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缙沉思片刻,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方才缓缓道:“人多地少,租庸调税赋沉重,百姓多不能负担,有许多百姓为逃避租庸调宁愿做流民也不愿在官府登记户籍。”
他说得已经很保留了,实际上在王缙看来,租庸调早晚得崩溃。
王缙是真真切切跟漳县百姓打了一年多交道,百姓对租庸调的怨言王缙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百姓不愿意交纳租庸调,他们没有分到田地,连自己都养不活,却要缴纳沉重的税赋,有许多人为了逃避税赋,甚至直接抛弃田地隐姓埋名逃到他乡。
租庸调实际上就是一个交易。朝廷给百姓分地,百姓向朝廷缴纳税赋,单拎出来看十分合情合理。可问题是现在朝廷没有地可以分,百姓却依然要缴纳沉重税赋,自己都要饿死了还得缴纳税赋,百姓自然不会乐意。
他们现在没有本事反抗朝廷,可他们反抗不了还跑不了吗,流民的数量已经占据了天下人口的三分之一,可以预见的是往后数年只会越来越多。流民多了,百姓就少了,百姓就需要缴纳更多的税赋,怨气就会更大……
只是这话王缙现在不敢说出来罢了。
天底下的聪明人数不胜数,一个制度的崩溃也不会是忽然崩溃,聪明人难道看不出这个制度已经不合适了吗?只是他们都选择缄默不言罢了。
“府兵制与募兵制的优劣你可知晓?”李长安又抛出一个问题。
王缙并没有领过兵,对于军事方面还是有所欠缺。
他绞尽脑汁,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如今朝廷已经废除了府兵制,改用募兵制,想来募兵制应当更好。”
“募兵制的确更合适,招募亡命之徒作为将士,省下了养府兵的成本。”李长安讥笑,“只是招募来的游兵散将到底有几分本事就不好说了。”
府兵制的坏处是朝廷养兵费用高,毕竟一个府兵从二十岁入伍到退伍中间几十年都要由朝廷出钱养着,还要给他分地给他的家庭减税,日日操练,单吃饭就得花一大笔钱。
募兵制就便宜多了,需要士兵了就花钱招一批人当兵,打完仗就解散也不用再多花钱养着,打仗死了也就死了,拿人钱财替人卖命,也不需要做抚恤工作,可以说十分省钱了。
只是有优势就会有劣势。募兵制最大的缺点就是招来的这些人根本都没有经过系统的军事训练,打仗的时候招一批,打仗完了就解散,中间都没有训练的时间,哪来的战斗力可言。
而且十分显著的一个缺点就是募兵招来的人根本就没有信念可言,他们的目标就是钱,不管钱是怎么来的,更没有什么保家卫国的信念。
与其称他们是将士倒不如称他们为亡命之徒。
李长安按按眉心,感慨道:“大唐的问题如此之多啊。”
王缙心有戚戚然地点头。
“所以。”李长安话锋一转,笑盈盈看着王缙,“王县令将做之事才越重要。”
“大唐需要改革,可改革的效果如何呢?”
王缙乖乖跳入了李长安的坑,道:“若是大唐各个县都能如漳县一般就好了。”
“是啊。”李长安笑眯眯道,“可这些改革的策略是否有用,改革是否能顺利推行……只有漳县一个例子不足以服众。”
王缙就是李长安精挑细选选出来的这只小白鼠。
李长安自己虽然已经在漳县试验过一遍了,可毕竟她是变异唐朝人,更多的是依靠她超越时代的思想,这套策略用在大唐会不会水土不服,李长安还没有把握。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选用上好的小白鼠再重新试验几遍了。
王缙就是一只优质小白鼠。
土生土长的大唐人,跟着她在漳县学了一年,实践经验有一点,但不多。人聪明,但是没有聪明到李泌那样可以依靠个人谋略强行拔高治理上限的地步。
总而言之,具有普遍性。
只要王缙能以一个新的县为试点,用这一套新政在五年内将这个县治理到有漳县三分之一的繁华,那就能证明这套新政是可以在大唐推行的政策。
李长安循循善诱,她注视着王缙,在她的眼神注视下王缙忍不住挺直了脊梁。
“我大唐有一千五百余县,也就是说这一千五百来个县组成了我大唐的江山。”李长安指着舆图,指尖点在了河南道处。
她指尖指着的地方,正是王缙将要赴任的县。
“河南道乃是中原腹地,重要无比,今我命卿去治理一县,就是为了让卿去为大唐的明日开辟出一条堂堂大道。今日一县、明日一州、后日就是整个大唐江山,大唐的未来,就扛在你的肩上!”
王缙只觉得自己胸腔内的热血已经沸腾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李长安,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紧握住。
这是一个十分投入的姿态。
李长安问王缙:“你觉得管仲如何?”
“变法强齐,春秋贤相。”
“商鞅如何?”
“商君变法强秦,亦贤相。”
“冯太后孝文帝均田制改革如何?”
“沿用至今,强国之上上策。”
王缙攥着拳头,一句比一句声音更大。
李长安看着已经热血上头的王缙,最后问他:“我与卿之变法又如何?若成,可名垂青史否?”
王缙的声音激动地颤抖,他攥紧放置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抖:“可名垂青史,可万世流芳!”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李长安目光看向王缙,伸出了两根手指。
“第一步,我走,第二步,便要由卿来走了。卿可还能记得漳县是如何发展,如何收税?”
“记得,臣必定将临水县治理成第二个漳县。”王缙感受到了李长安对他的重视,士为知己者死,上位者的重视让王缙心潮澎湃,他已经完全融入了李长安对未来的蓝图设想中了。
一座高山伫立在他的面前,王缙抬头看,在荒草乱石中看到了李长安留下的脚印。
他是第二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他要在这条路上留下他的脚印。往后这条路上还会留下更多的脚印,直到在这座高山上用一个个脚印踩出一条平坦大道来,后来者,便可以顺着这条平坦大道接着往前走了。
后来人会感念前人的恩惠,正如今日的大唐人感念冯太后孝文帝一样感念他们。
谁能拒绝青史留名的诱惑呢?
李长安笑盈盈看着王缙,问:“我能否信卿?”
王缙干脆利索站起身,长躬不起:“臣,定万死不辞,绝不负公主信任!”
“卿有宰相之才,诸人之中,也唯有卿能让我放心托付此等大事了。”李长安淡淡道。
王缙直到走出公主府也依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脚下轻飘飘,仿佛大醉一场一般。
路上正好遇见李白,李白见到王缙立刻展现出了自己的热情,主动打招呼:“王兄可吃饭否?若是有空我们一同去酒肆喝一杯?”
王缙只是轻飘飘看了李白一眼,淡淡道:“不叨扰李兄了,我回家还要准备行囊去辖地赴任,喝酒一事待到日后有空再说吧。”
哼,你一个只会写诗的家伙也配和我宰相之才比?公主给我安排活是因为公主重用我,看中我的才华,你李白平日只会饮酒作诗,虽说看起来风光,却比不上我公主重用。
而后王缙也不愿再和李白寒暄,直接就昂首挺胸走出了公主府。
他还有顶顶重要的正事要做,早一日收拾好行囊就能早一日赴任,就能更好探讨改善新政政策,岂能在此浪费时间?
只留下李白站在原地满脸迷茫地盯着王缙的背影,挠挠头。
奇了怪了,昨天宴会散场的时候,他不是还一脸生无可恋吗,怎么才一日不见便像换了个人一般。
不过李白也没有思考太久,对于自己思考不明白的事情,李白一向都不纠结,只用了短短几息的时间,李白便将王缙的古怪抛掷脑后,推开了李长安书房的大门。
“二十九,贺监告诉我,圣人已经下发了诏书,诏我入朝为官了。”
李白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得意洋洋的感觉,他一得到这个好消息,就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自己的好友。
“陛下封我为翰林待诏。”李白意气风发,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李白此时尚且对高高在上的圣人有着十足的崇敬,他立志要在朝堂上做出一番大事,完成自己的政治抱负。
“这是好事啊!”无论往后如何,起码如今李长安是真心实意为李白高兴。
李长安打趣道:“我家的翰林待诏可想打马游街?”
“哈哈哈。”李白朗声大笑,“待到我穿上紫袍的那一日李二十九再为我庆祝也不迟。”
李长安看了李白一眼。
翰林待诏只是六品官职,能穿紫袍的官员至少也是三品,李白还差得远呢。
何况在李隆基手底下李白估计是穿不到紫袍了。
不过李白倒是可以期待一下二十年后。
国子祭酒或者左右散骑常侍,都是三品官职。
“此次我来还有另外一事。”李白笑了笑,罕见有些不好意思。
李长安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才忽悠王缙半天,说得她口干舌燥。
“何事竟能让李十二不好意思?”李长安抿了口茶水缓解了干咳的嗓子。
李白这才将事情道来:“我生平最好结交好友,到长安后,我于酒肆中结识一位好友,他倜傥侠义,纵意饮酒,一诺千金。”
“他家财颇丰,先前也一直都只与我一同饮酒作乐,只是前些日子被长安县尉看不起,忽然就生了奋发之心,想走一走我的门路……我便想着将其引荐给二十九娘。”
往前都是他求人举荐自己,这还是李白第一次举荐旁人,李白难免觉得有些好不意思。
只是李白觉得他这位好友虽说年纪偏大些,可一身武艺超绝,性格豪爽,仗义疏财,李白爱才心切,不舍得找其他好友随意给这位好友塞一个丁点儿小官打发他,而是切切实实深思熟虑后,觉得唯有李长安能配得上他这位好友。
“谁人竟然能得李十二如此称赞?”李长安也略有些诧异。
李白虽说用词一贯夸张,可是心气也是实打实的高,他看不上眼的,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难从李白嘴里讨到好词,能被他看上的人,纵然是贩夫走卒,李白也从不吝啬为其写诗夸赞。
“既然是李十二举荐,我自当重用。”李长安笑眯眯道。
总归面子要给李白,等人到手后若是真有本事那正好忽悠成工具人,若是没有本事那李长安也不吝啬随意安排个地方糊弄一下此人。
倒不仅是因为举荐者是李白,换了谁给李长安举荐人才,她都会这么做。
总不能人家给你举荐人才,你觉得这个人不是人才,就不接受吧,落了举荐人的面子,那样下回谁还会再给她举荐人才?
听到李长安此言,李白心里就很舒服了。
先前李白拜谒权贵,那些权贵虽说面上不显,可李白能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轻视,所以才会在拜谒李邕无果后留下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抒发自己心中的愤怒。
唯有李长安却对他十分尊重,就连他举荐友人,也不先问被举荐者姓名而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便要重用。
“我那友人名为哥舒翰,虽是突厥人可久居长安,年虽四十但依旧龙精虎猛……”
“咳咳咳咳!”李长安被茶水呛到猛咳几声。
她愕然道:“哥舒翰?”
是那个“哥舒夜带刀”的大唐猛将哥舒翰?
哥舒翰难道现在还没有到边关吗?
“莫非此人有何不妥?”李白微微皱眉。
李长安面色复杂,看了一眼李白。
“没什么不妥,只是我先前听说过此人的名声,还以为他已经投奔了边将。”
李白这才放下心来朗声大笑:“我这友人虽武艺高强,心思却不在为官上,他最好饮酒与结交豪杰,若非此次被长安县尉鄙夷,发愤而图强,也不会想着出仕为官。”
李长安深深看了李白一眼,再一次对李白的交友能力有了深切了解。
据她所知,李白的好友不仅有哥舒翰,还有高适、郭子仪……
“李十二乃是相千里马的伯乐,若是日后再有千里马,还要请李十二这位伯乐多多为我举荐。”李长安十分真心实意拉着李白手道。
“李二十九可是相中了哥舒翰这匹千里马?可需我将其带至公主府?”李白闻弦歌而知雅意,笑吟吟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想了想道:“不适合在公主府见面,日后若是哥舒翰出头了……总归公主与边将结交不太合适。过几日借着踏青的名义于寿安观见上一面倒是合适。”
天宝三大案就是因为太子李亨和边将结交引起来的冤案,李隆基连他的义子、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都没有放过,自己虽然是公主,没有太子身份那么敏感,不过也还是能避则避。
……毕竟李长安打算结交的边将可不止哥舒翰一人。
李白离开后,李长安则看着大唐疆域图沉思许久。
哥舒翰如今竟然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可李长安的印象中天宝十二载哥舒翰就已经被封西平郡王、加封河西节度使了。
短短十二年就能从普通人一跃而成郡王,难怪唐朝那么多人都想要奔赴边关建功立业,这速度比文官上升可快太多了。
李长安提笔在纸上写下“哥舒翰”,又在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突厥”。
哥舒翰是突厥人。
李长安又在纸上写下了一长串名字和其对应的身份。
安禄山是粟特人,史思明是昭武九姓的史国人,高仙芝是高句丽人,李光弼是突厥人,仆固怀恩是铁勒族人……
数来数去,这个时代绝大部分出名的将领居然都是胡人。
这应当和李林甫过段时间会提出的“重用胡将”策略有关。大唐一直都有出将入相这个说法,李林甫害怕旁人抢夺他的相位,于是就劝李隆基重用胡将,表面上的说法是胡人凶猛好斗,实际上是因为胡人受教育程度低,而且大唐从来没有胡人宰相,胡将就算功劳再大也影响不了李林甫的相位。
“安禄山史思明是胡人,昭武九姓的曹国人也是胡人啊。”李长安心中有一个想法渐渐成型。
李长安迅速写下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给她娘。
具体内容是:妈,咱家有没有什么能打仗的亲戚!
将信送出之后,李长安就暂且不管此事了,从长安到曹国路途遥远,回信得等数月才能到她手上,这段时间还有其他要紧事要做。
李长安捏捏自己的鼻梁附近穴位,舒缓了一下酸痛的眼睛。
洛、渭大水,溺死者数千。
水灾不像火灾,水灾的特点是范围广,而不是灾情凶猛。溺死者数千,而且很可能这只统计了有户籍的百姓伤亡人数,没有统计流民伤亡,那受灾者少说也有数万,多则十几万也不是没可能。
一般的小水灾可进不了史书。
李长安盯着自己面前这份《洛阳水道修缮建议》,这是她粗略整理出来的洛阳一带的水道情况。
里面指出了今年雨水泛滥,若是不提前做出措施,洛阳一带很有可能会发生洪灾。
若是能提前疏通水道,加固河堤,应当能缩小一些受灾规模。
虽说李长安知道这个建议递上去也不一定能起作用,可总归要做些什么吧。
河北大雨雪,这是人力没有办法改变的天灾,范围又广,李长安无力改变。可洛水泛滥,只限于这一段支流,若是事先准备好应对,就算洪水依然会到来,可至少能减少损失,多救几条人命。
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只是该找谁把这个建议递到朝堂上呢?
想了片刻,李长安呼唤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