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十二郎神色不安的接了过去。
宗正少卿将笔一扔,靠到椅背上,笑的和蔼:“拿去花吧,五十万两,使劲儿花,你真是乌家的大功臣啊,乌十二郎!”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道:“明尊……”
宗正少卿脸色倏然一冷,一掌拍在案上:“在收据上签字,我们这边要入档!”
乌十二郎心里的不祥之感已经很浓郁了,可是他又实在委屈——有人花钱买,我就往外卖,凭什么不可以呢?
我来取属于我的钱,凭什么这么摆脸色给我看?
他迟疑着签了字。
宗正少卿重新开始朝他笑:“好了,结束了,回去好好庆祝一下,你走吧。”
出了宗正'寺的门,一阵清风刮过,乌十二郎这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爬满了汗,这会儿贴在身上,有种虫蛇舔舐的黏腻感。
回想方才的经历,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那张价值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陷入到了恍惚之中。
要去兑付出来吗?
如宗正少卿所说,户部乃至于本朝所有官方下辖的财庄,都可以兑付这笔钱。
而这张凭据,其实也同他先前与官方打交道时收到的形制相同,只是从前的数额没这张那么大罢了。
乌十二郎捏着那薄薄的、却又好像重逾千金的凭据,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了那个问题。
要去兑付出来吗?
他迟疑了,没敢去——到底还是会看人脸色的。
宗正少卿先前同他说话时的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衷心的祝愿他……
乌十二郎第一次懊恼起了自己的年轻,甚至于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念头就是,得赶紧回家去问一问祖父,我是不是办了一件坏事?
可是他转而又想,越国公夫人还在东市等着呢,她能有这样的门路,同宗正寺牵扯上关系,恐怕也不容怠慢吧?
还是先去把那边的事情了结掉,再回家去问祖父吧?
乌十二郎心怀忐忑的上了马,扬鞭往东市去了。
乌十二郎离开之后,东市这边倒是没有出什么乱子。
也没人怀疑过越国公夫人会逃账。
人都在这儿坐着呢,怎么可能逃得了?
再则,这事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越国公夫人能跑,越国公府能跑吗?
祖传的爵位,不要了?
耐心等着就是了。
承恩公倒是真的挺高兴。
他完全有理由高兴啊。
我们家诚然是丢了个大脸,可脸面这东西值什么钱?
丢了也就丢了。
而你越国公夫人,这回却是狠出了一回血,包管几十年后再度回想起这个瞬间来,还能痛苦到面目扭曲!
什么,你说她不痛苦?
热闹虽然已经过了高潮,但是在继续品味一二,也是很有意思的。
就当承恩公饮着茶津津有味的时候,承恩公夫人与刘四郎之妻太叔氏终于赶来了。
一见当下这情况,妯娌二人便知不好,沉着脸近前去问,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王娘子最终花落于越国公夫人手上,作价五十万零十两。
承恩公夫人当即就变了脸色:“卖主是哪一位?”
乌十二郎留下的人稍显不安的出来,行个礼,报了主人家的名字。
承恩公夫人当场点破:“乌十二郎好大的胆子,公府都敢讹诈!我们承恩公府即便不如从前,也没由得叫他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拿捏着戏弄吧?!”
太叔氏明白长嫂的心思,并不说越国公府的干系,只说自家:“乌十二郎做得好买卖,乌留良知不知道?”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一个起价十两的女奴,最终身价居然高达五十万两——这样高额的竞价,事先知会过户部没有?有户部的人来见证没有?缴纳过税款没有?”
乌家的侍从讷讷不能对。
太叔氏乘胜追击:“什么都没有,你们就敢收取这样的巨款,是觉得我们承恩公府日薄西山,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来踩一脚吗?!”
承恩公越听越不对劲儿,不由得道:“你们这话说的好没由来,我们又没有吃亏……”
承恩公夫人并不理他,递个眼色给太叔氏,后者便板着脸道:“大伯,你少说两句,哑巴不了的!”
承恩公夫人则到乔翎面前去,很客气的行了个礼:“什么公证都没有,竞价也是不作数的,一个女奴本也算不了什么,夫人带走吧。乌家若是有所疑虑,就叫他们去找我。”
乔翎还礼,却说:“只怕尊夫未必会赞同呢。”
承恩公夫人道:“他必须得同意。”
承恩公原先自以为找回了场子,这会儿自家的人来了,却反要拆台,已经极觉难堪,现下再听妻子在外丝毫不给他保存颜面,不由得勃然大怒:“臭婆娘,你胡说什么?你凭什么做我的主!五十万两的账目,她想一笔勾销?做梦!”
太叔氏厉声道:“大伯,你嘴上最好客气些!”
承恩公觑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不曾言语。
承恩公夫人反而是心平气和,问丈夫:“真的不肯一笔勾销?”
承恩公额头青筋暴起,愠怒之情溢于言表:“我养条狗,它都知道朝我摇尾巴,而今你居然帮着外边的人来反咬我?!”
太叔氏听得眼前发黑,甚至于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承恩公夫人听完却没有生气,甚至于还笑了一笑:“好吧。”
她叫了陪房来:“去请户部的人来,再去东平侯府请我大哥过来,我今日要与他义绝!”
满场愕然。
即便是先前张牙舞爪的承恩公都愣住了。
只有承恩公夫人的陪房很冷静的应了声,带着人匆匆从令去了。
太叔氏回过神来,想要规劝一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鬼使神差的说出来一句:“也好。”
承恩公嘴巴大张着,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你……”
承恩公夫人平静道:“我嫁与你多年,自问没什么对不住你的。然而你们刘氏门风败坏,子孙不肖,你又狂悖无礼,殊无礼义之风,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刘四郎自打知道消息,就紧赶慢赶的往这边撵,就怕到晚了,事情真的落到实处。
结果真的到了之后,没赶上竞价现场,倒是赶上了大哥大嫂的义绝现场。
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先去骂承恩公:“大哥,你真是灌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不赶快跟大嫂致歉!”
承恩公还是有点逼数的——承恩公府本来就是个所剩无几的花架子,妻子再一撒手,怕真就要塌了。
他悻悻然的上前,低三下四道:“夫人,是我不好……”
刘四郎又示意妻子去劝承恩公夫人一劝。
太叔氏迟疑几瞬,瞥一眼承恩公,再看看承恩公夫人,挪开了目光,没有动弹。
刘四郎暗叹口气,只得自己过去:“大嫂,您大人有大量,就宽恕这个混账一回吧,他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的……”
承恩公夫人为之摇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她言简意赅:“我忍够了。真的够了。”
短短八个字,灌注了几十年的心酸和委屈。
如若真的哭着痛骂,委屈控诉,刘四郎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劝慰。
但偏偏就是这么简短的八个字,反而叫他无从下手。
在长达几十年的隐忍面前,什么言辞,什么口齿,都是轻飘飘的,要多无力有多无力。
乔翎原先还是个聚光点,这会儿也不由自主的黯淡了,甚至于还有点茫然:“啊?”
她悄悄同姜迈嘀咕:“这也太突然了吧……”
姜迈于是也侧一侧脸,在她耳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是热闹坏了。”
乔翎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啦!”
东平侯夫妇来得不算慢,甚至于比户部的官员还要早一些。
刘四郎说不通承恩公夫人,只得去劝东平侯:“兄长,我大哥混账,我回去骂他,但要说是义绝,总得顾及孩子们不是……”
东平侯说:“妹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刘四郎便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再过一会儿,承恩公夫人的妹妹、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小苗氏,几乎同户部的官员前后脚赶到了这里。
小苗氏到承恩公夫人身边去,神色担忧的搀扶住她:“姐姐,你还好吧?”
刘四郎在旁,甚至于有些迫切的希望小苗氏能骂自己大哥几句,可是小苗氏没有。
他心知肚明,无力回天了。
户部的人草拟了文书出来,承恩公夫人相当利落的签了字,送到承恩公面前去,却被后者一把撕碎。
他咬牙切齿的说:“我是绝对不会签的!”
东平侯不以为意:“那就对簿公堂吧。”
今日之事开场的时候,谁都没想到最终会变成这样,原本是承恩公同越国公夫人斗气,结果气倒是斗赢了,家却散了……
说不好究竟是亏是赚。
刘四郎几次规劝不得,只得暂退一步,同东平侯商量:“事发突然,好歹得有个缓冲的余地不是?大嫂心里既觉得愁闷,何妨回娘家去小住几日,若到时候仍旧坚持如此,再行商议,也来得及。”
东平侯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点头,这才说了声:“好。”
刘四郎又递眼色给承恩公。
这会儿承恩公也知道该说什么话了,抬手自打了一个嘴巴,姿态放的很低:“今日是我不好,对夫人无礼,求夫人宽容则个,我明日就往岳父府上去赔罪……”
承恩公夫人朝他摆摆手,什么都没说,却往乔翎面前去道:“越国公夫人,今日之事错在刘大,所谓的竞价,也当不得准,至于那所谓的五十万两,您就更无需放在心上了……”
承恩公耷拉着脸,也忍气吞声的说:“是,当不得真。”
乔翎看着她,说:“可是我钱已经给了啊。”
承恩公夫人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旋即环顾左右:“乌十二郎呢?”
乌家的人前后摊上了两桩风波,简直胆战心惊,正好这会儿远远觑见乌十二郎回来了,赶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那边乌十二郎还觉得迷糊呢——承恩公夫人怎么来了?
东平侯夫妇怎么也来了?
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来了?
刘四郎怎么也来了?!
这也太热闹了一点吧?!
他心知自己离开之后,此处必然发生了些预料不到的事情,心下不祥之感愈发浓郁,正疑惑间,就听搀自己下马的心腹言简意赅道:“承恩公夫人说竞价不作数,承恩公不认,夫妻失和,打算义绝了。”
乌十二郎:“……”
夭寿啊!
这边五十万两的账目还没有搞清楚,怎么还把承恩公夫妇的姻缘给搅黄了?!
他真是满头大汗,有心上前去说点什么,偏也没这个身份,依次去见了礼,再朝乔翎深施一礼,极客气道:“乔太太。”
乔翎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心里便有了底:“乌十二郎,那五十万两银子,给你兑付了没有?”
乌十二郎赶忙道:“太太放心,兑付了的!”
姜迈听着,便掀开眼帘看了他一看,嘴角露出轻微的一点嘲弄。
乔翎便站起身来:“很好,钱人两讫,我们的买卖结束了。”
她吩咐侍从:“带上王娘子,我们回去。”
乌十二郎这会儿还忐忑于宗正少卿的那一席话和揣在怀里的巨额票据,哪里敢真的叫她走?
可要说是强留,却也不敢,只再三低头道:“太太,我这儿还有些事情不明,过后是否方便到府上去拜访?”
乔翎直白道:“不方便。”
乌十二郎怔住了,继而强笑道:“这,太太何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乔翎再次直白道:“因为你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承恩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不是。”
乌十二郎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几瞬之后,他辩解道:“在商言商,太太,我……”
“我给过你机会的。”
乔翎平静的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我开价五万两的时候,你就坡下去,可以白捡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两银子。你很清楚,承恩公是在跟我斗气,他不会出钱,而我是诚心出价五万两的。但是你太贪心了,将近五千倍的利益都不能满足你,你不肯收手,要翻五万倍才甘心。”
乌十二郎默然不语。
乔翎同样缄默了几瞬,继而道:“今天这件事情,原本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但是你看见有利可图,主动撞了进来。乌十二郎,我现在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王娘子最初的价格,是十两银子,我已经付过了,把你怀里的那张兑付凭据给我,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情,你身上的干系,到此结束。”
她向乌十二郎伸出手去。
乌十二郎迟疑着站在那儿,没有动。
早先宗正少卿为之大怒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不安,但是他心里又实实在在的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啊。
那个女奴是乌氏的商贩买下的,有人想要买她,价高者得,这不是很合理吗?
至于所谓的贪心,做生意本来就是为了牟利,不是吗?
乌十二郎想要拒绝,却又对上了面前那女郎的眼睛。
乌黑的瞳仁里,映照出他惶恐又不甘的面孔……
他心脏漏跳了一拍,到底不甘心一无所获,勉强笑道:“如太太先前所说,这张兑付的凭据物归原主,您仍旧付五万两,如何?”
乔翎听得笑了,收回手:“我劝过你两回了啊,乌十二郎。”
她挽住姜迈,往马车那边去了,声音消散在轻风里:“你会死在你的贪婪上的。”
伴随着越国公夫妇的离去,场面短暂的安寂了片刻。
承恩公夫人目送着越国公府的马车驶离,忽然转目去看乌十二郎,几瞬之后收回视线,许多年来,头一次主动攥住了妹妹的手:“我们也走吧。”
小苗氏受宠若惊。
东平侯夫妇见状,朝承恩公兄弟点个头,与两个妹妹一道离开。
只留下承恩公、刘四郎夫妇,并神色迷惘的乌十二郎,乃至于一众看客。
承恩公深觉今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又开始怨天尤人,目光不善的瞪着乌十二郎:“说来说去,都是你这小人居中挑唆的缘故,如若不然,夫人怎么会要跟我义绝?!”
乌十二郎凭空被扣了好大一口黑锅!
只是他也知道承恩公向来是个混不吝的,且又心事重重,并不同他纠缠,客气的朝刘氏兄弟行了礼,便匆匆折返归家去了。
刘四郎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冷淡,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太叔氏敏感的察觉到了,低声问丈夫:“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刘四郎说:“越国公夫人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
一万两,就足够叫至亲兄弟反目成仇,更何况是五十万两?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断了人五十万的财,岂不也等同于杀人父母?!
乌十二郎利欲熏心,还真敢拿这笔烧手的钱!
太叔氏会意错了,颇觉惊愕:“难道越国公夫人还会因此……”
刘四郎摇了摇头:“越国公夫人不会杀他,事实上,她想救他的,只是乌十二郎太贪心了。”
“不过,”他若有所思:“或许借着这个机会,有可能搞清楚越国公夫人的来历呢。”
承恩公茫然道:“啊?难道她不是个寻常小官家的女儿吗?”
刘四郎懒得跟他说什么了,又觉得在这里被人围观丢人,当下拉着承恩公上了马车,扶着太叔氏在身边坐稳之后,才发作出来:“你能不能叫我省点心?不是告诉你了,不要招惹越国公夫人吗?!”
“王长文人都死了,你去难为他的女儿干什么?你知道此事传开,三省会有多愤慨吗?!”
又说:“王长文先前是鲁王的属官,打狗也要看主人的!当初他把王长文的家小赶走,多半是为了跟邢国公赌气,未必真的乐意看人羞辱王长文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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