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熬也能把李隆基熬死。
“何况太子和右相之间矛盾不可调解,我与太子、右相之间都没有矛盾,贺监的门人故旧应当也都是一心只想报效大唐的文人,跟着我岂不是正好能避开朝中的腥风血雨?”李长安又轻飘飘扔上了一个筹码。
贺知章苦笑:“公主若是真没有图谋,便不会在意老夫手中这丁点人脉了。”
忍了忍贺知章终究没忍住,他苦口婆心劝着李长安:“公主生来富贵,为何不安心享受富贵呢?嫁一个好驸马,生儿育女承欢膝下不好吗?”
贺知章和先前的张九龄是同样的想法,他们维护太子未必是因为太子多么英明,而是儒家的传统观念就是父及子承,这些文人的愿望就是大唐皇位能够安稳地由父亲传给儿子,不要发生任何变故。
李长安只是淡淡道:“贺监是哪年考中的进士?”
贺知章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加苦涩。
“老夫乃是证圣元年的状元。”
“证圣元年的天子是何人?”李长安又问。
贺知章长叹一口气:“是则天皇帝。”
就是因为他考中进士时当政的是女帝,所以贺知章才对李长安如此担忧。
若是在别的朝代,公主参政也顶多就是参政,可在大唐,贺知章看着李长安今日的所作所为,看到的却不是一个参政的公主,而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位争夺者。
“贺监是个聪明人。”李长安淡淡道。
贺知章的底线已经被她一压再压,或许就连贺知章也不知道,一开始他分明只想知道李长安是从何得知他要辞官一事,为何现在却直接到了要把人脉交给李长安的地步了。
李长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聪明人不要着急立刻做决定,贺监不是打算明年辞官吗,还有一年时间,贺监先看一看朝堂局势再做决定也不迟。”
“只是。”李长安在迈出房门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贺知章一眼。
“如今是雪中送炭,往后便不一定是雪中送炭了。锦上添花固然也是一桩美谈,到底比不上雪中送炭。这个道理贺监不会不知道。”
当自己还没有绝对性优势的时候不要着急,对手的猪队友会自己犯错。
李长安对李屿的本事再清楚不过了。要不是李屿和李隆基这对卧龙凤雏父子,今天你杀这个大将,明天我杀那个臣子,安史之乱何至于持续那么多年?
更何况唐肃宗还是宦官干政的开端,他对大臣的信任可不及对宦官信任的十分之一。
贺知章是聪明人,李长安相信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临上马车之前,李长安看了一眼贺知章花白的头发和紧皱的眉头,挑了挑眉。
她这叫什么?欺负八十岁的老头,反派竟是我自己?
曲江池,地处长安城东南角,因为曲江宴在此举办而被世人所熟知。
曲江宴便是款待新科进士的宴会,设在曲江亭中,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皆可参加。
曲江池只有一个,曲江亭却不止有天子设宴的那一个。
高都公主的驸马崔惠童出身博陵崔氏,他便有一座位于曲江附近的宅院,宅院只有半边围墙,另外半边则紧挨着曲江池,上筑小亭,立于曲江池水之上。
就连当今圣人也亲口称赞过这座宅院清雅。
今日宅院中便由崔惠童亲自设宴,款待举子。
沈初坐在角落,手中转着酒杯,只关注面前桌案上的食物,周围的嘈杂声没有引起他一丝一毫的兴趣。
他只是一介白身,在宴席上自然轮不到好位置。
实际上沈初也并不是完全对周遭没有兴趣,他在偷偷观察宴会上的来客。
崔惠童作为主人,身份又最高,自然坐于主位。在场的官员却并不止他一人,坐在前列还有几个身穿绿色官袍与青色官袍的官员。
六七品穿绿、**品穿青。
红袍只有五品及以上官员能穿,紫袍则需三品大员。
除这些有品阶的官员之外,另有举子三十几人。
沈初视线转了一圈,便发现了数个熟悉面孔。
这些熟悉面孔都是在今岁来参加科考的举子中颇有名气的那些人。
大部分举子都已经从桌案后站起身,四处游走应酬,端着酒杯热火朝天聊着朝中话题。
就连那几个穿着官袍的官员也亲自下场亲切和这些举子攀谈,更是让这些举子喜出望外,更是争相表达自己的观点,希望能够引起这些官员的注意。
当然大部分人的目标还是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在场最位高权重之人。
崔惠童稳稳坐在主位,面上带着威严又不失亲切的笑容,但凡有举子和他目光撞上,崔惠童便会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他这样的身份,不必亲自下场和这些举子攀谈,那样反而有失身份。
毕竟在场的这些举子,未来能有一人能达到他如今的官职已经是极了不起的事情了,就算其中有一两个人运气好能爬到高位,那也需是二三十年往后的事。
今日的宴会,他坐在这儿就已经是给这些新举人面子了。
也不知太子妻兄是怎么想的,连这些身上半个官职没有的举子也要拉拢。
崔惠童心里嘀咕着,心中并不太看得上这些举子。他出身博陵崔氏,做官乃是蒙了荫庇,换句话说就是家族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官位,他是看不太上这些举子。
在他眼中只有那些门第不上不下的小家小户才会让家中的子弟参加进士科,至于那些参加明经科的普通人,在崔惠童心中更是一群破落户。
若是已经考上了进士倒还值得他结交一二,可如今这些人不过是白身,能不能考上科举还两说,哪里值得他亲自来拉拢?
心中虽然看不起这些人,崔惠童面上却笑得十分亲切,心里一套表面一套,这是世家大族子弟的必备技能。
黄冲举着酒盏来到崔惠童身边,讨好笑笑。
崔惠童淡淡瞥了他一眼,他对这个破落户倒是有点儿印象,门第不高,胜在人听话懂事,做一马前卒也够了。
“何事?”崔惠童并没有与黄冲共饮,只是淡淡开口。
黄冲还没有那个资格和他共饮。
想借着给崔惠童敬酒来提升自己身价的黄冲手中举着的酒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最终,黄冲也只是尴尬一笑,自己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崔卫尉,那人便是沈初。”黄冲指着坐在角落安静不语的沈初道。
崔惠童这才提起了两分兴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初。
“就是此人先前几回都没来赴宴?”
黄冲暗戳戳道:“沈兄自言他家中有事脱不开身。”
“我倒是听过他的名声。”崔惠童掀掀眼皮,“传闻此人是沈佺期后人,为人豪气干云,时常扶穷济困,在长安略有两分薄名。”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崔惠童在今年进士及第的名录上已经见到了此人的名字。若无意外,这个沈初今岁一定能考上进士。
“他身侧那人也是第一次来吧。”崔惠童又指了指沈初身侧之人。
黄冲心领神会,主动开口向崔惠童介绍此人信息:“他名王阅,在平康坊中居住,并不在大慈恩寺居住,传闻他与户部王侍中有些关系。”
崔惠童顿时就失去了兴趣。
户部的王鉷是右相李林甫的党羽,和太子党是对立关系。
“往后不必再请他了。”崔惠童吩咐道。
“你再去告诉沈初,告诉他某邀他一叙。”
黄冲表情扭曲了一下,却还是乖乖应了下来。
他心中记恨为何自己已经这样低声下气却还是比不过自诩清高的沈初。
黄冲走到沈初桌前,脸上露出假惺惺的微笑:“沈兄,崔卫尉邀你一叙。”
闻言沈初却没有感到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站起了身走到崔惠童桌案前。
黄冲三番五次登门邀请他,若是没有拉拢的心思,沈初都不信。
并非沈初傲气,而是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条件十分优渥。
论出身,他虽非世家子弟,却也是沈佺期之孙,算是官宦人家;论名声,李长安是经营名气的一把好手,这几年还真给他用钱砸出了一个“玉面孟尝”的名声;论以后,崔惠童必定看过今年的名录,知道他在今年的进士之列。
只是沈初注定要辜负崔惠童的“重视”了。
“你便是沈初?”崔惠童依然没有站起身,只是上下打量着沈初。
沈初不卑不亢道:“沈初见过崔卫尉。”
“好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崔惠童面上带上了笑容,心下却生出了几分不喜。
在场所有的人无一不想方设法讨好他,只求与他攀谈两句,唯有这个沈初,心高气傲。
“你的才华,某已经久闻大名。”崔惠童语气越发高傲。
“只是这朝堂上的事情,并非单有才华便够了。”崔惠童淡淡道,“某听闻你还未投行卷?礼部郎中韦陟,博学多才,在文坛也略有薄名,你可向他投行卷。”
崔惠童觉得他已经显露出了他的拉拢之意。
韦陟乃是今年科考主考官,一眼便能定这些举子的前途,他这一句话是等同于告诉沈初“只要你投靠我,你的前途就有保证了”。
“沈某已经投了行卷,怕是要辜负崔卫尉好意了。”沈初温声道。
他说这句话便是婉拒崔惠童的拉拢了。
毕竟行卷没说只能投给一人,沈初若是要接受崔惠童的拉拢,完全可以再向韦陟投一份行卷。
崔惠童脸上表情冷淡下来,他淡淡道:“你虽略有些薄名,却也要知晓朝廷科举可不止看名声。”
其中威胁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沈某知晓。”
听到沈初依然拒绝他的示好,崔惠童嗤笑一声,冷冷看了沈初一眼。
“年少轻狂。”
沈初只是又笑了笑,没有多言,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只是不知不觉间,他周围空了一大圈,先前坐在他右手边的举子也将方才沈初和崔惠童之间的互动看在了眼里,虽说因着距离离得远,听不清对话内容,可单从崔惠童的脸色中也能察觉出来沈初得罪了崔惠童。
见到沈初回来,连忙怕被牵连了一样端起酒起身走到了一旁。
倒是伸出左手边坐着的男子还有心思搭话:“你得罪了他?”
沈初反问:“敢问尊姓大名?”
“王阅。”王阅举了举手中的酒盏。
“王兄不怕我牵连了你?”沈初温声道。
王阅轻笑两声:“我家中长辈本就和崔驸马不对付,我亦不惧崔驸马,沈兄牵连不到我。”
“只是今岁主考官乃是韦陟,你得罪了崔惠童,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得罪了他,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崔惠童也必定会出手让你难堪,韦陟和崔惠童有姻亲关系,你恐怕要难做了。”
沈初淡淡一笑:“王兄安知我就没有靠山呢?”
“靠山?这个词用得妙。”王阅轻笑两声,将手中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黄冲早已看到了崔惠童不虞的脸色,心下暗喜,只觉得自己被沈初压了这么久的不快一扫而尽。
黄冲心中喜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在宴会散后,故意拦住了沈初。
“沈兄如何就得罪了崔卫尉呢?”黄冲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邀沈兄赴宴,本是想让沈兄结交官员,日后出仕也有个照应,谁知……唉,沈兄实在是太莽撞了。”
沈初静静地看着拦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黄冲,仿佛在看一个胡闹的小儿,任凭黄冲说话再夹枪带棒,沈初依然是那副老实神在的模样,仿佛他这个人就不会生气一样。
过了一会,黄冲没听到沈初的回应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这才讪讪住嘴。
“你年轻气盛,遇到事情不要着急往前冲,容易被人当作马前卒利用。”
沈初看到黄冲住嘴,而后才抬手拍了拍黄冲的肩膀,也不等到黄冲再说些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解开缰绳打马离去。
“老师,我听说你被人欺负了?”
李长安风风火火推开书房门,自行搬了个月牙凳坐到沈初对面。
沈初抬起头,倒也不惊讶李长安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今日在场之人零零碎碎加起来有近百人,就算举子嘴严,他们带去的侍从婢女嘴未必严,李长安又对他一贯关注,消息短短半日就传到李长安耳中再正常不过。
李长安摩拳擦掌,表情兴奋:“师耻徒辱,老师放心,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个黄冲敢欺负您,我这就派人套他的麻袋,打断他的狗腿。”
沈初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都没有生气,你这么愤怒地干什么。”
当然,沈初觉得李长安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做坏事前的幸灾乐祸。
“黄冲还太年轻,沉不住气。他以为权贵对他有好脸色是看中了他的才华,殊不知崔惠童对他有好脸色只是缺个马前卒,而他恰好合适罢了。”
沈初叹息道:“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再和这些年轻人计较,岂不是白活这些年。”
“老师你也才二十几岁吧……”李长安看着清雅俊秀的沈初一副中老年人语气,忍不住吐槽道。
“我就觉得我还只是个小孩。”李长安小声嘀咕着。
反正她的大脑发育水平和激素分泌量都是十岁,身体也是十岁的身体,那她就是十岁。
沈初轻轻瞪了李长安一眼:“总归,我没有生气。”
他甚至有些可怜黄冲,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出了书房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却因为自己见识不足,被权贵忽悠了两句就心甘情愿做起了冲锋陷阵的小卒,以为是握住了机会,实际上是被权贵画的大饼撑昏了头脑。
只是黄冲运气不好,后世年轻人被社会毒打顶多就是赚不着钱,黄冲却十有八九要丢了自己的小命。
再加上沈初从李长安那听到的贺知章的计划,两者对比,一个人老成精见势不对望风而逃,一个愣头青根本没感觉出任何不对还闷着头往前冲,这么一起想起来还颇具喜感。
“哼,老师就是心太软了。”李长安嘀嘀咕咕,“你不愿意追究人家,人家还不一定会放过你呢。黄冲那家伙有什么可怜的,也就是老师你有靠山,换一个没有靠山的寒门世子,被他这么一打压人生就全毁了,谁还不是经历十年苦读才来参加科举呢……”
李长安对此没有丝毫同情,看那个叫黄冲的家伙这个打压沈初毫不手软的做法也不像什么好人,对和他没有利益关系的同年尚且如此针对,日后为官对百姓只会更心狠手辣。
他连同年都没有丝毫同情心,为一己嫉妒就能将同年引到权贵面前陷害,难道还能指望他对素不相识的百姓能有同情心吗?
沈初有她做靠山,百姓可没有靠山可以依靠。既然他已经出手害人,那就要有自己有朝一日会死于他人之手的觉悟嘛。
“瞧着吧,崔惠童今日被你当众下了脸面,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会放过你。”李长安最后总结道。
想要吸引党羽,可不是一味只有恩惠,恩威并施是最基础的要求。
今日崔惠童拉拢沈初被当众拒绝,要是他什么都不做恐怕其余人就会在心里嘀咕“堂堂世家大族公主驸马太子妹夫,居然拿一介白身没办法”,这话只要传出去,就会让崔惠童颜面扫地。
李长安琢磨了一下要不要在中间煽风点火推一把。
转念一想现在太子党就这大猫小猫的三两只,也不值得针对,要是这事发生在三五年后,还值得她拿着这件事给太子下个绊子,可现在……唉,这事怎么就不是李林甫做的呢?
不过李长安还是将这件事放进了她脑内名为“太子李屿(亨)黑料”的文件夹内,打算日后机会合适时再翻旧账火上浇油。
沈初看向李长安,抿唇:“我听闻今岁的主考官是韦陟,若是你为难,我也可明年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