了一笔。
衣服已经不单单只是衣服了,更是一种地位的象征,算是一种古代版的奢侈品。
不穿旧衣服已经成了一种地位的象征,若非实在太窘迫,稍微有地位的人都不会在见客人的时候穿旧衣。
李长安注意到在看到只有她和婢女两个人的时候,妇人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结合前面老仆的警惕来看就很值得品一品了。
看来是有人上门闹过事,而且还不是一回两回,这才会让薛府中的人如此警惕来客。
妇人见到李长安后温柔笑了笑:“妾身薛如意,家中排行第三,小娘子可唤我薛三娘,不知这位娘子登门所为何事?”
一边说着,妇人一边引路,将李长安带入薛府之中。
来了客人总该请入厅中喝口水,这是待客之道,薛家虽然没落了,可涵养不能丢。
薛府院子很大,却没有几个仆人,李长安跟着薛如意从正门一直到了堂厅,一路上也只见到了两个仆人,而且看着年纪都不小了。
“我家的郎君不在家,如今家中是老太君主管家务,只是老太君年事已高,若无大事一般不见外客。”薛如意解释道,亲自为李长安斟了杯茶水。
这茶叶也不是好茶叶,李长安是卖茶叶起家,如今对茶叶的品相也算精通,一眼便看出了茶叶的优劣。
李长安没有端起茶杯,只是和薛如意寒暄了几句话,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只说家中排行二十九,可以唤她李二十九娘,随后才提起自己这回来的目的。
“我听闻薛家箭术无双,特地上门拜访,想要换一份箭谱。”
薛如意的笑容凝固了,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打量着李长安的衣着。
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够绵延数百年,凭借的就是他们家中能源源不断出人才,而世家能够源源不断出人才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都有着家族传承,通俗一点就是知识垄断。
薛如意下意识想要回绝李长安,可想到薛家如今的情况,再加上从李长安的衣着中虽然判断不出来她的身份,但是从谈吐中显然能知道眼前这位小娘子出身富贵。
薛家再得罪不起权贵了。
最终薛如意也只是咬着嘴唇道:“此事妾身不敢决断,还需问一问老太君。”
便起身,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没过一会,薛如意又出现在李长安面前,轻声道:“我家老太君请娘子入内一叙。”
李长安随着薛如意一同穿过厅房,又穿过一小段走廊,到了薛府正堂,这就是那位老太君所住的地方了。
穿过外堂,一直走到了内室,李长安终于见到了这位薛老太君。
薛老太君的确年事已高,她坐在床上,身后靠着枕头,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就像被晒干露出裂缝的土壤,皮肤松垮,满头银丝,嘴唇往下陷,这应当是因为嘴里的牙齿都掉光了撑不住嘴唇。
只有一双眼睛中还透露着神采。
李长安想着自己昨夜看过的信息,这位薛老太君原姓樊,准确应当称呼为樊老太君,乃是先平阳郡公薛讷的老妻,薛讷死于开元八年,死的时候已经七十二岁了,她和这位樊老太君的年纪应当相差不大。
而如今距离开元八年又过去了二十一年,算起来樊老太君应当有九十上下了。
称得上高寿。
樊老太君看着李长安,手中用力似乎想站起来,却因为年纪实在太大而力不从心,只能喘着气靠在枕头上。
“老太君年事已高,我来打扰您已经是我的不对了,岂能再让您受累呢?”李长安自己往屋里搬了个凳子坐到了床头。
樊老太君看了一眼薛如意:“我和公……李娘子说会话,你去找你大姐让她把宁儿带来。”
薛如意离开后,屋内只剩下樊老太君和李长安二人。
樊老太君这才告罪:“老身见过公主,请公主恕老身不能见礼之罪。”
李长安眨眨眼:“老太君如何猜到我是公主?”
她觉得自己伪装挺好的,鱼袋没带,衣服也只是普通官宦家女郎穿的衣服,浑身上下没露出什么不对来啊。
“老婆子活久了总有些见识。”樊老太君笑了笑,“薛家得罪了人,洛阳城中人人对薛家避之不及,寻常人又岂敢来薛家沾染麻烦呢。”
敢大摇大摆从薛家正门走进来拜访她的人,必定是有所倚仗,加上李长安的姓,天下姓李的人虽然多,可敢不顾及李林甫面子的李家人却不多。
只要稍一打听,不难打听出薛家得罪了当朝宰相李林甫。
“这倒成了我恃强凌弱了。”李长安感慨了一声。
樊老太君认出了她的身份,那这个箭谱就是不得不给她了,就算李长安这时候说她不想要了,薛家也不敢不给她。
李唐皇室想要的东西,谁敢不给?
这也是张旭为何笃定李长安一定能拿到箭谱的原因。
何况从李长安今日所见到的来看,薛家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别说是一位公主,就算只是洛阳县的县令说要箭谱,薛家也不敢拒绝。
只是如今从军不是什么好出路,只有出身不太高又豁得出命去的那些人才愿意投军,权贵看不上薛家这点还要他们亲自上阵杀敌才能发挥作用的家传箭谱罢了。
李长安昨日打听到了针对薛家的人是李林甫后就打消了给薛家谋一个官职的想法。她本来是想着花一笔钱换薛家箭谱,今日才以李二十九娘的身份上门拜访,没想到樊老太君阅历丰富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樊老太君没有否认李长安的话,她只是轻咳两声:“箭谱再贵重也只是一本书,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
“我一般不愿做恃强凌弱之事。”李长安叹息一声。
尤其弱的那一方还是一堆老弱妇孺,还是和她没有利益冲突的老弱妇孺。
薛家但凡有一个男子在,李长安都愿意恃强凌弱,可薛家一个男子都没有,在这个世道下,女子受到这么多束缚,不能指望每一个女子都像韦芸一样巾帼不让须眉。
樊老太君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被扯平了:“老身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身上还有品阶,公主算不上恃强凌弱。”
“那我能用钱买箭谱吗?”李长安狡黠道,“你不能送,得我花钱买,或者其他要求也行,但是丑话说在前面,李林甫才是宰相,他要是不想让你家的人做官,我也没办法。”
李长安又不能只为这点小事就求到李隆基面前,她和李隆基的父女之情有限,得用在刀刃上。
就连李白,李长安也没有亲自向李隆基举荐他,而是推给了玉真公主,更何况薛家人呢。
樊老太君轻轻叹了口气:“老身也不欲讨官,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都去边关想立战功出头了,薛家也没有男丁在府里了,想要讨官都不知道给谁讨官。”
语气满是落寂。
“老身有一个孙女。”樊老太君看着李长安。
“她不姓薛,姓樊,跟着老身姓,也不是男娃,老身想求公主将她带走。”
樊老太君目露恳求,她也知道被李林甫咬住的薛家已经没救了,她自己已经黄土埋到了眼皮子,可她下面的孩子年纪都还小啊。
薛家处境这样,别说后面的女儿嫁不出去了,就是先前已经出嫁的女儿都有和离被送回来的……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让她们所有人都跟着她这个老不死的守在这个破宅子里一辈子吧。
“我这个孙女,不但精通薛家箭法,还传承了我樊家的梨花枪,她能给公主做个侍卫。”樊老太君道。
李长安觉得樊这个姓氏有些耳熟。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句话:“樊老太君可愿告知您的名字呢?”
“樊梨花。”樊老太君道。
“老身姓樊,名梨花,师从黎山老母。”
她看戏,戏曲里面就有一个樊梨花。
只是她见过的“樊梨花”,年轻英武,巾帼女将,在戏台上一把长枪舞地虎虎生威,如今在她眼前的樊梨花,却已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樊梨花已经老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再也提不起红缨枪了。
“好,我带她走。”李长安没有犹豫多长时间。
一来姓樊不姓薛,算不得薛家人,她带走了也没什么。二来则是她的确需要一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保护自己,她自己虽然也学习剑术武艺,可若真遇到危险未必能敌。
要是霸业未成而中道崩殂,天下未定而被刺客杀了那就太可惜了。
三来……她对樊梨花也有滤镜,在这些不涉及要紧事的小事上,李长安还是愿意满足自己心里那点历史文化崇拜心理的。
樊老太君咳嗽两声,苍老的脸上带上了笑意:“老身多谢公主。”
李长安颇为可惜感慨:“若是樊老太君晚生五十年该多好。”那样就能给她打工了。
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
可惜啊。
樊梨花看着李长安,似乎有些无奈。
“不用五十年,晚生二十年也行啊。”李长安看着樊梨花蠢蠢欲动,她有心再给自己找个老师。
李长安数了数,觉得她还缺一个教他兵法的老师,能帮助她夺天下的老师,李长安永远都不嫌多。
樊老太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长安愁眉苦脸叹了口气,主动从一侧的桌上拿着碗倒了一杯尚温的水递到樊老太君嘴边,樊老太君喝了水这才又平静下来。
唉,现在樊梨花都九十岁了,躺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也没办法给自己当老师。
真是可惜啊。
或许是李长安的视线太过直白,樊老太君想要忽略都不能。
她无奈道:“老身年幼时,曾在山中随我的老师黎山老母学艺,在我下山时,老师告诉我,我寿数当有九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