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妃放下手中的针线,抬手摸了摸李明锦的小脑瓜,柔声道:“你兄长日后会遇到许多难事,所以才要多读书,才能有更大的本事保护我们啊。”
“那我就不需要有更大的本事了吗,我也要保护阿娘。”李明锦鼓鼓脸,还是没有想明白。
“你是郡主,我是太子妃,你的阿爷是当朝太子,你以后就是公主,你的父兄、我的丈夫和儿子会保护我们。我们只要操持好家中事务,让他们能将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就足够了。”韦妃以手为梳,梳理着李明锦的发丝
韦妃是大家族教养出的女儿,性格温和柔顺,将太子府上上下下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太子的诸位儿女,无论是否她亲生,韦妃都一视同仁。
韦妃手十分灵巧,三两下就给李明锦编出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又从自己头上拔出一支簪子簪上,她满意地看着已经略有些长开了的女儿。
“再过几年,也该为三娘寻一门好亲事了。”韦妃柔声道,“你看你的阿爷和为娘,夫唱妇随,男主外女主内,这就是天底下顶顶恩爱的夫妻了。”
“为娘只盼着我的三娘,也能寻一个仪态端方,才华横溢,性情温和的好郎君,为他生儿育女,恩爱甚笃过一辈子。”韦妃面上带着一抹温柔的笑。
李明锦眨眨眼,不置可否。
她觉得阿爷没有母妃说得那么好。阿爷有阿娘一个正妃,还有杜母妃等好几个侧妃,还有数也数不清的侍妾。阿爷有好多孩子,其中只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妹是阿娘所生,其他的都是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不过李明锦看着韦妃眼皮下的青黑并没有问出声,只是懂事地想阿娘已经很忙了,这些问题还是她自己想吧。
最后,李明锦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阿娘,我可以去跟着寿安姑母一起读书吗?”
韦妃感慨道:“你啊,是想读书还是想去找寿安公主玩啊……去吧去吧,明日我亲自下厨做一份桂花糕,你带着去找你小姑母。她小小年纪便没了娘亲,是很可怜的小女郎,你平日多让着她些。”
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升职加薪了?
王维懵懵地看着吏部下达给他的调令。
吏部员外郎,从六品上的实权官职,而且前途光明,顺着吏部一直走,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升到郎中,然后尚书右丞、左丞,乃至正四品的侍郎。
是他先前做过的太乐丞和如今做着的左补阙怎么都无法相比的好官位。
“王员外郎真是一表人才、风姿郁美啊。”按理说来传令的应当是吏部小吏,可来给他传信的却是一个比他如今的官职还要再高尚一品的吏部郎中。
郎中相当于正司长,员外郎相当于副司长,算起来这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陈郎中,这是?”王维踟蹰,运用起他不算太高超的政治情商。
陈郎中则很热情,笑眯眯地弯着眼:“有寿安公主提携,王员外郎前途无量啊。”
能在吏部混的都是人精,陈郎中正是得知了自己这个直系下属是寿安公主托付进来的人后特意亲自来走一趟给王维送调令,目的就是留个好印象。
有位高权重的权贵撑腰,王维的官位超过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倒不如给他卖个好,花不了多少时间,日后共事还能更默契些。
王维心领神会,也拿出了自己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子弟风范,笑眯眯和陈郎中寒暄了一阵。
陈郎中告诉王维可以先歇上一阵,三日后再去吏部报到,这才打马离开。
看着陈郎中清瘦的背影,王维轻轻叹了口气。
“恭喜王郎中高升。”
再一抬头,平日和自己不甚亲近的同僚们也已经听到了方才陈郎中与他的对话,几个同僚已经围到了他身边,个个脸上都堆满了殷切的笑容。
左补阙实在不是个好官位,在这个位置上蹉跎多年的人,大多都是没什么关系的普通小官,能调走的早就调走了,就算被外放出长安到偏僻小县中去个县令,那起码也能在一县之地称王称霸,吃香喝辣啊。
总比在这长安中当一个一砖头下来能砸死八个的七品小官强。
唐朝时候对君王纳谏和弹劾官员是分开的两个体系。
左右谏议大夫、左右补阙、左右拾遗是负责对君王进行规谏,举荐人才的官员。官名里带“御史”二字的才是有权利监察百官,弹劾举报百官的官员。
要直到宋朝往后,这两个职责才归属于御史一个官位。
御史是好职位,看谁不爽就喷谁,反正他们职业就是喷子,平时负责抓抓文武百官的小辫子,告告状,骂骂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没有官员愿意得罪他们。
至于左右补阙……在当今圣人执政前期还是个好位置,那时候的圣人广开言路,善于纳谏。
后来圣人重用李林甫,李林甫便召集了左右谏官,给他们讲了一个立仗马的故事。
立仗马就是用作仪仗队的马匹,对它们的要求就是安静听话,一旦发出叫声就会被剔除出去。
李林甫告诉他们,当今天子圣明难道还需要他们这些谏官提醒吗。
于是谏言官员地位从此一落千丈,从之前人人都想得到的官位成了现在只有没有前途的混日子的官员才不得不做的官位。
只要有点门路的官员都不会在这个官位上多待。
王维看着自己面前这些堆满了笑容的脸,只觉得往日自己那些不被重视的日子竟然恍如隔世一般。
今日进门的时候,他遇到的同僚连招呼都懒得跟他打,如今调令在手,这些同僚却仿佛一个个都和他成了八拜之交一样热情。
一时间,王维心情复杂极了。
他匆匆应付了几句同僚,便牵着马离开了衙门,反正按照陈郎中所说,他现在已经被分到了吏部,这几日算是他的沐休。
既然受了恩惠,自然要来拜见恩人。左右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自己攀附富贵,王维索性就这么牵着马直接到了寿安公主府。
李长安正在书房埋头苦读,桌子上堆满了翻出来的书。
比从知网找参考文献更麻烦的就是纯人工手动翻参考资料。
等过两天就把这些作业都扔给李明锦,她年纪还小,多读些书对她树立正确的三观有好处。
听到婢女通传王维来了后,李长安面上顿时露出了欣喜若狂的微笑。
“将王摩诘请到我书房来。”
王维刚一走进书房,李长安便殷切地让他坐下。
“臣此来是特意来谢公主……”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李长安挥挥手,对着王维露出了看小白兔般的微笑。
“我听闻摩诘博学多识,遍览群书,摩诘可曾读过《韩非子》?”李长安面上扬起一个笑。
王维自然读过《韩非子》,毕竟此书虽然不像儒家典史一般作为唐朝主流经义,可也算不上什么太冷门的偏僻典籍。
“那摩诘可曾看过有关此书的其他书籍?”李长安又问。
“臣之祖父便学经法,臣家中便有许多法家典籍。”王维实话实说道。
“不错。”李长安道,“那就劳烦摩诘将其中有关《韩非子》的内容标注出来,最好能帮我整理一份。”
自己找不着参考文献怎么办?当然是压榨真正的文学天才给她整理了!
王维欣然应下,他遍观群书,这些东西大多都在他的脑中储存着,只是写出来罢了,不算什么难事。
二人这才说起正事。
“公主为臣谋吏部员外郎一职,可需要臣做些什么?”
按理说应当绕一绕圈子,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是王维除了是李长安的下属外还是她的好友,知道李长安的性子干脆就直接问了出来。
李长安也没有客气:“等过段时间科举放榜后我会给你一个名册,你尽量将名册上的人安排到河南道担任县令。”
河南道包括山东和河南两地,属于主要产粮地和征兵地,李长安打算图谋的就是河南道。
安史之乱一起,李长安要将战乱拦在河南道外。
当然最重要的是以河南道为支援,守住东都洛阳。
东西两都要保住一都,李隆基和整个中央朝廷在长安城内,李长安插不上手,洛阳那边倒是可以先布局。
即便沦陷,也要有足够的人手在沦陷前将天下最大的粮仓坐落于洛阳城内的含嘉仓,仓中粮食全部搬出来,即便搬不出来也要烧掉,绝对不能落入安禄山之手。
历史上的安禄山就是拿下了这座天下最大的粮仓才有了足够的粮食在中原肆虐,又以此为根基劫掠中原百姓粮食供养军队。
要不然仅凭从他的老本营范阳运粮,安史之乱绝对撑不了那么多年。
若是有可能,李长安更想将安禄山的兵挡在汴州或者洛阳外,守住洛阳。
历史上安禄山的行军路线是从幽州范阳起兵,到常山兵分三路,从太原、汴州两个方向往长安方向进发,先打下了汴州,于是又顺着打下洛阳,而后到达潼关,直捣长安。
而现在长安和潼关这两个地方,李长安肯定是插不上手了,倒不如干脆放弃这两个地方,先把河南道弄到手,借河南道之力试试能不能守住洛阳。
最好的情况是以襄州、洛阳、汴州为线,守住半个中原,不至于沦落到中原尽丧的地步。
襄州好说,要等到几年后襄州才会从荆州分出去,如今的襄州还在荆州内,是她的老本营,这一个点肯定是能守住。
现在再要布局,就是河南道和洛阳了。
州一级的地方李长安如今插不上手,县一级的地方李长安已经可以试着安插自己的人手了。
到时候这些散布在河南道的各个县就是星星之火,直接绕过州府,由李长安直接派人从这些县征兵,以最快的速度组建一支军队。
王维没有问李长安为什么要将手下人都外放到河南道为官。
带经历了数次大起大落后,王维也彻底看清了一点他的政治情商不太够。
任你才高八斗文压天下,可这些在朝堂上一点用都没有,王维经历了做官贬官升职再被贬官后,终于领悟出了这个道理。
既然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对自己仕途毫无影响,那就干脆自己不要再想那么多,上面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得了。
轻松又自在,至于贬官还是升职,都随他去吧。
不愧是诗佛,主打就是一个佛系!
王维离开后,李长安将自己桌上的书本胡乱整理了一下,从书架上翻出一幅舆图。
舆图上,洛阳被重点标绘了出来。
洛阳是个好地方,从高宗年间起,朝廷中想要迁都洛阳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断绝。
到了则天皇帝时期,洛阳已经成为了实际上的国都,则天皇帝常年居住在东都洛阳,改东都为神都,待在长安的时候反而不多。
其中原因就是洛阳挨着运河,可以直接从苏北、江南之地通过运河漕运粮食,运粮要比长安方便多了,而且洛阳周遭的土地比长安要多许多,本身洛阳城内还有天下最大的粮仓含嘉仓。
长安城有一百万人口,可是长安周遭的粮食产出不足以供应一百万人口吃喝,运粮也不方便。同洛阳到长安这一段路,若是走陆路,地势险峻,中间还要穿过潼关这样的天险之地,一路上人马嚼耗许多,若是走水路,有三门峡天险,水流湍急且有礁石,运输也不方便。
往前数代的天子都时常往洛阳“就食”,就是带着官员和后妃去洛阳吃饭,节省粮食消耗。
只是如今的天子李隆基钟爱长安,不喜欢去洛阳,从开元二十四年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洛阳,还曾得意言“我不出且长安十年,海内无事”。
当然这句话要等到几年后才会从李隆基嘴里说出来,因为后半句话更让人震惊。
“我不出长安且十年,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若何?”这才是李隆基对高力士所说的原话。
就是满脑子想着修道长寿,要把政务都交给李林甫处理,自己什么也不管,只享清福。若非这是史书上记载的原话,李长安都无法相信这句话居然是从李隆基嘴里说出来的话。
好在高力士还没有失去理智,劝说李隆基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要不然大唐乱象能不能撑到安史之乱才爆发都不一定……
李长安想到此,在心中默默把李林甫的威胁顺序往上又提了提,而后才开始接着思考起如今的局势。
只是从她这几年对时局的了解加上历史情况来看,李隆基一直待在长安不去洛阳,或许并不仅仅是他是个喜欢窝在家里的宅男。
其中更多的原因或许是势力博弈。
唐中宗和唐睿宗两代帝王在位时间太短,本身能力又不够,对时局几乎没什么影响。
与其说大唐的皇位是从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再到李隆基,倒不如说其实是武则天和李隆基之间的交锋。
从神龙政变,一直到武惠妃去世,一直都是武则天派系势力和李隆基派系势力之间的斗争。
东都洛阳是武则天时期的大唐都城,而武则天的摄政时间又远远不仅是她在位的那些年,唐高宗李治就很喜欢待在洛阳,早在二圣临朝时期,武则天就开始经营洛阳了。
武则天迁都洛阳,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要避开长安这边的李唐传统势力。
洛阳和长安,背后代表的其实是河东贵族和关陇贵族,关陇贵族就是跟随李家发家的这一批贵族,从唐朝建立起就将根扎在了长安,河东贵族则是后起之秀,他们也想在朝堂上谋取位置,可朝堂上的势力早已被关陇贵族瓜分完了,河东贵族想要进长安争夺权势并不容易。
武则天就是很聪明地利用了世家派系之间的斗争,联合河东贵族,利用他们想从关陇集团手中抢肉吃的心理,定都洛阳坐稳了皇位。
关陇贵族自然不甘心,于是李隆基就看中了这一点,得到了关陇贵族的支持,在武则天晚年时将权柄拿了回来。
李隆基除了帝王之外的另一层身份,是关陇贵族集团的代表人,关陇贵族协助他登基,李隆基也投桃报李扎根在长安,彻底冷落洛阳,也就是重用关陇贵族,打压河东集团。
只是长安的粮食不够吃这是不以李隆基和关陇集团的意志为转移的,毕竟就算是皇帝和世家也没办法凭空变出来粮食。
这时候就需要有能力的臣子来为帝王排忧解难了。
李林甫就出现了,李林甫通过两个手段让长安“富”了起来,成功得到了唐玄宗的青睐,青云直上,顺利做到右相。
其一就是和籴法,在丰收的年份,朝廷低价收购粮食储存起来,等到饥荒的年份再卖出去。
听起来很好,丰年收粮荒年放粮,看似是对百姓有利的好事。
李长安盯着她刚刚找出来的有关“和籴法”的文书撇撇嘴,很快就梳理出了其中的本质。
低价收粮,高价卖粮,朝廷从中就能赚一大笔钱。可是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在这中间完全没有新的商品被生产出来,换句话说就是没有生产这个过程,想清楚了这个本质后再看和籴法就很清楚了。
朝廷赚了一大笔钱,可天底下的钱就这么多,朝廷赚到了钱,那谁损失了钱呢?需要在荒年高价买粮食吃的百姓损失了钱呗。
要是真想丰年储粮以备荒年,那在荒年往外卖粮就不应该按照荒年的市场价往外卖,而应该按照买粮食那年的价格往外卖,这才能够调节市场上的粮食价格,让百姓吃得起粮。
低价买高价卖,这就是朝廷当了一个最大的粮食商,与民争利,从百姓手里搜刮钱财。
不过这还不是李林甫做得最损的事。
李林甫的第二个方法叫做赋粟助漕,通俗讲就是既然从洛阳将粮食漕运到长安来花费巨大,那就让百姓多交点税弥补漕运费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